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真實的隱沒0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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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黑視野乾隆盛世的封疆大吏們不放過每一個被捕的哲合忍耶教徒。蘭州和華林山戰火熄滅後,一冊《欽定蘭州紀略》裡充斥著京城和蘭州之間過細繁瑣的調查文件。一個詞彙——“研鞫”形象地描述著他們對哲合忍耶俘虜的細緻折磨和榨骨髓的拷打。每一個村莊、每一戶祖墳、每一個母子侄都被乾隆親自監視著迫害。鞫訊之後,吐盡口供的人並不能僥倖獲免,斬刑是最輕處置。保甲進入宗教“鄉約”一職從此作為回族內而藉官勢傳,形同特務。甘肅一片死的寧寂——哲合忍耶似乎絕滅了。
這一瞬之間的視覺,同樣出現在文人之中。縱觀接觸過哲合忍耶的文人,便發現他們都沒有了解全部真情,都不能把乾隆年聖戰看作哲合忍耶教史鏈條上的幾個環節。他們並沒有懷著對殉教者的同情深入調查。他們缺乏對於人的心靈力量的想象力。因此也不能獲得秘密。而歷史從來只是秘史;對於那些缺乏人道和低能的文人墨客,世界不會讓他們窺見真相。
真實深深地隱遁了。直至二百年後,以教內知情者的立場望去,只覺得從乾隆到當代的智識人就像是一群瞎子擠做一團。
哲合忍耶進入了沉默。雖然它的名稱是“高聲讚頌”而且不止一次喧囂怒吼過,但是直至辛亥革命滿清覆滅,它從未暴自己的核心組織及教統。縱使到了一百六十年以後,穿著皇軍軍服進入中國北方的回民調查組也沒有搞清楚何謂哲合忍耶。
文人當然是從不為歷史負責的。久久因不能悉哲合忍耶而深不安者,首先還是中國的統治者。味前一冊《欽定蘭州紀略》與後一冊《欽定石峰堡紀略》,可以覺乾隆的心境。
面對著捲土重來的石峰堡事變,自始至終,乾隆總企圖突破障眼的霧。奏摺中見一人則令將帥追查一縣,反覆強調“另有為首之人”並判斷一切“俱系該犯主謀”宣佈查獲那個人乃“系剿辦逆回第一緊要情節”應當說乾隆是有預的,他嗅到了黑暗中的敵手。那是他的有力的否定者。
他不可能得逞。
信仰,當被迫地變成了軍事武力時,他並不能藉助神聖而勝利。但是當它被迫地還原成本質的信仰——即神時,它是堅強的。守密,對於思想者、信仰者來說,是生命和靈魂的最後一道防線。死固然可怖,但墮入靈魂的火獄才是真正的恐怖。哲合忍耶在十八世紀的教史證明了這個道理,當時中國的統治者可以打敗他們的人,但不可能打敗他們的伊瑪尼(信仰)。
真實的隱藏,即使在今天也並沒有完全結束。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內部秘籍:《熱什哈爾》、《曼納給布》、《道統史傳》——並沒有公佈全部秘密傳教(包括導師代代的傳遞和信仰在多斯達尼中的傳播)的渠道。二百年雖然過得漫長,但我們的耐心如石上鐵杵。為著善良和富有人的朋友,隱喻和暗示——包括我的隱喻和暗示——已經說得太多了。宗教不是推理。除了水之外,體中尚有、和酒。在哲合忍耶付出了那樣的代價之後,他們渴望的不是廉價的理解,而是歷史的正義和藝術的正義。幾十萬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從未懷疑自己的魅力,他們對一個自稱是進步了的世界說:你有一種就像對自己血統一樣的情嗎?
