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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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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要等你決定,可就難了。你一生至多也只有一兩次的決定,"吳仁民笑道。

周如水搖搖頭,氣惱地望著他們,過了半晌,才說:"你們不瞭解我,我的問題很複雜…"他剛說到這裡就被陳真搶了去說:"是的,你有自己不愛的子,自己不認識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親母親…這些我都知道。你還有什麼呢?"

"怎麼他已經結過婚了?"吳仁民驚訝地說,"我們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沒有結過婚。"周如水受了這一頓搶白,氣得說不出話,又不好對他們發作,便發呆地望著他們。

"這就是他的複雜的問題了,"陳真點頭說,"他的朋友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我在本和他同住過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過。"歇了歇,他又對周如水說,"其實這絲毫不成問題。實際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脫離了關係。你在外面愛上了一個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結婚,沒有一個人來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樣過得去?"周如水現出痛苦的樣子,這時候他好像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偉大的犧牲者。

"良心?什麼良心?"吳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來,"這跟良心有什麼關係?你自己愛上一個女人同她結婚,這是很自然的事。家裡的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子,那是他們的媳婦,讓他們去管吧。"

"這樣豈不會使父母難堪嗎?豈不是從此跟家庭完全斷絕了關係,永遠不能夠回家再見父母一面嗎?這太殘忍了。"周如水悲痛地說。

"那麼就索離婚吧,"陳真用了近乎殘酷的語氣說,好像絲毫不同情他似的。"你能夠離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離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著。這兩個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頭上,他用手撫著前額,現出驚恐的樣子。這兩個字太可怕了,是靠著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忽然驚懼地叫道:"不能,這是良心所不允許的。不但不能夠實行,而且連提也不行,提出來,第一我的父母就會受到很大的打擊,這會使他們傷心。我還有良心,這樣的事我不能夠做。"陳真的臉突然變了。他對於借良心做護符的周如水起了反。他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透過眼鏡刺在周如水的臉上,刺得周如水的臉發痛。他說:"良心。去吧,我不要良心。

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會因為自己的過錯受到懲罰。不管犯錯誤的是父母或是別人,都該受到懲罰…把一個人生下來,在他前面安放了希望,用這個來引誘他,在他快要達到的時候卻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給他造就一個牢獄,把他關在那裡面,使他沒有青,沒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為長期的受苦。把兒女當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處置,這樣的父母是應該受懲罰的。我們正應該使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事後悔。

然而你,你卻以為應該為他們犧牲一切,你卻躲在良心的盾下放棄了你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你真是個懦夫。"他後面的話說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吳仁民兩人都聽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他動了氣。他容易動氣,大概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會安靜下來。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他們即使不贊成他的話也不去駁他。這時他說完話,便又默然了,臉紅著,樣子很苦惱。

這些話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裡聽來是很荒謬的。要是說話的是別人,他一定會跟他爭辯。然而年輕的陳真坐在他的面前氣。這個人和他一樣也犧牲了自己的青和幸福,卻不是為了少數人,是為了大眾。而且更超過他的是這個人整勞苦地工作,從事社會運動,以致得了肺病,病雖然輕,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後反而工作得更勤苦。別人勸他休息,他卻只說:"因為我活著的時間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勁地工作。"如果不是一種更大的愛在鼓舞他,他能夠貢獻這樣大的犧牲嗎?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周如水無論如何是不能夠拿"沒有良心"的話來責備的。他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答覆陳真。他只是茫然望著這個人的臉。

過了一些難堪的寧靜的時候。

"你究竟怎樣辦?"吳仁民追似地問。

"讓我再仔細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地說,"我想我應該決定一個計劃。如果我決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個女子,我的確需要結婚。不過我又想回家去,那麼一切計劃都談不到了。"他的聲音裡帶了憂鬱,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麼辦?到鄉下去做改良農村的工作嗎?"吳仁民關心地望著他。

"我本來有這個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較悉的鄉村去,辦一些改良的事業。先從一個小的鄉村做起,然後再擴充到幾個鄉村。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辦民團,因為那些鄉里常常有土匪,民團也是需要的…"

"這也很好,不過我怕你一個人去做有困難,"吳仁民點頭說。

周如水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憂鬱了,他平很少是這樣憂鬱的。他焦慮地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把這個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就寫信來罵我說: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怎麼居然昏了頭腦想起歸農來了?你快不要再提歸農的話。幾個月以前有兩個首都農業專門學校畢業回來的學生跑到鄉下去,住不到兩個月就被人捉將官裡去,說他們是共產黨,把他們砍了頭。你要回來就快息了歸農的念頭吧。這樣看來,即使回家去,土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那麼你怎麼辦呢?"吳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臉上盤旋,使他無法逃避。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說就不要回去吧。"吳仁民直截了當地說。

周如水現出為難的樣子說:"不回去,良心上又好像過不去。兩個月以前我還在東京的時候,父親接連來了兩封信要我馬上回去,說八九年沒有看見我,不知道人怎麼樣了,很想看到我。他以為我在外面讀了八九年的書,又在外國大學畢了業,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做官?我看你的情決不適宜於做官,"吳仁民嘴說。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很躊躇。做官,我不願意;歸農,又不能夠。回家去什麼事也不能夠做。"他說著,心裡很焦慮,他也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那麼不回去好了。"周如水並不注意吳仁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我想了好久,總想不到一個辦法。有時我竟然想不顧一切跑回家去,雖然明知道我回去於家人、於我自己實際上並無多大好處,我覺得要這樣良心才得安寧。"

"其實照我看來你沒有必須回家的理由。"

"你還不明白…父親年紀大了,近年來他的生意又完全失敗,家裡生活也不寬裕,父親很希望我回去幫助家庭…而且我有許多親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婦…我應該設法幫助她們,我如果不回去,她們怎麼辦呢?"

"你回去又有什麼辦法?"吳仁民懷疑地側著頭問,表示不相信他的話。周如水回答不出來了。實際上他是沒有一點辦法的。這時候他的腦子裡只有"良心"兩個字,究竟良心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把他所謂的良心仔細地分析給他看,他也會失笑的。

吳仁民覺得再和周如水講下去,只是神,便壓住怒氣,淡淡地對他說:"好,你回去好了,我贊成你回去,最好早一點動身。"周如水不知道吳仁民說的是反面的話。他以為吳仁民真的主張他回家去。他聽見別人贊成他回家,他自己倒又躊躇起來了。先前他覺得非回家不可,這時候卻覺得回家去是太不行了。尤其是拋撇了他所喜歡的張若蘭回家去,和他的醜陋的子過無愛的生活,這思想是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惋惜地說:"我回到家裡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出來。而且我的計劃,我的志願,都無法實現了。還有她…"說到這裡他馬上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