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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返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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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四大步上前,邊走邊道:“大師因何如此悲觀?想少林立寺千年,長享福祚,倍受萬景仰;垂之後嗣,雖一時衰微不振,亦無絕滅之象。一干小丑縱有痴心,然蚍蜉撼樹,原不自量,只須信手一揮,立時消逐,大師何用愁苦憂慮?”空如側目觀瞧,見來人年紀輕輕,舉步隨意,渾不似習武之人模樣,心道:“這青年口氣好大,聽言語似與我少林有舊,莫非是俗家旁支的弟子?”其時少林拳法傳遍天下,僅中原一帶便分出十餘個支派,其中尤以心意門、韋陀門聲名最為響亮,弟子也最為眾多。空如料不到週四如此年紀,便已伐洗髓,舉手投足俱深斂不,一瞥之下,只當泛泛之輩,不過初入別支門牆,不住暗暗搖頭,怪孺子輕佻張狂。

幾名黑衣人聽週四口出大言,都現怒容。一人不由分說,揮劍向週四心口刺來,口中喝道:“小畜…”他本是罵“小畜生”三字,不想最後一字尚未出口,長劍突然脫手飛出,身子跟著騰了起來,在空中連翻了幾個筋斗,落地時額頭觸地,部撅起,正跌在空如面前,好似朝佛拜聖,一動不動。這一變突如其來,連空如站在近處,也未看清週四如何出手。蓋天行、木逢秋卻面帶微笑,暗暗點頭。

幾名黑衣人見狀,神懼是一變,晃動身形,同時撲了上來,四面夾攻,拳劍齊至。週四立在當中,微笑不動,待幾人近,忽伸手抓向面一人。那人運劍刺來,堪堪便要刺中週四,不想劍尖距他肩頭僅有寸許,前襟猛然被他揪住,一驚之下,正要回劍削其手臂,驀地口一麻,身子已離地而起,飛在丈餘高處,突然頭下腳上,斜斜劃落,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空如背後,著地時也是俯首,如朝似拜。

週四擲罷一人,又向左側一人抓去,一足隨起,將右側那人踢得筋斗連連,直向空如摜去。空如一驚,右邊空袖飄起,卷向那人際。袖著其身,忽覺他前衝之勢中,另伏著一股下沉之力,袖上似託了千斤巨物,揮擺不得,待要向後退避,那人已一頭撞在地上。空如不及身,袍袖被那人壓在身下,晃得兩晃,險些站立不住。正駭異時,另兩個黑衣人也驚叫著飛了過來,一急一緩,紛紛落在自己身邊。這五人相繼被週四擊出,在空中各俱形態,一經落地,卻都做俯拜之狀,剛好將空如圍在當中。乍一看去,真好似眾星拱北一般。