哲合忍耶不是一個四世同堂深宅大院裡因為個人的失戀而寫作的作家。哲合忍耶是中國勞苦底層——這片茫茫無情世界裡的真正情。哲合忍耶的高聲贊誦,連同我的這一縷聲音,都只是天賦的外現和表現;它從不幻想中國智識階級的施捨。在屠刀上的鮮血滴滴入土的時刻裡,屠夫(包括乾隆)不知道:拱北的地點、即克爾、穆罕麥斯、爾麥裡和深刻的脫勒蓋提都如血的滲透一樣傳開了。
從華林山的叛亂結束,到石峰堡戰事開始之間僅僅三年。在開始敘述乾隆四十九年哲合忍耶起義之前,讀者首先應當瞭解:三年間的兩度剿殺,並未把哲合忍耶進死滅;相反,乾隆盛世對哲合忍耶的迫害,使得這個窮人教門從此丟淨了幻想、誘惑和可能,決意走上了它前定的險路。
第02章衣扎孜在中國傳播的蘇菲派穆勒什德,一般應當擁有一種傳教憑證,該憑證叫衣扎孜。如甘肅靈明堂的衣扎孜是手印一個(四指書寫四大哈里發名字、掌心書穆聖名字、手背書阿里讚詞及劍),印一顆(書乃格什板頂耶道統);北莊門宦的衣扎孜是新疆莎車道堂為其專寫的傳教依據;花寺門宦的衣扎孜是劍、印、拜氈、羊衫、幕帳;經典(特別是《冥沙》和《卯路提》)。這種衣扎孜在各派都被視為至寶,但因滄桑屢變又都沒有成為傳教的唯一憑據。
哲合忍耶的傳教衣扎孜,據成書最早的《熱什哈爾》載:沙赫命道祖復回中國。祖得寶物七件:一名太思比罕(數珠)、一名拜氈、一名靠背、一手杖、一碗、寶劍和美香衣。
曼蘇爾寫的《道統史傳》所記有所不同:在安排其他人走後,給維尕葉·屯拉留下了七件東西:一串太思比罕、一氈、一柺杖、一小叉(在行功幹疲勞時頂著額頭休息一下)、一個九龍碗、一件顏豔麗氣味香美的衣服。這些東西被帶回中國。
除此之外,教史中引人注目的記載是關於導師馬明心帶回的一些石子的。《熱什哈爾》:我(維尕葉·屯拉)在那兒隨意揀了一百個小石子。一位放牧羚羊的老人給了我十個大石子。他囑咐我:“把這些拿到你的沙赫導師那兒去,然後聽聽他怎樣說。”大沙赫聽了他的奇遇後說:“祝賀你,忍受了九天飢渴的幸運的人。…我的密友啊!
…
這一百一十個石子,意味著你生命中珍貴無比的打依爾。”我們偉大的拉——維尕葉·屯拉在自己的打依爾中,把他那十顆石子賜給了四大門徒。關川、鞏昌、皋蘭、撒拉四大弟子每人一顆,其它六個給了另六位學生。他沒有給任何一個平庸的人。建立了這個打依爾以後,大沙赫給那十位門徒,每人都傳授了特殊的使命,把他們派向不同的地方。
哲合忍耶內部是存在著傳教的實物憑證的。但是由於遭遇的處境,繼承授受儀式始終處於地下和秘密狀態裡,所以很難考求細節枝末。從第一次,後人就很難知道究竟是以石子為憑證、以七件寶為憑證、抑或是以蘭州城頭拋下的手巾柺杖為憑證了,這種情況貫穿於整部哲合忍耶教史之中。
據三大阿拉伯文秘籍,聖徒馬明心以“傳賢不傳子”的原則,把傳教的衣扎孜傳給了平涼的穆罕默德·然巴尼·穆憲章。他後來被教內尊稱平涼太爺,道號伊瑪目·阿蘭。
由於關裡爺是伏羌一線的掌教者和大學者,其人所處時代又與平涼伊瑪目·阿蘭相去不遠,更重要的是——關裡爺開創了排斥俗世的民間秘密文學,而且用不可思議的阿拉伯、波斯兩種文字書寫。他並不願人讀他。長久以來,我直覺地信賴著他——所以關裡爺著《熱什哈爾》一書所載平涼故事最為可信。馬明心這樣傳位:華哲·維尕葉·屯拉從自己的位置上立起,拉著他(平涼)靠近自己,說:“我曾想隱居山中,讓神不知,人不曉。為了尊從我的老沙赫的命令,我出使中國,為了這個人(指平涼)。我的有些門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卻拿不起。僅僅只有這個人,他能夠拿得起,也能夠放得下。