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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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一個炮兵連——從黎明時的魚肚白到黃昏時的灰白,烏鴉們片刻不停、忙忙碌碌地在那個炮兵連上空盤旋。不是海鷗,而是烏鴉。在原來的皇帝港上空和林區上空有海鷗,在炮兵連上空沒有。要是在某個時候海鷗們侵入了這一地區,那麼在此之後,一團怒氣衝衝的黑雲就會立即掩蓋這一為時短暫的事件。當二等兵、一等兵、烏克蘭戰地誌願隊隊員和防空助手們進行有獎捕鼠時,從軍士直到胡弗納格爾上尉,各種軍階的人都有閒空去做別的事情。他們用槍打——不過不是為了懸賞的獎品,只不過是為了開槍而開槍,為了打中而打中罷了——炮兵連上空成群的烏鴉當中一些單個的烏鴉。儘管如此,烏鴉仍然果在那裡,數量並未減少。可是,那氣味仍然瀰漫在炮兵連上空,充斥於棚屋與炮兵陣地,在高炮指揮儀與避彈壕溝之間經久不散。關於這種氣味,所有的人和哈里都清楚:既不是老鼠也不是烏鴉發出這種氣味;它不是從汙水溝裡升起,所以,也就不是從歧途中產生。無論風是從普茨希還是從迪爾紹,是從濱外沙洲還是從大海上吹過來,都散發出這種氣味。一座近於白的山丘位於炮兵連南邊的鐵絲網後面,在一個磚紅工廠之前。這個工廠有一半被遮住了,從又又矮的煙囪裡吐出黑的滾滾濃煙,其煙塵很可能就沉積在特羅伊爾或者下城裡。通往河中小島車站的鐵路到山丘與工廠之間為止。堆疊得整整齊齊的圓錐形山丘略高於一臺生鏽的簸動輸送機,就像這種輸送機在煤場裡、鉀鹽礦旁用來堆放多餘的廢物時那樣。在山腳,在可以移動的鐵軌上,一動不動地停放著一些傾卸運貨車。太陽照到山丘上時,山丘泛著微光。當天幕低垂,下著絲絲細雨時,它的輪廓就特別明顯。撇開棲息在那裡的烏鴉不談,這座山丘倒是乾乾淨淨的;可是當這個最後的童話開始時,據說就沒有任何東西是乾淨的了。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皇帝港炮兵連旁邊的這座白山丘也不乾淨,而是一座白骨山。形成這座山丘的白骨在批量製作標本之後,就一直覆蓋著煙塵。因為惶恐不安的黑烏鴉們沒法不棲息在白骨之上,所以便出現了這種事:那隻無法移動的鐘就籠罩在炮兵連上空,在每個人也在哈里口腔中散佈一種滋味,這種滋味甚至在過多享用帶酸味的水果卷糖之後,也不會失去其絲毫的濃重甜味。
有人談到白骨山,可是大家都看到它,聞到它的氣味,嚐到它的滋味。凡是離開房門朝南敞開的棚屋的人,心目中都會想到這座圓錐形山丘。誰像哈里那樣作為瞄準手,高高地坐在高炮旁,在訓練時按照周圍的指揮儀的命令轉動高炮和引爆裝置瞄準器,誰就會——彷彿高炮上的指揮儀和白骨山在對話似的——被轉到一幅畫面前。這個畫面展現的是一座白山丘和冒著滾滾濃煙的工廠,閒置不用的簸動輸送機,一動不動的傾卸運貨車以及靈活移動的烏鴉群。沒有人談到這個畫面。凡是極其形象地夢見這座山丘的人,在喝早咖啡時往往都會講:他夢見了某種滑稽可笑的事情,夢見上樓或者被學校開除。很可能在平時談中,一個迄今為止空無物的概念獲得了某些含糊其辭的解釋,而這些解釋也許就來自這座尚未命名的山丘。哈里忽然想起了一些話,這些話就是:地方——急切——清除;儘管工廠準備開工,但是在白天,工人們卻從未推動鐵軌上的傾卸運貨車,使這個地方變小。鐵軌上沒有貨車在運行,沒有貨車從河中小島車站開來。那臺簸動輸送機在白天不給“急切”以絲毫可以狼虎嚥的東西。