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犧牲之美0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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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入海口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幾十年,對於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後一胎——滿清來說,是一個天罰時期。從宗教的眼光來看,那個時期是神異的;哲合忍耶更著重證明了:清朝不僅僅是中國“公家”苛政鏈條的一環,而且是中國文化中黑暗腐朽的那個本質的膿瘤。時間已經多次證明天罰的存在——人民反叛的暴力就是這天罰的形式。有時更有豐富的證明:十九世紀後半葉清朝統治者忍受的一切內憂外患,全部起源於他們自身的罪孽與不合理。
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當別人血犧牲大聲疾呼時,他們是不參加不理睬的。
他們有驚人的冷淡、奴、自私;烈士神對他們的召力是微乎其微的。這也許是中國人劣於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國人同時又是大奇蹟的創造者,一旦他們集群而起,他們便突然間拋盡了血中的奴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詩教示世界。十九世紀的後半葉,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表演了多麼壯大的英雄劇;那人人揭竿造反遍地狼煙烈火的景象是多麼充滿活力;氣數巳盡悠久過分的中國文化是多麼堅定地看到了再生的可能啊。本書也不是一部十九世紀中國史或稱近代史。在那個大時代裡,在那個天道降臨人世的大時代裡,主角不僅不是我們哲合忍耶而且不是中國回民。首席當讓太平天國的宗教、政治與戰爭。其次尚有各民族各地方,他們都承領天命,佔自已一翼之功勳光榮。黴爛的滿清如一隻病入膏肓的瘸狼,人人得以誅之。只要不把自己劃於垂死的滿清公家一邊,任何一個後來者和史家都對那個大時代動興奮——那是一個沸騰騷動的、人民造反的大海!
回民幾乎全數加入了這場革命。在血犧牲的人們長眠之後,在後的議論聲寧寂之後,在新的時代又興起並且逝去之後,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列舉出三位偉大的回族之子,讓他們的名字排入十九世紀中華民族的英雄榜上,也讓他們三人的名字排人世界伊斯蘭的偉人錄中。這三個人是——杜文秀,白彥虎,馬化龍。
本書僅僅在上述歷史觀點指導下,講述後教內尊稱十三太爺的拖布爾屯拉·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以及在他主持的光陰裡哲合忍耶的故事。
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獨。以往總是在人們目送下赴死、以往總是自己舍了命死幾次而從來無人應聲的哲合忍耶,終於盼來了巨大的迴音。對於其他民族或回民的其他派別也許這是一種抉擇,面對於哲合忍耶來說舉義造反是責無旁貸的,是當仁不讓,是求之不得。犧牲之美的景象,早就隨著血生殖種進哲合忍耶的血,印在他們的心中了。
“束海達依”殉教之路,這是虔誠舉意祈求來的口喚;這是前輩了血忍住苦好不容易才為自己掙下的百布啊。
哲合忍耶全教參加了這場人民造反。由於勢力的限定,哲合忍耶在這場歷史表演中爭得的只能是鼎足之一的光榮:如同在滇西建立過大理回民政權、兵敗後以孔雀膽悲壯自殺的雲南英雄杜文秀;如同打遍西北立誓不與黑暗中國講和、最後衝出絕境遠託異國的陝西英雄白彥虎。哲合忍耶全教上下追隨十三太爺馬化龍,維護了自己傳統的形象,為後代留下了輩輩動不已的遺教。
以上是結論。
在進入下面豐富而傷的敘述之前,我想首先應當以這樣的結論擺正哲合忍耶的歷史地位。人在歷史中的行為決定著在天國的品級。人在前世的功課決定著後世裡的懷念、尊敬和理解。近百年前,當撒拉族的哲合忍耶英雄蘇四十三率領著教下民眾衝向達里加山口,衝向黃河孟達峽時,哲合忍耶便是一條狂怒暴躁不願苟活的河。世紀變了,經過十九世紀前三十年的休養生息,乾涸的河裡水已溢滿。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慘淡經營為哲合忍耶養活的一條條命,已經有十數萬之眾。太平天國點燃的大炮聲,傳來了造物的獨一之主的口喚。這條與殘民的公家血仇難解的大河洶湧地衝突了——既是聖戰,又不是聖戰。河水猛地衝進了入海口,匯入了十九世紀人民造反的汪洋之中。
第02章黃土中的鐵軍十九世紀西北迴民起義在中國俗稱“同治回亂”由於立場情的不同,大規模血死人的事實使後來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在西北一些慘遭戰亂塗炭的縣份,漢族平民和小知識分子談“回亂”而變,殘酷戰爭中廣泛存在的民族仇殺使他們永遠難消對於回民的厭惡。如我在甘肅靖遠便收集到這樣的歌辭:同治五年三月間,殺氣瀰漫天。
十餘萬人一朝盡,問誰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帶煙,萬里黃寒。
闔邑子弟淚潸潸,染成紅杜鵑。
清歌一曲信史傳,千秋壽名山。
碧血灑地白骨撐天,哭聲達烏蘭。
——烏蘭是靖遠境內的山名,黃即黃河。初聞此曲時,我吃驚的是:與我們通常認為的大漢族主義壓迫少數民族這一認識針鋒相對,靖遠漢族知識分子認為,是回民的民族主義和國家對回族的優厚政策,導致了回亂時期苦難深重的靖遠漢族知識分子受挫。
這是極其罕見的錯誤認識。我為這種認識到震驚的原因,並非在我對它的不義的反,而在我清晰地觸碰到的這種——人的隔閡。
此曲曾以近似校歌的形式,在靖遠的學校裡集會齊唱。歌唱之中,據靖遠回民回憶——凡回族學生都低頭不敢稍動,如同罪犯。
我引用此曲的目的不是想為我的回回族胞挖苦咒罵那位“闔邑子弟”的創作。凡人成群,必有矛盾。自有人的共同體形成於人類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不信任、彼此間仇視和仇殺一直無法消除淨盡。靖遠縣是否發生過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殺十餘萬漢民的慘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過對漢民的仇殺。人對人是殘酷的。亂世從來釋放殘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傳統,就像難以掙脫自己宿命的前定一樣。認識同治年間回民大起義的源,在於反對滿清官家腐朽統治秩序的觀點——任何有正義和歷史進化觀點的人都必須承認:同治前後的清政府,不僅是中國政治的腐敗極端,而且已經是人類社會種種曾有過的政治組織模式的醜八怪——十九世紀後半的清朝,是人類的恥辱!