這個人,現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託靠主!兩三年後,他也會知道他,人也將知道他。”這段神秘意味極濃的話,在《熱什哈爾》中曾反覆出現。關裡爺不僅使用阿拉伯文,而且使用連一般阿訇都不能解讀的波斯文,把他的這一情節鄭重地寫完。這已經極端機密。這裡埋藏的深意不可測量。華哲,是波斯語的沙赫,即長老,聖徒。哲合忍耶廣大的民眾後來只是似懂非懂地聽著“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這種玄妙的話服,但並沒有人理解關裡爺,更沒有人理解他們崇敬的聖徒馬明心,人們沒有去悟這繼承故事的深意。
據說——蓋蘭達爾等奉命前往平涼,以求學(進寺學經)為名,查訪一名德才兼備的人。他們發現了平涼老教寺(格底目派)的海推布(喚禮者),就要把他帶回關川。無疑,哲合忍耶在缺乏追求神的穆斯林心目中是招災之源;所以史載伊瑪目·阿蘭·穆憲章的老母親堅決反對他投奔關川。他的子攔阻更烈,據傳終生不入哲合忍耶。於是,馬明心指示說:“為了信仰——可以不聽父母的口喚。”於是終於使關川道堂增添了這位弟子“他進入了靜室,虔誠地開始幹功,再不問世事”穆憲章(為行文便,請允許我再三地直呼姓名)進入關川道堂後,顯然從一名只是禮拜持些教務的普通教職人員,變成了一名蘇菲。他格樸直,持身苛嚴。鈔本中滿載了他的奇蹟。然而他本人對於克拉麥提卻有過一句警語——“克拉麥提是真主的意”這在今天看也是極為深刻的神學觀點。他潛心於神秘主義的近主修煉,曾在平涼米房溝的一口井中追求陶醉。曼蘇爾阿訇的長篇中對井中情景這樣寫:我不知道是怎樣下去的。裡面寬得很,水比汁還潔白。我看見我們的烏斯達(老師)南京師傅,正用手邊捧邊飲。
他同樣堅守清貧,一如他的導師。
平涼太爺沒有吃過可口的食物。不吃篩過的細面,吃的是摻雜棗面的幹饃。當他年老時,齲齒松落,他就把幹饃放在手裡碎吃。
至於哲合忍耶傳繼事情,曼蘇爾書指出有蓋蘭達爾參與執行,這就是所謂“十天路三天走”的故事:從關川到平涼是十天路程。可是道祖太爺命洪樂府阿訇(即蓋蘭達爾巴巴)三天走完。
洪樂府阿訇背起行李,拿起柺杖就上路,三天便從關川趕到平涼。後來,道祖太爺就把這次指引的機密給了平涼太爺;要一切門人不外傳此事。
總之,馬明心道祖生前把哲合忍耶教務傳給了平涼太爺穆憲章,各種教史中記載一致。
至於也門帶回的衣扎孜,各書均未明確記錄。以後,關於這批衣扎孜的記載和傳說就更加含混曖昧了。關裡爺書中保存的資料最為珍貴,但是他所提到的那一百顆晶瑩小石子,和那十顆含義深沉的大石子,也不知下落了。
領袖馬明心對於繼承人的選擇是宿命的。蓋蘭達爾去平涼查訪的傳說,說明聖徒馬明心強調的是——主的意。大事再大,委託於前定則大事不難。只要那個人具備條件“真主若要他成為沙赫,他就能夠成為沙赫”這種深刻的宿命論否定了許多庸人杞憂,也包括任人唯親的狹隘血統論。所謂“他不知他,人亦不知他”的哲學味道很強的語言,與導師馬明心另外一些名言如出一轍,洋溢著他的銳利而出人意料的風格。他明白他的哲合忍耶並非是靠著也門帶回的幾件東西立起來的,而是靠著自己的真誠、實力、契機以及命運建立起來。
他自信,自劉介廉以後僅他是真主的臥裡——他就並不指望繼承者的能力和作為。對自己教門魅力的自信,對眼前處境的悲哀,使他並沒有把傳遞教權當成頭等大事。
這是一個正道隱藏的時代,這是一個高聲讚頌者不能高聲的時代。伊瑪目·阿蘭·穆憲章的任務僅僅是隱藏,僅僅是維持住哲合忍耶的一絲脈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