可是在夜間訓練時——那些八點八釐米口徑高炮的炮管有一個小時之久,必須追蹤一架被四個探照燈捕捉到的訓練用靶機——所有的人和哈里都第一次聽到工作時的嘈雜聲。雖然工廠掩蓋在夜幕之中,但是在鐵軌上,紅燈和白燈卻在晃動。貨車牽連不斷。簸動輸送機響起了一成不變的嗒嗒聲。傾卸運貨車靠在一起,鐵鏽碰著鐵鏽。各種聲音,各種命令,鬨堂大笑——在“清除”地區有一個鐘頭之久熱鬧非凡,而這時,那架訓練用的靶機再次從海的一面飛向城市。它從探照燈光中溜掉了,然後又被捕獲到,成了柏拉圖式的目標。瞄準手試圖搖動曲柄,用兩掃瞄指針跟蹤兩瞄準指針,不斷地清除那個正在溜走的“實存”縱引爆裝置瞄準器。
第二天,儘管所有的人和哈里都隻字不提那座山丘,但他們都到,好像那個地方變大了。有人造訪烏鴉們。那股氣味依然如故。雖說所有的人和哈里都已經話到嘴邊,卻沒有人問及這股氣味的成分。
從前有一座白骨山——自從哈里的表妹圖拉朝著山丘的方向把這個詞吐出口以來,這座山就叫這個名字。
“那是一座白骨山。”她說著,用拇指來幫忙。有不少人,還有哈里,都反對這種說法,卻又沒說清楚在炮兵連南邊堆積如山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白骨山,敢打賭嗎?而且是人骨頭,對吧?這件事誰都清楚。”圖拉主要是想同施丟特貝克打賭,而不是同她表兄。他們三個人,還有別的人,都在水果卷糖。
儘管是剛剛說出來,施丟特貝克的回答卻早在幾個星期前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必須把在‘存在’的坦誠中堆積如山以及散佈憂愁和至死不變看成是存在的全部本質。”圖拉希望進一步瞭解這件事:“那我就告訴你吧,這些骨頭是直接從施圖特霍夫運來的,敢打賭嗎?”施丟特貝克無法確定那些東西來自何處。他擺手拒絕,很不耐煩地說:“可千萬別一個勁兒地胡扯你那些四處推銷的自然科學概念。也許人們可以說,‘存在’明目張膽地來到了這裡。”可是,在圖拉繼續堅持是施圖特霍夫,而且叫出這種“明目張膽”的名字時,施丟特貝克用一個動作很大的、為炮兵連和白骨山祝福的手勢,避開了給他提出來的打賭要求:“這就是所有故事的核心領域!”值勤之後,甚至在打掃衛生和縫縫補補的時候,繼續打老鼠。軍士以上軍階的人打烏鴉。炮兵連裡瀰漫著那種氣味,那種氣息經久不散。這時,圖拉不是衝著在一旁的沙地上畫著各種圖形的施丟特貝克,而是衝著手持卡賓槍放了兩次空槍的上士說:“這是地地道道的人骨頭,而且是大量的,敢不敢打賭?”這是可以接受探望的星期天。探望者大多數是父母。他們身著便服,拘謹地站在自己長得太快的兒子旁邊。哈里的父母沒有來。十一月還沒完,在低低的雲天和大地以及他們的棚屋之間,總掛著一簾雨幕。哈里在圖拉和上士周圍那一群人那兒。上士第三次給他的卡賓槍壓上了子彈。
“咱們打賭,這是…”圖拉說著,把一隻蒼白的小手伸過去擊掌。沒有人願意擊掌。這隻手獨自待著。施丟特貝克的子在勾畫世界藍圖。在圖拉的額頭上長滿了膿疤。哈里的雙手玩著褲兜裡的骨膠塊。這時,上士發話了:“咱們打賭,這不是…”他也不瞧一瞧圖拉,便擊掌敲定。
就像得到一個業已擬好的計劃似的,圖拉立即轉過身去,在炮兵陣地之間寬闊的雜草地帶取道而行。儘管天氣溼陰冷,她身上卻只穿著套頭線衫和百褶裙。她邁著、笨拙的腿雙,兩臂叉,放在背後,平淡單調的頭髮一縷一縷地下垂著,同最新式的電燙頭髮相去甚遠。她走著走著,越變越小,在溼的空氣中清晰可見。