空如愕然環顧,實不信所見是真。他適才與幾人手,只覺個個藝功深,任指一人,武功都不在各派掌門之下,自家便手臂不斷,勝之也殊非易事,這青年未施全力,已獲全功,如若盡展所學,幾名黑衣人恐要立死於當場。震驚之餘,忍不住向木逢秋等人瞥去,暗生恐慌:“這青年武功高深至極,我平生所見人物,只有兩人可與之相比。難道他身後幾人,竟是他的師尊長輩不成?”言念及此,頓覺天外有天,自如螻蟻,不嘆道:“貧僧朽矣,縮首嵩山,竟成井底之蛙!"木逢秋捻鬚笑道:“我聞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大師方外高士,理當守常不,何故屢嘆不止,俗情?”空如循聲望來,見幾人都含笑瞅著自己,猛然認出這幾人是誰,目中頓驚恐,呆立半晌,方合十道:“多年不見,幾位施主別來無恙?”木逢秋等人還禮道:“蒙大師掛念,微軀尚還清健。”空如復了常態,心中卻暗暗叫苦:“這幾人一到,我少林再也難逃噩運了!”他壯年時行走江湖,與木、蓋二人曾有數面之緣,早知二人技藝通神。當年師兄空問在,便常道明教人材濟濟,其中尤以莫羈庸、木逢秋、柳心雲、蓋天行四人為最,並囑寺中僧侶,萬不可與這幾人手。空如知師兄所言非虛,此後便極少在江湖上走動。誰料數十年後,木、蓋二人竟一同來到嵩山。這二人只須一人到此,已可技壓群僧;二人齊至,實能將少林攪個天翻地覆。若再加上那青年男子,三人合力,便是將少林毀寺滅種,也只在須臾之間。空如愈想愈怕,方寸已亂,目視幾人道:“我少林雖與貴教有隙,然周應揚在,鄙寺囚而不辱,養而不圖,並無半點虧負之處。今各派尋釁而來,生死存亡之際,幾位施主定要乘人之危麼?”木逢秋微微一笑道:“愚志未酬,正借少林之地,重揚我教聲威。"空如臉上變,沉聲道:“當年我神光師叔力服貴教,貴教冷教主曾在各派面前低頭認輸,發誓退出中原,一干教眾永不許踏入鄙寺半步。此事雖逾數十年,冷教主涕泣之言,猶在耳畔。幾位施主想也不會忘懷吧?”木逢秋等人聞言,都羞惱之。幾人年輕時即入明教,一干往事皆曾經歷,當年少林僧神光技冠天下,將明教打得一敗塗地,乃是自明教創教以來最為奇恥大辱之事,但凡明教中人,無不諱言此事。空如猝然提及,正如涼水潑頭,將幾人一片熱心澆得冰冷,當下人人切齒,深悔不該引教主前來,解少林危厄。葉凌煙怒火難壓,嘶聲吼道:“你少林派雖風光一時,嗣後還不是被我家周教主打得稀里花啦、一蹶不振。今我等陪教主前來,本想救一夥禿驢命,你這般不識好歹,可沒人再管這份閒事。教主,咱這便走吧。”上前拉住週四,便要離開。週四輕輕掙出手來,笑望空如,暗暗搖頭。空如聽葉凌煙喚週四“教主”不由一呆,望向週四道:“你…你是明教之主?”週四笑道:“大師好生健忘,怎不記得當年野中那個嗷嗷待哺的小僧?”空如聞聽此言,驚愕不已,打量週四許久,仍是半信半疑,嘀咕道:“你是智明?你真的是智明?”週四多年不曾聽人提起這個名字,乍一入耳,倒覺陌生,略帶傷道:“這名字是十歲時天寶大師為我所起,虧大師還一直記得。"空如聽了這話,再不懷疑,伸出雙臂道:“智明,真的是你回來了?”說著便要來抱週四,忽又停下腳步,出戒意道:“當年我少林逐閣下出寺,實出於無奈。閣下此來,難道要挾技以報私怨麼?”週四本想與他把臂敘舊,孰料久違故土,親者亦疏,心中好不失望:“我對少林恩思報,群僧對我卻了無真心。此番既然趕來,總要解了合寺危難,一旦償了舊情,便與之一刀兩斷。"空如見他不語,心頭更疑,想到強敵環伺,眾僧力薄,一場浩劫在所難免,不住悽聲道:“老衲聞鷹鷲翼豐而飛,盤旋三顧,不忘暖巢之哺;巨鯉躍升為龍,回望河津,以念江海之親。此世間常情,萬類共俱。今閣下英華髮外,躍為人傑,言使四海聞聲,行令江湖仰懼,正所謂龍飛鳳翔之時。竊問中心深處,可還記當初羽翅短,是誰人為閣下擋風遮雨?"週四句句入耳,心中有氣:“我若不念舊恩情,豈能輕離闖營?這僧人向來慈和,因何出言辱我?”他當年被少林逐出山門,雖然孤苦,卻無怨心,及聽空如一番言詞,反生恨意,只覺群僧個個偽善無情,假仁假義,不覺冷笑道:“大師休再多言。我既來此,總要保少林度過此難。大師回寺告與眾僧,只管寬心安睡,不必驚慌失措,懼怕群小。"空如見他面帶譏諷,語中更出狂豪傲物之意,心道:“他離寺數年,往情態盡失,看來明教中人不但授其技,更已壞其情。此子稟賦奇佳,乃萬中之選,可惜誤入歧途,不能為我派所用。”念及少林後繼無人,有此良材,卻又輕易放逐,收歸他人,不暗暗惋惜。隨即想到:“此子是友非敵,實屬萬幸。他既有圖報之心,少林可無憂了。”當下轉憂為喜,合十道:“閣下顧念舊情,老衲不能言。唯望善始善終,不致棄我少林於風雨途中。”說罷又向木逢秋等人望了一眼,邁步下坡,消失於夜幕之中。木逢秋眼望空如背影,輕聲道:“都道出家人跳出紅塵,我看少林僧憂心江湖,更甚於我輩。此僧為少林耄宿,識見頗高,猶言少林將亡,可見各派背後,確有令眾僧心驚膽戰之人。”蓋天行笑道:“能令少林派惶恐之人,必定不同凡響。蓋某見時,倒要看他是怎樣的後輩?”木逢秋道:“你怎知此人定是後起?說不得倒是你我相之人。