民族仇殺是歷史的一種真實。同治回民起義中,屠殺漢族無辜的現象在陝西回民軍中尤為嚴重——報應是後來陝西籍政府要員對回族的成見。繼承劊子手湘軍遺風的一些湖南人,以及保持對回亂懼恨的一些陝西人,將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理解回回民族的人。
人間由於生存的大前提和人之惡,相互仇恨排斥乃是一種基本規律。宗教由於人類對於這種規律的醒悟,也把“愛”作為最基本的起點。殘殺無論如何都是觸犯宗教原則,哪怕自己處於被殘殺者的處境之中。
陝西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漢族團練頭子(團練即政府派的民間武裝,是同治年大時代提供給許多漢族人物的出世方式)張芾,在當時以仇恨回回、剿殺回回為己任。這使得他的老母親深不安。當母親勸告兒子不要和回民結仇時,張芾伸手從簸籮裡抓了一把麥粒,說:“簸籮裡的麥,好比是漢民;我手裡的麥,好比是回民——它不單是少,還在我手心裡抓著哩!”張芾的這段話,概括了中國民族矛盾的基本特徵。如同靖遠文人歌曲一樣的民族觀點,其誤謬不在於具體史事的描述,而在於對封建的中國民族壓迫本質的粉飾。
但是,儘管史實如此,宗教的原則仍然不應該原諒信教的回民曾有過的嗜血仇殺。在每一步偏離了神聖約定的腳印上,都記載著自己被淘汰的理由。
這是一種沉重而捉摸不住的覺。當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血死人如同秋風落葉一樣平常的時候,這種覺更加擾人。決斷對真正思考著大問題的人來說,是最困難的。
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同治改元前後,遲遲難下決斷。無論從清朝公家檔案文牘中,或者從教史鈔本中都能看出他的心事沉重。
陝西、雲南的回變已經白熾化。回漢仇殺正酣,雙方都喪失了理。哲合忍耶的一些教區,如張家川、雲南東溝,都已經被戰亂捲入。原來潛伏著的道祖馬姓在雲南、海原田姓在隴東、平涼穆姓在隴南,都已迫不及待地投入起義。
但是馬化龍的猶豫是深刻的。他明白眼前並非是土百姓的天下。依據尚不充分。哲合忍耶的歷史遭遇,使得哲合忍耶有著—種特殊的清醒。老虎不愛聽狼叫。哲合忍耶也許是中國大地上最敢於賭命的一類人,但他們不習慣滿眼的大革命——以前在無援助的犧牲之中,哲合忍耶已經孤單慣了。
這是一種高傲的、真正叛亂者的氣質。
十九世紀回變首先爆發於陝西,雲南回變也首先由回民自衛釀成,哲合忍耶最初曾短暫地按兵不動。後人多忽視了那一瞬的猶豫和觀望。因為哲合忍耶是那個時代裡真正的革命派,它死死認定清朝中央政府是自己的敵手。它要麼推翻這個官家報輩輩血仇,要麼乾脆不介入任何草民騷亂。後來歷史又曾多次重演這種瞬間——進的、叫嚷的、膽大的,都未必是造反的。而眾多的造反者之中,也未必都有著一種徹底的叛意和徹底的死的打算。哲合忍耶特殊的被壓迫被滅絕的教史,使得它在革命上能與任何時代的歷史巨人相媲美。也正因此,它絕不可能把艱難營生的甘肅漢民當作自己舉意走束海達依道路的對手。金積周邊出現過的回漢寬容共存事實,正說明了哲合忍耶的這種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