所有的人和哈里首先想到:因為她準確無誤地一直往前走,她會筆直穿過鐵絲網籬笆;可是在緊靠鐵絲網的地方,她卻趴下身去,起炮兵連駐地與工廠廠區之間那道籬笆最下面的鐵絲,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滾了過去,然後又站在密密麻麻、深及膝蓋的褐野草之中,再次往前走,不過現在就像是在克服阻力似的,走向烏鴉棲息的那個山丘。
所有的人和哈里都望著圖拉的背影,忘記了嘴裡面的覆盆子卷糖。施丟特貝克的子在沙地上舉棋不定,一種格格作響的聲音在不斷增大。有人在牙齒之間咬著穀粒,發出這種聲響。只是在圖拉站在那座山丘跟前,在烏鴉們懶洋洋地飛上天空,圖拉彎下來時——她這時在正中間彎下來——只是在圖拉轉過身來,往回走,而且走得很快,快得使所有的人和哈里都到擔心時,上士牙齒之間咬得格格作響的聲音才逐漸消失;緊接著是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她返回時情況還不錯。她兩手之間抱著的東西同她一道,從鐵絲網籬笆的鐵絲下面滾到了炮兵連駐地。有兩門八點八釐米口徑的高炮按照指揮儀最後的指令,同剩下的兩門炮一樣,正好以同樣的角度指向西北北。圖拉在這兩門炮之間變得更高大了。學校課間休息的時間同圖拉往返這段路的時間一樣長。在五分鐘的時間內,她縮小成玩具般大小。等到她重新站起來時,卻差不多已經長大成人。另外,她的額頭上已經沒有膿疤,不過,她所搬來的東西卻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施丟特貝克開始勾畫一幅新的世界藍圖。上士再一次將礫石咬得格格作響,現在咬的是很的礫石,而且是在牙齒之間。寂靜為了自身的緣故,用嘈雜聲來突出其沉靜的效果。
當圖拉帶著禮物站在所有的人面前,站在她表兄身邊時,她語氣平淡地說:“我說什麼來著?贏了還是沒贏?”上士張開的手揍到了她的左臉,從太陽到耳朵,直到下巴。她的耳朵並沒有掉下來。圖拉的腦袋也幾乎沒有變小。可是,她卻讓帶回來的頭蓋骨落到了她站立的地上。
圖拉用兩隻溼發黃的手擦著她那捱揍的一側面頰,但並沒有跑開。她額頭上長滿了同從前一樣多的膿疤。那個頭蓋骨是一個人的頭蓋骨,當圖拉把它掉到地上時,它並沒有破碎,而是在野草叢中跳了兩下。上士似乎是在看別的東西,而不僅僅是看頭蓋骨。有幾個人的目光越過棚屋屋頂,在往遠處看。哈里無法移動目光。這個頭蓋骨缺一塊下頜骨。先生和這個小個子脫粒者開著玩笑。每天值得笑的地方,不少人都哈哈大笑。施丟特貝克試圖讓這件事顯現在沙地上。他那雙小眼睛看著這個“實存”這個“實存”十分靈巧地控制住了自己。接著,便突如其來地出事了,因為上士手持上了保險的卡賓槍高聲叫道:“混蛋!趕快滾回營房去整理內務!”所有的人都在磨磨蹭贈地偷偷溜走,而且是繞著彎路。玩笑已經凍結。在棚屋之間,哈里轉過頭來,但肩膀卻無法一道轉過來。上士呆呆地站著,他的臉呈四方形,手裡提著卡賓槍,就像在演戲一樣,頭腦清醒。在他身後是安靜,地方、急切、清除、所有故事的核心領域和存在與實存之間的差別——本體論的差別都保持著安靜。
可是,廚房棚屋裡的烏克蘭戰地誌願隊隊員卻站在土豆皮上面闡扯。軍土們的收音機在播送聽眾點播樂曲音樂會。星期天來探望的人在低聲告別。圖拉輕鬆愉快地站在她表兄身邊,著她那捱了接的面頰。那隻正在進行按摩的手使她的嘴變了形。她這張變了形的嘴巴在對著哈里發牢騷:“我懷孕了。”哈里當然要說:“誰的?”不過這對她並不重要:“我懷孕了,咱們打個賭吧?”哈里不願意,因為圖拉每次打賭都贏。在盥洗室門口,他用拇指指著半開的房門說:“那你得馬上洗手,用肥皂洗。”圖拉乖乖地去洗了——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是乾淨的。
