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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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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誰還有家,女人既不能留在村子裡,而沒有女人也就不成家了。本人一來,女人就先走。如果本人過去了,男人就來叫女人回家,如果本兵把家燒了,男人就來參加女人的行列。”

“你是說難民還是講游擊隊?”

“沒有不同啦,”玉梅說“難民和游擊隊都是被逐出家園的人,如果他們能打仗,就算游擊隊。他們不想走遠,誰不想重返自己的田園呢?有辦法的人用武力保衛家鄉,婦女和老人都跟他們走,等他們必須逃命,他們就變成難民了…我們怎能生活在如此般的世界裡?如果他們回來了,往往發現家園被燒,牛、雞、豬全不見了,只有老狗還在。我們經過昌平的時候,看見路上佈滿雞、雞爪和雞頭,不小心還會踩到內臟。還有家畜的屍體、豬腳、羊頭,有一次我看到一頭牛的頭部和肩膀——真怕人——血都發臭了。本人吃不下整隻家畜,就丟在路上——簡直濫殺濫糟蹋嘛。如果還沒臭,是好,我們會切下來煮。你想我們鄉下人的受?那是我們的雞、豬,他們不是——偷我們的嗎?有些農夫被迫將未的穀物割下來,因為田裡是藏槍手的好地方,然後等他們毀了作物,本兵就把他們槍殺。喔!如果我們活不下去,誰不加入游擊隊呢?”

“嗬!”有一個驢夫說“由這兒到天津,整個鄉下都充滿我們的自衛團體——我不知道有幾萬人。有些團體比較大,像孫殿英的游擊隊,裘的組織和八路軍——這些裝備比較好。還有些留在村子裡,有槍的人就拿槍出來當義勇兵。現在誰不恨本人?嗒——嗒嗒!”他鞭打著驢。

現在他們走出一個山頭,再度能夠看到北平的原野和城牆。天上雲層密佈,不過遠處的城市那一邊卻有太陽照耀著。他們看到五里外的夏宮,還有一道綠水環繞著柳樹間的鄉村。遠處的北平像一座公園,蓋滿翠綠、奼紫和金黃的顏,宮殿和塔樓的屋頂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梅玲跳下來看手錶,才十點鐘。玉梅由驢背上拿出自己的被褥,鋪在一塊岩石上,對老彭和梅玲說:“老爺、小姐,你們若不嫌髒,就坐在這上面。對你們來說石頭是太硬了。”

“我們沒關係。”老彭說。

玉梅失望地收起被褥。

“看那邊,”老彭指著城市說“發光的圓屋頂,那就是天壇。”梅玲靜坐著,睜大眼睛看遠方。她這樣坐了幾分鐘,直到嚮導來叫大家出發。

老彭扶她起來,平靜地說:“博雅沒事啦。”梅玲抬眼看他,為他已看透自己的心事而發窘。

他們下山後,路很好走,只在通清華的林蔭道上看見幾個傀儡警察。他們吃了一頓麥餅和麵條當午餐,就橫過鐵路,向通州的方向走。梅玲不時跳下驢背,改用步行。他們來到碼頭鎮一家農舍停下時,天已經黑了。

這是一個游擊隊領袖的家,他曾在軍中當過上尉,大家還叫他“隊長”他在河西務戰役中斷了一條手臂,奉命在家鄉地區組織游擊隊。驢夫把行李卸下,將驢拴在院子裡,就到一家酒店去用餐。老彭、梅玲和玉梅都累了,一鍋紅糖煮蕃薯也只有餓著的人才能吃得津津有味。主人現在是農夫打扮,人很誠懇,坐下陪他們喝上一杯。他姓上官,是罕有的名姓,他說他是上官雲祥將軍的親戚。他談起附近的情形,對河西務之役津津樂道,那次有兩旅中國兵被炮火和炸彈消滅了。美女當前,他似乎比平常更愛講話。梅玲已經把帽子脫下,烏溜溜的捲髮披落肩上,雙眼在模糊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慘啊!真慘!”他說。

