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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青陪伴著父親迅捷地打完了淮海戰役,又馬不停蹄地殺回東北剿匪,然後父親騎著草原青便班師回營了。父親和草原青都披紅掛綠的,父親打馬揚鞭在一大群歡解放軍進城的秧歌隊中看中了母親,於是又有了父親和母親的故事。
父親在進城以後的子裡,和草原青一樣,神情落寞,無所適從。那一陣子,父親提著馬鞭,在部隊的營院裡進進出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父親習慣了打仗,突然沒仗可打了,彷彿農民離開了田地,袖著手,仰著頭,不知該幹什麼了。
草原青進城以後,神也不怎麼振作,這些年來,它隨著父親東打西殺,聽慣了槍炮聲。聽慣了讓它熱血沸騰的軍號聲,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它不習慣,真的不習慣。
父親更不習慣,那時父親已經是師長了,部隊沒仗可打,他這個師長當的便無滋無味。父親來到草原青的身旁,兩個夥計,磨磨嘰嘰地說了這番話,當然是父親說,草原青聽。
父親說:夥計,這些子我咋老覺得空空落落的呢?
草原青理解地望著父親。
父親又說:這他媽子過的,真是的,想想咱們在戰場上那些子,三進三出殺進敵人陣地,那才叫暢快。
草原青嘯叫了一聲,算是應和了父親。
父親還說:夥計,咱倆現在沒啥事幹了,難受哇!
草原青英雄所見略同地望著父親,目光裡瀉著情和義。
父親再說:呆得皮子都緊了,咱們出去遛遛去吧。
接下來,父親順手解下了草原青的韁繩,翻身上馬。從那以後,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父親端坐在草原青的背上,草原青毫無朝氣地走在城裡的大街上。街面是青石板鋪成的,草原青有些不習慣,甚至忘記了該先邁孽腿,但還是小跑起來了,在青石板上留下了“呱噠呱噠”一串脆響。警衛員小伍子遠遠地隨在後面,這組畫面在一段時間裡,顯得從容不迫,老生常談。一點也不,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這樣的場面並沒有持續多久,解放後的城市到處都在大興土木,整頓市容。部隊在這時,給師以上的幹部配備了美式吉普,那是在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也是未來的需要。城市部隊裡的馬是不能養了,部隊決定要把這些立過功的戰馬送到草原上的騎兵部隊去,讓它們在騎兵部隊起到傳幫帶的作用,在那裡發光發熱。
消息傳來的時候,父親並沒把這條命令當回事。他覺得這輩子不會離開草原青了,草原青是立過功的,是自己的夥計和戰友,部隊不養它,那他就自己養,把它牽回家去總可以了吧。
那幾,王師長和李師長都把自己的戰馬出去了,他們改乘了美式吉普。也是那幾,改坐吉普車的人都覺得新鮮,坐在吉普車上,讓司機一趟又一趟在營院裡開進開出,屬於沒事找事過車癮。父親看不慣他們的張狂勁兒,本不正眼看他們,騎著草原青該幹啥還幹啥。王師長遇到了父親,讓司機減速慢行,把窗玻璃撥開衝父親說:我說老石,你騎個破馬瞎溜達啥呢,還不快去坐車。
父親不耐煩地衝王師長揮揮手說:你坐你的車,我騎我的馬,礙你啥事了,走你的。
王師長說:你這個老石,看你能把那匹破馬騎到啥時候。
父親真沒把馬騎到啥時候,兩天後,父親不戰馬的消息便傳到了軍長的耳朵裡。軍長一拍桌子自語道:這個小石頭,還反了他了,馬上把他叫來。
父親來到軍長面前,他不知發生了啥事,手裡仍搖晃著馬鞭子,他以為軍長會給他什麼打仗的任務。他一進屋就興沖沖地說:軍長,有啥好事呀?
軍長的臉就沉下來了,單刀直入地說:小石頭,你為啥不馬?