從前有一個城市——這個城市在奧拉、席德利茨、奧利瓦、埃斯、普勞斯特、聖阿爾布雷希特和新航道港附近有一個郊區,這個郊區名叫朗富爾。朗富爾既是那麼大,又是那麼小,所以,凡是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或者可能發生的事情也在朗富爾發生,或者說可能在朗富爾發生。
在這個位於小菜園、練兵場、淨化汙水的梯田、向上隆起的墓地、造船廠、運動場和兵營之間的郊區,在朗富爾,這裡居住著大約七萬二千居民,有三個中型教堂和一個小教堂,兩所文科中學,一所女子中學,一所初級中學,一所職業與家政學校,公立學校一直少得可憐,但卻有一個有股票池和冰庫的啤酒廠,在朗富爾,有巴爾蒂克巧克力廠、飛機場、火車站和著名的技術大學,兩個大小不同的電影院,一個有軌電車停車場,一個總是爆滿的體育館和一座燒燬的猶太教堂,使得其名聲大振,在管理著一個市立救濟與孤兒院和一個設置在風景如畫的海利布龍的盲人學校的、著名的朗富爾郊區,在自從一八五四年起被並人較大行政區的朗富爾,在地處耶施肯塔爾森林——森林中矗立著古滕貝格紀念碑——下面的環境幽雅的朗富爾,在有電車路線通往布勒森療養地、奧利瓦主教府和但澤市的朗富爾,因此也就是在但澤-朗富爾,在一個由於馬肯森輕騎兵和最後那位王儲而聞名遐邇的郊區,在施特里斯巴赫河橫貫全境的這個郊區,住著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名叫圖拉-波克里弗克。她已經懷孕,但又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在同一個郊區,甚至在埃爾森大街的同一幢出租房屋裡——埃爾森大街與赫爾塔一路易絲街一樣,通過拉貝斯路同瑪利亞街連接起來——住著圖拉的表兄;這個人名叫哈里-利貝瑙,在皇帝港高炮連眼役,當防空助手。他不是那種想使圖拉懷孕的人,因為哈里只是在小腦袋中想像其他人實實在在做著的事情。他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心裡膽怯,遇事往往都隔著一段距離,袖手旁觀。這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這個人閱讀一些將歷史和哲學內容亂七八糟地探合在一起的書籍,心修飾他那呈波形的、中等褐的漂亮頭髮。這是一個很好奇的人,這個人用灰的但又不是冷灰的眼睛反映一切,認為自己光滑的但又不是弱不風的身體缺乏抵抗力,有細孔。這是一個隨時隨地都謹小慎微的哈里,這個人不信奉上帝,卻崇尚虛無,儘管如此,卻不願讓人摘除他那的扁桃腺。這是一個多愁善的人,這個人喜歡吃有一層杏仁屑、黃油和糖的油點心,吃撒上罌粟子的糕點,吃椰子夾心軟糖,而且志願——儘管他游泳很糟糕——報名參加海軍。這是一個無所作為的人,這個人試圖用他那練習本上冗長的詩歌“謀害”自己的父親,即木工師傅利貝瑙,而且把自己的母親稱為廚娘。這是一個的男孩,這個人無論站著還是躺著,為了他表妹的緣故都要出汗,儘管渾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卻片刻不停地想念一條黑牧羊犬。這是一個拜物教徒,這個人出於種種原因,在小皮夾子裡帶著一顆珍珠白的門牙。這是一個空想家,這個人大肆撒謊,臉紅時就輕聲講話,相信各種各樣的事情,把持續不斷的戰爭視為對課堂的補充。