”蓋天行“哦”了一聲,出思慮之道:“你我所識之人,唯有周教主技冠當世,在眾兄弟之上。餘者除老莫、心雲有些手段,哪還有人再值一提?”木逢秋搖頭道:“木某平生頗自負於劍法,三十多年前,卻曾敗於一人之手。此人劍法之高,令人心折。我苦思多年,仍覺其中有幾式玄妙無比,不易拆解。他若不甘寂寞,暗起波瀾,少林實無力與之抗衡。”蓋天行微微變,沉默許久,昂起頭道:“他劍法雖高,也只略勝我等一籌。我二人如若聯手,他豈能討得好去?”木逢秋憂心忡忡道:“此人年輕之時,周教主已制之不易,數十年後,必有驚人進境。我二人聯手,也未必定有勝算,此時心雲若在,我三人合力,方可穩勝券。”蓋天行擺手道:"木兄太過小心,你我二人聯手,便周教主復生,也難撐過百招,此人更不足道。”木逢秋搖頭道:“此人二十餘歲時,武功只稍遜周教主半籌,目下他年過半百,想來技藝早已在周教主之上。近我每每憶及此人,心頭都生異,只盼所猜有誤,江湖上諸多怪事,並非是他幕後指使。”蓋天行想了一想,正要開口,葉凌煙忽湊上前來,笑指二人道:“我看你倆個愈老愈沒見識。那廝右手斷了好幾指頭,你讓他如何使劍?他這些年不敢面,還不是武功打了折扣?說不得動起手來,我老葉也能摔他七八個跟頭。”木、蓋二人都是一呆,跟著笑了起來,拍手道:“不錯,不錯!他右手已殘,終生再難使劍。不會是他,不會是他!”說話間顯得異常欣,好似避開了一件極為頭疼之事。週四於幾人說話之際,一直低頭沉思,這時道:“你們所說之人,究竟是誰?”木逢秋自覺可笑,連連擺手道:“屬下胡思亂想,不著邊際,教主切莫當真。”週四只當幾人閒聊,便不細問,說道:“明便是十五,今夜各派必已趕到,或許都埋伏在寺外。寺內武僧雖多,未必人人可用。我須往寺中走上一遭,才好安心。你等誰與我同往?”幾人面有難,都不作聲。週四笑道:“前代教主立誓不入少林,乃一時權宜之計,你等何必當真?”木逢秋正道:“我明教從無輕諾寡信之人,既已許誓,自當遵守。”週四冷下臉道:“如此說來,我亦不能入其寺中了?”木逢秋見教主不悅,忙躬身道:“教主自然另當別論。”週四有三分不喜,手指地上幾名黑衣人道:“你等既不願往,可將這幾人道解開,放他們回去。”葉凌煙道:“這幾人來路不明,不像是各派中的人物,何不細細審問,查出幕後主使之人?"週四甚是不耐,揮手道:“幕後之人早晚會來尋我,審這幾人又有何用?我放他等回去,正使各派知我到來,不敢輕舉妄動。”說罷獨自下坡,往寺院方向走去。蓋天行目視坡下,見教主確已去得遠了,忽從背後出長劍,劍光一閃,兩名黑衣人頸上噴出血來,反手一,另兩個黑衣人半顆頭顱也飛了出去。蓋天行手上不停,長劍斜劃,又將最後一名黑衣人右耳削下,厲聲問道:“你受何人差遣?從實講來!”那黑衣人見他出手狠毒,料難倖免,緊咬牙關,只求速死。蓋天行大怒,長劍到處,又將那黑衣人右腿斬斷。那黑衣人血如注,卻極硬朗,抬頭望著蓋天行道:“你今殺了爺爺,終有一,也教你死於他的劍下。”說罷把心一橫,咬斷舌,倒地而亡。蓋天行飛起一腳,將這人屍身踢出幾丈開外,緩緩收劍,若有所思。葉凌煙急道:“教主令我等放幾人回去,你為何全都殺了?”蓋天行道:“我等此來,無人知曉,便於暗中行事;如不殺之,必行跡,反易生出不測。教主年輕,慮事難免不周。我等伴其左右,宜多思多想,不生紕漏方好。”幾人聽他說得有理,當下將幾具死屍扔到暗處,以免教主回來後發現。週四下得坡來,展動身形,不一刻,來到一條小溪旁。他幼年時在寺中幹些雜役,經常到這條小溪打水,腳踏溪間卵石,往事又浮上心頭:“那年寺中秋考,師兄們命我來此打水,說要事後洗浴。我剛到此,便撞見那個慧寧師傅。他挾了我飛跑上坡,又將我投入,我才遇上了周老伯,從此運命有改,再無歸途。看來凡事皆由命定,人不能強。”轉念又想:"上蒼既放我出寺,必是早許我以大事,命我奮為。我出寺後沉情愛,耽於小仁,置自身於偶然之中,實負大命。今浮情飛逝,愚結俱消,正是借亂世應天而起之時。我當再告蒼天,表我服命之誠。”想到這裡,駐足溪間,向天禱告道:“周某離寺數載,始知皇天護佑,不忍以婦人小義毀我。今識天恩,自當壯固雄心,祛弊生強,縱負芸芸眾生,亦不敢違志抗命,有失天寵。”是時月白風清,夜闌人靜,月光水般瀉落下來,野外異常幽美,萬物都好似在聆聽其聲。週四言罷,只覺心,四體輕健,躍過小溪,快步向寺院走去。少頃,來到寺院後門前。他久居寺院,知門內有執事僧人守夜,於是繞牆走出十餘丈遠,側耳聽了一會兒,這才縱身躍入寺內。剛一落地,便聽近旁有人低聲喝道:“誰!”隨見幾條人影齊撲過來,四五劈頭蓋腦地砸落。週四夤夜來訪,不人知,輕輕躲過當頭打來的一,氣運周身,凝立不動。那幾人挾風打來,都擊在週四要害之處。不意著其身,如擊敗絮,只發出輕微響聲。幾人一驚之下,連忙撤,忽覺手上一麻,竟莫名其妙地斷成數截。稍一遲疑,道已被週四點中,軟軟坐倒,都是糊里糊塗,一臉茫然。週四見這幾人均在四十開外,料是慧字輩武僧,心道:“這幾人習武多年,卻只是二三