“沒看過那一仗的人搞不懂我們怎麼那麼容易地就失守了。他們應該看看我軍的屍體,成百成千堆在河岸上。這種戰爭還能叫失守嗎?我們輸了城池,但可沒輸這一仗。敵人的卡車、坦克和步兵連穿過河西務。我們得堅守河西務,好保衛公路。我們只有兩旅人,後援又斷了。我們明知會輸,還是打下去。敵人轟大炮,鐵鳥也在空中飛翔。炮彈太密了,躲都沒有用。沒有一個人退縮。兩個鐘頭後一旅全軍覆沒,後來另一旅也完蛋了。如果這還不算打仗,我簡直不知道打仗是什麼了。你能說我們失守嗎?我們的弟兄硬是不肯逃。我從未看過一天死那麼多人。冠縣也一樣。整營人死光了,卻沒有一個人逃走,真是血敵鋼鐵。你還能說我們軍隊沒有盡力打嗎?”現場並沒有人說士兵不盡全力打,但是隊長繼續反駁他想象中的苛責。

“我們擋住了敵軍的側翼,使涿州的我軍能夠安全撤退。我昏不醒一段時間,等我醒來,天已經黑了,我掙出同伴的屍體堆,一路由戰場爬回來。”第三天,嚮導奉命回去,驢夫也不肯再走了。

“河西務是壞地方——本兵太多啦,”有一個驢夫說“我靠這頭畜生維生。萬一本兵或保安隊把它收去,我怎麼辦呢?我該向誰去討價錢?”但是老彭答應給驢夫每人五塊錢,看在這筆大錢的份上他們同意走到河西務。隊長說他們可以在午飯後再出發,而且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他竟說要陪他們走。

“你們若有錢,我可以安排保安隊一路送你們到天津。”他說。

“怎麼可能呢?”梅玲問道。

隊長大笑說:“他們只要錢。你們可以搭他們的船直下大運河,不必走路。”

“那你又何必親自來呢?你不能派一個嚮導跟我們走嗎?”

“我要去辦事。你們若有興趣,好戲在後頭哩。”

“你是說打本人?”梅玲問他。

“還有誰呢?”隊長懷著高興、不要命的表情,用正要說出大秘密的得意口吻說。

“我們要去救幾個女人。”

“什麼女人?”

“中國女人哪。還會有誰?離這邊三十里有一個村莊。本兵抓了十個女人,用鐵線穿住她們的耳朵,排成一串,帶出村子。過去在這條路上,村民常玩一種把戲:散漫的本兵會到村子裡要女人。村民出幾個婦女,帶敵人進屋,等他們汙辱我們的婦女,我們的年輕男人就奪槍殺死他們。所以他們不敢再這樣了…喔,這次這十個女人被帶出村子,三天前架到本軍營去,她們的丈夫和她們都很害怕。村裡的族長來看我,要求槍支。我問他們本兵有多少,他們說一兩百人左右。我叫他們靜候觀望,昨天他們報告說,有連兵向南遷,女人還在那裡,留下五六十個本兵。你們今天晚上會看到一些行動,一種血的行動,旅長的侄女也在裡面哩。”他說話當兒,梅玲的臉紅一陣子,玉梅咒罵說:“鬼子他孃的!”

“但是本兵不會再回來嗎?”老彭問他。

“會,”隊長靜靜說“他們會燒村子。不過這是戰地的生活。你若不殺敵人,敵人就會殺你,到了這一地步,誰還有時間考慮後果呢?”老彭關心他所照顧的兩個女人。

“你們會平安無事,”隊長說“戰場距村莊有十五里。只需等我們的人回來,聽聽消息,然後趕快上路。兩位小姐應該好好改妝一下。”

“我不改妝。”玉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