這是一個男孩,一個少年,一個穿上制服的中學生,這個人崇拜元首,崇拜烏爾裡希-封-胡騰①,崇拜隆美爾將軍,崇拜歷史學家海因裡希-封-特賴奇克,有很長一段時期崇拜拿破崙,崇拜氣吁吁的演員海因裡希-格奧爾格,曾經崇拜過薩沃納洛娜,後來又重新崇拜路德,一段時期以來崇拜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憑藉這些榜樣的幫助,他得以把中世紀的比喻雜進一座實際存在的、由人的白骨堆積而成的山丘。他在自己的記中提到這座白骨山時把它稱之為祭壇。這座白骨山實際上是在特羅伊爾與皇帝港之間對著蒼天呼叫,之所以要建立這座祭壇,是為了給聖潔的事物罩上光環,使之光芒四,讓聖潔的事情在光天化之下發生——①烏爾裡希-封-胡騰(1488~1523),又譯胡登,德意志人文主義者,騎士階層的思想家。
除了寫記之外,哈里-利貝瑙還同一位女朋友保持著一種往往是拖拖拉拉的然而又是興致的通信關係。這位女朋友的藝名叫做燕妮-安古斯特里,受聘於柏林的德國芭蕾舞團,在帝國首都或者佔領區的巡迴演出中,首先是作為芭蕾舞團團員,其次才是作為獨舞者登場演出。
如果防空助手哈里-利貝瑙要外出的話,那麼,他就是去電影院,而且是帶著身懷六甲的圖拉-波克里弗克一同前往。圖拉沒懷孕時,哈里有好多次試圖說服她同自己一道去看電影,但都是白費力氣。現在,當她在朗富爾對任何人都講“有人使我成了大肚子”時——此刻還看不出任何跡象來——她變得比較好說話了。她對哈里說:“要是你願意付錢的話,我沒意見。”他們在朗富爾的兩家電影院裡看了好幾部影片。在電影院裡首先放映新聞週報;圖拉穿著一件用海軍布做的、又肥又大的大衣,這是她讓人專門為她這種情況縫製的。當被雨水壞的銀幕上映出採摘葡萄的場面,以及採摘葡萄的婦女身上掛滿葡萄、戴著葡萄瘤蚜花環、束著緊身圍裙微笑時,哈里試圖抓住他表妹的手。但是圖拉避開了,而且還輕聲責備道:“別這樣,哈里。現在這樣做已經沒有用了。你早就該來。”哈里在看電影時身上總帶著一些有酸味的水果卷糖,這是在他們炮兵連裡,一旦人們打死一定數量的老鼠之後獲得的報酬。因此,這些水果卷糖叫做老鼠卷糖。在前面放映發出隆隆聲的新聞週報時,哈里把卷糖上的紙和錫箔剝下來,把拇指指甲伸到第一個和第二個卷糖之間,遞給圖拉。圖拉用兩隻手指拿起卷糖,兩隻眼睛盯著新聞週報,嘴裡已經得啪嗒作響。當中旬的泥濘時期開始時,她低聲耳語道:“在你們那兒,所有的東西都有臭味,甚至連這些水果卷糖都發出籬笆後面那些廢物的臭味。你們應該要求換一個新的炮兵連。”可是哈里卻有別的願望,這些願望在電影院得以實現:去你的吧,泥濘時期。在冰海前線沒有任何準備過聖誕節的跡象。人們在清點所有被燒燬的t34型坦克。潛水艇成功地闖入敵方海域。我們的殲擊機起飛擊具有毀滅威力的轟炸機。出現了新的音樂。另外一位攝影師拍攝的是元首大本營。那裡環境靜謐,光線透過秋天的樹葉照下來,時間為午後,地上鋪著礫石。
“嗬,你瞧!它在那兒跑著,站著,搖著尾巴,在他和那個飛行員之間。當然,它就是——就是我們的狗。這條狗是我們那條狗配的種,依我看,像是從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親王,這是親王,我們的哈拉斯把這個親王…”元首兼帝國總理戴著帽舌壓得低低的帽子,雙手抱在一起,放在身前同一位空軍軍官——是魯德爾①吧?——聊天,在元首大本營的樹林之中漫步。這時,有足足一分鐘之久,允許一條看來是黑的牧羊犬呆在他靴子旁邊,在元首的靴子上擦癢,讓人從側面拍拍它的脖子——元首之所以把抱著的雙手鬆開一下,是為了在新聞週報描述主人與狗之間的親切友好關係之後,立即又把雙手抱在一起——①魯德爾(191~1982),二戰時屢建戰功的納粹戰鬥機飛行員,戰後因站在極右派一邊而臭名昭著。