父親愣了一下,但馬上說:馬乾啥,部隊不讓養我牽家養去,礙部隊啥事了。
軍長火了:小石頭,你以為戰馬是你傢俬人財產呢,你說咋的就咋的,草原青是部隊的一員,它得聽部隊統一調動。
父親一聽一切行動聽指揮便沒詞了,他可以不聽別人的指揮,但不能不聽部隊指揮。是部隊把他養大的,現在又讓他當了師長。
父親突然蹲下了,扔了馬鞭,雙手捂住臉,淚水就出來了。他情真意切地說:軍長,我是捨不得草原青呀,跟了我這麼多年,打了那麼多勝仗,要是沒有草原青我的命早就沒了。
軍長聽父親這麼一說,也動了情,他的戰馬也剛剛出去,哪位指揮員都和自己的戰馬有一段生死與共的情,他也捨不得。軍長的眼圈也溼了,他也蹲在了地上,和父親面對面地說:現在形勢變了,以後就不打仗了,咱們都騎個馬,瞎在城裡轉悠,這像什麼話?把咱們的戰馬送到騎兵部隊去,讓它們在那裡搞好傳幫帶,到打仗的時候,咱們再把它們領回來,你看這有多好。況且,這些戰馬野慣了,也不習慣城裡的生活,還是讓它們去草原吧。
軍長的一通話,不知父親聽懂沒有,反正父親是不能違背命令的。父親擦乾眼淚,撿起地上的馬鞭子,咬著牙衝軍長說:我,但我得明天。
軍長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明天,但還是點頭同意了。
父親在當天,讓警衛員小伍子在機關食堂領了一筐雞蛋,放在自己三樓的辦公室裡。那一下午,父親一直沒有離開草原青,他先把草原青牽到水房裡,在龍頭下徹頭徹尾地給草原青洗了一次澡。然後又把它牽到太陽底下,用刷子一下下從頭到尾梳理著草原青的髮。這時父親想起了什麼似的,衝小伍子喊:快把李新聞叫來,別忘了讓他拿照相那玩意兒。
父親說的李新聞就是新聞幹事小李子。不一會兒李幹事手端相機就出現在父親面前,父親早就和草原青肩並肩地站好了。見了小李子,父親就說:小李子,給我和草原青照一個。小李子不僅照了一個,還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反覆為父親和草原青照了好幾張照片。
那天晚上,父親沒有回家,他徑直牽著草原青上了三樓,父親把馬牽到了辦公樓裡,又牽到了辦公室裡,引起許多人對父親的側目。他們不知父親要幹什麼。
直到第二天早晨,營院裡開來了一輛卡車,車廂上又用木頭做成了護欄。那是裝馬用的。這些戰馬,將由卡車運送到草原騎兵部隊去。直到這時,父親才牽著草原青從樓上下來,這又引起了一群人的頭接耳。父親的眼睛是紅腫的,看樣子他一夜也沒睡,人們才知道,父親是在向草原青告別呢,父親是怎樣向草原青告別的這一直是個秘密。
草原青被牽著走向卡車時,父親一直盯著草原青,草原青也一直望著父親。此時的父親顯得很平靜。一直到汽車啟動,父親背過臉去,他不忍心看草原青一點點地遠離自己。草原青的頭從木格子裡伸出來,它留戀地張望這悉的營院和人群。車快駛出營院時,草原青突然發出一聲長嘯,人們都看見父親的身子一抖,眼淚嘩地一下了出來。淚眼模糊的父親回頭望了眼草原青,草原青被卡車載著便消失在父親視線的盡頭。父親只喊了一聲:夥計——在接下來的子裡,是新聞幹事小李子拍的那些照片陪伴父親度過的,不管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家裡,父親不時地拿出那些他和草原青的照片。每次看照片,父親都溼了一雙眼睛。
從那以後,父親坐上了美式吉普車,可他在以後的大半生中,從來都不喜歡汽車。他一坐車便頭暈,每次上車前,都要吃兩粒暈車藥,到地方後,便逃離似的離開車,有時還生氣地踹一腳車輪子,嘴裡罵罵咧咧地咒一句:他媽的,啥東西。
父親的魂被草原青帶走了,那時的父親吃不香睡不好,他經常獨自一人,跑到大街上,蹲在路邊等著進城的馬車,有時他會隨著進城的馬車走上好大一截子路。
按照母親的話說:父親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