少林後繼無人,難怪為人所欺了。”他一擊得手,猶恐幾僧喊叫,大袖一拂,將幾人震昏在地,隨即隱在暗處,四下觀瞧。直至確信無人發覺,方矮下身形,向前走來。剛走出十餘步,忽見西面草叢中躥出十幾條黑影。一人高聲喝道:“你…”週四一驚,不待那人話音落地,騰空飛起,直向近旁一株古松掠去。腹一展,一件長袍便被震裂,輕飄飄落將下來。那十幾名僧人身手捷,同時撲上前來,執上望,見一物緩緩墜落,各吃一驚:“這人輕功好高!怎似落葉一般?”當下變換身形,頭上指,頃刻間佈下一個陣。週四趁眾僧專注袍衫,已然躍上古松,腳下微一用力,一大枝幹便被踩斷,呼地一聲,向下砸來。這乾枝條茂密,疾落而下,如同巨物相仿。眾僧不知底細,紛紛後躍,雙目被枝條遮擋,什麼也看不真切。週四借力彈起,縱身向幾丈外一處屋頂掠去。只聽身後一人高聲道:“大夥不必追趕,謹防調虎離山之計。前面自有師叔們擒他!"週四踏上屋頂,腳不敢停,如風般連穿幾座房屋,方伏下身來,觀察左近動靜。他隻身入寺,一來重覽故地,二來也是怕眾僧防範不嚴,為人所乘。伏得一陣,眼見四下裡草木浮搖,人影晃動,也不知有多少僧人潛於暗處,心道:“眾僧防備甚嚴,我亦不敢輕易現身。各派便有人來,也難討得好去。”他探清虛實,不久留,辨了辨方向,便要出寺。正這時,忽見對面一條小徑上走來兩個僧人,年紀均在五旬開外,一僧身軀高大,神情威猛,一邊快步走來,一邊憤憤地道:“那廝如此無禮,方丈師兄還與他談什麼香火之情?我少林寧可滅絕,也不容他來作威作福!”另一僧體態肥胖,一副笑面,聞言搖頭道:“我寺已歷千年,豈能毀在我等之手?師兄與他周旋,也是迫於無奈。你適才太過魯莽,怪不得師兄趕你出來。”那高大僧人怒道:“天王殿上十幾位師兄,個個沒有血,只盼那廝慈悲,好圖個苟延殘。嘿,我少林真要毀在這班人手裡了!”說罷連連頓足,向東而去。那肥胖僧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嘆息一聲,也自向南去了。