在哈里乘末班有軌電車去特羅伊爾之前——他必須在火車總站換乘去霍伊佈德的有軌電車——他要把圖拉送回家。兩人輪著講話,誰也不聽誰的。她談的是正片,他說的是新聞週報。在圖拉講述的電影中,有一位農家少女在採蘑菇時被人姦汙,所以就投水自殺,這一點圖拉是無法理解的;哈里試圖用施特爾特貝克爾的哲學術語把新聞週報上的事件描繪得栩栩如生,與此同時還進一步斷定:“這種狗的存在,這種存在——此乃事實——在我看來,意味著實存的狗被拋進它的此在;更確切地說,這樣一來,它在此世的存在就是狗的此在;如今,此在無論是木工作坊大院還是元首大本營,甚至於離開所有不文明的時代,都無關緊要,因為未來狗的存在不會晚於昔狗的此在,這種存在不會早於手這種狗的現在。”儘管如此,圖拉在波克里弗克家的住所門前仍然說:“從下星期開始,我就懷孕兩個月了,在聖誕節期間,那時候肯定有東西可看。”哈里又去他父母的住所探望了一刻鐘。他要拿乾淨衣服和一些食品。他那個當木工師傅的父親兩腿腫脹,因為他成天都得東奔西跑,從一個建築工地跑到另一個建築工地。他坐在廚房裡洗腳,兩隻腳又大又有結節,在洗腳盆裡可憐兮兮地動著。木工師傅的嘆息聲並未表出,是洗腳的舒適還是令人彆扭的回憶使得他嘆息。哈里的母親手裡已經拿著巾。她跪下身來,取下看書時戴的眼鏡。哈里從桌旁拖出一張椅子,坐到父親和母親之間說:“要不要我給你們講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當父親從洗腳盆裡抬起一隻腳,母親用巾很內行地裹住他的腳時,哈里開始講道:“過去有一條狗,它的名字叫做佩爾昆。這條狗產下了狗母森塔。森塔產下了哈拉斯。哈拉斯這條公狗配種後產下了親王。你們知道,我剛才在哪兒見到了我們的親王?在新聞週報裡,在大本營,在元首和魯德爾之間,在室外,非常清楚。就連我們的哈拉斯好像也在場。爸爸,你一定得看看。要是這使你到累贅的話,你可以在正片開始之前走出電影院。沒二話可說,這個新聞週報我肯定還要看一遍。”木工師傅的一隻腳已經擦乾,但還在冒熱氣。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說,他當然到高興,要是能找到時間的話,他會去看這個新聞週報。他太累了,無法高聲大叫表示高興。儘管如此,他仍然花了好大的勁兒,而且後來還用兩隻已經擦乾的腳讓他的歡樂大聲地表現出來:“哦,我們哈拉斯的親王。他,新聞週報裡面的元首,輕輕地拍了拍它。人們也都在場。真想不到。”從前有一個新聞週報——這個新聞週報演的是中旬的泥濘時期,冰海前線的聖誕節準備工作,一次坦克大血戰的結果,一家兵工廠裡哈哈大笑的工人,挪威的灰雁,收集廢舊物品的少年隊,大西洋防線的哨兵,以及在元首大本營內的一次訪問。所有這一切以及別的東西不僅能在朗富爾郊區的兩家電影院裡看到,而且在希臘的薩洛尼基也能看到,因為從那裡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是燕妮-布魯尼斯寫給哈里-利貝瑙的。燕妮-布魯尼斯現在用的藝名是燕妮-安古斯特里,她正在為德國和意大利士兵演出。
“想不到吧,”燕妮寫道“這個世界真小。昨天傍晚——算是破例,我們沒有演出——我同哈澤洛夫先生一道去看電影。我在新聞週報裡看到了誰呢?我肯定不會錯。而且就連哈澤洛夫先生也認為,那條黑牧羊犬在大本營一幕中至少呆了一分鐘之久。它只能是親王,是你們哈拉斯的親王!”
“雖然哈澤洛夫先生除了在我給他看的照片上見過以外,很可能從未見過你們的哈拉斯,但他同樣具有豐富的想像力,不僅僅是在藝術上。另外,他還想得到很詳細的報告。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在這裡的宣傳連提出了這個申請。他想要該新聞週報的一個拷貝作為直觀教具。很可能他會得到這個拷貝,因為哈澤洛夫先生到處都有關係,他差不多是從來不會遭到拒絕的。你——以後咱們就可以看到這個新聞週報,在戰後只要咱們願意,就可以一起看。要是咱們有朝一有了孩子,咱們就可以給他們解釋銀幕上發生的事情,講過去是什麼樣子。”
“這兒很無聊。我看不到絲毫希臘的蹤跡,只看到雨下個不停。很可惜,我們不得不把好心的費爾斯訥-伊姆布斯留在柏林。儘管我們在巡迴演出,學校仍然繼續上課。”
“你大概想不到吧——你肯定知道這件事——圖拉快生孩子了。她在給我的一張明信片上寫了這件事。儘管我有時候想,本沒有一個關心她的男人,也沒有合適的職業,她的子會很難的,但我還是為她到高興…”不暗示這種不習慣的氣候使她多麼睏倦,不暗示她是如何強烈地——甚至是從遙遠的薩洛尼基——愛著她的哈里,燕妮就不結束這封信。在結尾時,她請求哈里儘量多照顧他的表妹,把她照顧好:“你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需要有依靠,尤其在她父母家裡的關係不大正常時,更是如此。我會給她寄一個小包裹去,寄希臘蜂。另外,我把兩件差不多還是新的套衫拆開了,這是我不久前才在阿姆斯特丹買到的。一件淺藍,一件淡紅。我至少可以用這個給她織四條嬰兒穿的寶寶褲和兩件嬰兒在上穿的寶寶服。在排練當中,甚至在演出時,我們有的是時間。”從前有一個孩子——儘管已經給他織好了嬰兒穿的寶寶褲,他還是無法出生。這倒不是圖拉不想要孩子。雖說人們從她的外表什麼也看不出來,可她卻已經變得溫和善良,甚至多愁善,自以為要當母親了。再說,那兒也沒有這樣一種父親,會掉過臉去嘟囔著:我不要孩子!因為所有適合當父親的人從早到晚都在忙著自己的事。這裡只提一提皇帝港炮兵連的那個上士和防空助手施丟特貝克。上士用他的卡賓槍打烏鴉,只要一打中靶心,他就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施丟特貝克把他的舌頭低聲嘟囔著的東西無聲無息地畫到沙地上。他畫歧途,畫實體論的差別,畫形形的世界藍圖。這兩個人在這種生存的忙忙碌碌中,怎麼能找出時間去想一個孩子,想到那個促使圖拉-波克里弗克變得溫和但又未使她那專門縫製的大衣隆起來的孩子呢!