週四聽二人談話,心中起疑:“莫非群僧起了內訌,有人要奪方丈之位?”他本離寺,這時心又懸起,深恐大敵當前,群僧內亂,壞了大事,暗忖:“天心方丈向來受眾僧愛戴,危難之時,正須由他主持,方好合寺一心。今有人慾奪其位,必定武功奇高,遠在眾僧之上。此人要一意孤行,存心誤事,我只有動手除之,以安眾僧之心。”他已有計較,去意頓消,站起身來,不走陰暗小路,反向一條平整的石道走去。說也奇怪,這石道寬寬坦坦,極易了形跡,偏又無人攔截。週四暗笑,知眾僧只防暗處,似此明處反無人留意,於是專撿青石闊道,直走出十餘丈遠,竟無人發覺。

此時已近子夜,萬籟俱無聲息。週四繞過一片屋舍,也恐一時不慎,為人所察,又伏下身來,四處張望。如此走走停停,萬般謹慎,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方來在天王殿前。

他見殿內燈光閃亮,確有人聲,殿外卻沒半個人影,尋思:“眾人在殿中議事,殿外怎不派人把守?難道寺中好手皆伏於大殿四周,只待我來?”他為人仔細,因適才入寺時被人發覺,心下已自不安,只怕眾僧有意引他至此,合力圍之,那時非但有口難辯,且要另生枝節。當下加了小心,藏在距大殿幾丈遠的一片草叢中,一動不動。

過了半晌,周遭仍無動靜。週四放下心來,躡足向大殿走近。他武功雖高,卻不敢隨便縱躍,唯恐衣袂帶出聲響,被殿內僧人察覺。少刻來到切近,偷眼向內觀瞧,只見大殿上坐了十幾個僧人,年紀都已不輕,有幾人更是古貌蒼蒼,一副龍鍾老態。眾僧坐於椅上,個個面陰沉,神情沮喪,只有上首二位老僧神自若,不時言語。

週四向這二人望去,見左首老僧鬚眉皆白,皺紋滿面,好似病了一般,毫無神采,依稀便是方丈天心,不由一怔:“我離寺不過數年,方丈大師竟已老成這副模樣,全然與當初判若兩人。”再向另一人瞥去,更是吃驚:“他怎麼也來到少林?”原來右首老僧不是別人,正是五臺僧妙清。

週四認出妙清,暗暗合計:“當年我與李大哥外出避禍,宿於顯通寺時,便覺這僧人心懷叵測,將於我少林不利。今夜他既來此,必是受人指使,圖謀不軌。此人不除,終是少林一大禍患。”正思間,只聽妙清開口道:“老衲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方丈只是猶豫。須知老衲此來,非為虛位,實是為少林存亡著想。方丈若不早決,良機必失,那時寺毀人亡,眾位大師皆成千古罪人了。”眾僧聞言,俱添愁容。有幾人憤然而起,話到嘴邊,又頹然坐倒。

天心沉良久,面無表情道:“果如師兄所言,那自然是好。貧僧德薄,也樂得讓位高賢。只是口說為虛,師兄以何為憑,能保事後各派不再來尋釁?”妙清出喜道:“方丈自管放心,只要老衲做了少林方丈,各派絕不敢再來打擾。”天心盯住他道:“師兄果真有此把握?”妙清站起身來,連聲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天心似仍有顧慮,皺眉道:“我寺上下雖知師兄之能,便只怕各派…”妙清大袖一揮,面帶驕情道:“方丈不必多慮。各派雖然聚集,卻是烏合之眾,況丐幫梁幫主都已應承此事,別人誰還敢再生異議?”話音剛落,一紅臉僧人騰地站起道:“梁九算什麼東西?竟敢手我寺之事!他仗著各派人多勢眾,便想為所為麼?"妙清瞥了瞥此人,冷笑道:“梁幫主雖算不上一手遮天的人物,可此次各派興師問罪,卻是他的倡議,各派也都聽他號令。他既說讓天心方丈讓位,這份量可是不輕。”那紅臉僧人哼了一聲道:“這話是梁九所說,還是大師杜撰?”妙清臉一沉道:“我為少林安危而來,只想息事寧人。天弘大師為何無禮?"天弘笑了一聲,視妙清道:“你覬覦方丈之位,誰人不知?卻還說顧念少林安危。我少林垂寺千年,豈能受人威脅?休說是區區丐幫,便是你幕…”剛說至此,天心突然厲聲喝道:“師弟休得胡言,還不出去!”天弘見師兄疾言厲,倒被嚇了一跳。眾僧不知方丈怒自何起,也詫異。天心見天弘呆立不動,怒氣更盛,頓足道:“我命你出殿,為何還敢停留!”天弘羞得滿面通紅,低頭答應一聲,悻悻地走出殿去。