只有哈里這個收信人同時又是寫信人說:“你覺如何?你在早飯前情況還是一直不好嗎?霍拉茨大夫怎麼說?別搬重東西,免得受傷。你真的不該再菸了。要不要給你買麥芽啤酒?在馬策拉特那兒憑糧食製品票證可以買到酸黃瓜。千萬別動。以後我一定會照顧這個孩子。”有時候,他好像要代替那兩個適合當父親卻又始終不面的父親,給這個未來的母親當丈夫。這時,他便神情憂鬱地凝視著想像中的問題,按照上士的方式將未經訓練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用乾枯的子把施丟特貝克的象徵畫到沙地上,用施丟特貝克的哲學術語——這些術語雖然有些變化,但很可能仍然是上士的語言——閒談道:“圖拉,注意,我要給你說明這一點。也就是說,孩子存在的平均常瑣事可以確定為已經產下的、正在勾畫的、在此孩子世界的存在,對於這種存在而言,在此世的孩子存在中和在與其他人一道的孩子存在中,涉及到最奇特的孩子存在能力本身。明白了嗎?沒有?那就再來一遍吧…”但是,不僅僅是這種他天生就有的模仿促使哈里使用這些格言,一有機會,他就穿著合身的防空助手製服走到波克里弗克家那間同時也作為居室的廚房當中,給圖拉那個牢騷滿腹的父親——來自霍伊尼采與圖霍拉之間那個地區的一個吝嗇的科施奈德人,作有自我意識的報告。他除了承認自己就是孩子的父親之外,把一切都承擔了下來,甚至願意——“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做他那身懷六甲的表妹未來的丈夫。儘管如此,他還是對此到高興: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並沒有要求他信守諾言,而是找到了使自己到憂慮的理由——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應徵參加了德國國防軍。在奧克斯赫夫特附近——他只是在家裡才派得上用場——他必須守衛營房設施。他有了一項工作,這項工作在漫長的週末休假時給他提供了機會,給一個大家庭——就連木工師傅及其子都不得不豎起他們的耳朵——講述沒完沒了的游擊隊員故事。因為在四二年冬天,波蘭人開始擴大他們的軍事行動區域。如果說他們以前只是把圖霍拉草原攪得不安寧的話,那麼,現在科施奈德賴已經有了游擊隊員活動的報告,甚至在但澤灣直至赫拉半島下端那林木茂密的腹地,他們都進行了多次襲擊,威脅到了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
可是,把張開的手放在仍然扁平的腹部的圖拉,卻從未想到有陰險毒辣的、從背後放冷槍的人和突擊隊。她往往在鵲巢西邊的夜間火力襲擊中爬起,顯而易見地離開那間同時也作為居室的廚房,致使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簡直沒法押送他那兩個俘虜,沒法使戒備森嚴的汽車停車場免遭浩劫。
圖拉每次離開廚房,都到木材倉庫去。她的表哥除了像在還允許他揹著書包上學的那些年代裡一樣,跟著她到那兒去之外,還能做什麼呢?在長長的木料之間,仍然保留著她的藏身之處。方形厚木板在放進倉庫時仍然留下一個空間,其大小剛好容得下圖拉和哈里。
這時,一個懷上孩子的十六歲的母親和一個防空助手及可望得到入伍通知的志願兵,正坐在一個孩子們的藏身之處。哈里不得不把手放在圖拉的肚子上說:“我已經到動靜了。非常清楚。現在又在動。”圖拉在製作微型刨花假髮,用柔軟的椴木碎片製作刨花玩具娃娃,而且像往常一樣擴散著她的骨膠氣味。這個小人兒一完成,肯定就會帶有母親身上那股無法驅走的氣味;不過在幾個月之後,在長齊了齒時,以及再晚一點,到了在沙箱裡遊戲的年齡,到那時就將證實:這個孩子是經常地、小心翼翼地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呢,還是寧肯在沙地上畫素描的小人兒和世界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