天心悶坐許久,怒氣方消,拉妙清坐回椅中,微不解之意道:“梁幫主雖為後起,卻有沖天之勢,後江湖,想要以此人為首。卻不知師兄如何與之結下深誼,竟使其率眾前來,甘心為師兄爭此虛位?”妙清正道:“方丈此言差矣。少林勾結魔教,偷習魔教技,乃人所共知之事。梁幫主邀各派前來問罪,原是義之所驅,為武林安危著想。此大義之舉,豈含半點私心?”向眾人望了一望,又道:“但說到梁幫主與老衲的情,確也非泛泛之。近年來我二人曾有數次長談,對武林大勢已得共識。正所謂同憂共慮,而成莫逆之友。此等剖腹明心、甘託生死的情義,等閒實難知之。”天心聽罷,好像頃刻間又蒼老了許多,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師兄與梁幫主厚,堪稱一段佳話。貧僧年老體衰,久有賦閒之意,這方丈之位早晚要讓與師兄。不過事關重大,還須與眾僧商議之後才好決斷。師兄暫且屈待一時,貧僧明必有答覆。”妙清心下歡喜,起身道:“方丈能識大體,老衲甚是欽佩,這便告辭了。”說著向殿外走去。天心連忙相送,眾僧卻無人起身。

妙清走到殿門口,又轉回身來,沖天心低聲道:“各派洶洶而至,少林危如累卵。方丈乃明達之士,想不致有意拖延,自招禍亂吧?”天心合十道:“師兄無須多囑。貧僧自有計較。”妙清嘿嘿一笑,邁步遠去。天心呆立殿前,彷彿木雕泥塑一般,動也不動。少頃,目中忽下兩行濁淚,一張蒼老的臉上,滿是哀傷絕望之情。

眾僧見方丈如此悲痛,都走出殿來,悄立其後。天心緩緩轉身,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唯有貧僧讓位,方可保全少林了。望各位後凡事皆能沉思默慮,切不可因一時血氣,招滅頂之災。”一僧急道:“方丈何出此言?我寺內尚有數百武僧,縱使不敵,也當力拼不屈。此時群情憤,正應敵愾同心,共御強敵,安能出此氣餒之詞?”一白眉老僧也道:“妙清素非善類,一旦得逞,必然內坐威福,外結狗黨,毀我少林清譽。方丈負興衰之任,切不可如此草率。”眾僧均知事關重大,紛紛勸阻天心,力主一戰。

天心搖頭道:“大勢所迫,剛則易折,只有委曲求全,方是正途。各位不知內情,久後必識貧僧良苦用心。此刻已晚,都回去歇息吧。”眾僧仍要勸阻,天心只是擺手。

天寶見狀,忙止住眾人道:“此事幹系甚大,僅憑方丈一言,也不能定,須請達摩院、羅漢堂、戒律院各位大師齊聚一處,共同商議。各位暫且回去,貧僧與方丈還要細細斟酌一番。”眾僧難放寬心,誰也不肯離去,你言我語,漸怨容。

天心聽眾口紛紜,喧嚷不止,也恐犯了眾怒,專意難成,說道:“各位惶惑不安,貧僧何嘗不憂心如焚?適才所言確有不妥,且容我仔細想來。各位回去少待如何?”眾僧見他愁雲滿面,語帶哀懇,心中都酸楚,當下含悲忍憤,相繼走散。只剩下天寶、天際伴在天心身旁。

三僧眼望眾人散盡,邁步走回大殿。天際不待天心坐定,忽拉住他袖角道:“事到如今,師兄還不肯說出那人是誰麼?”天寶也湊上前道:“幾年來師兄夜憂煩,難道此人果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天心頹然坐於椅中,垂頭不語。

天際心急,跺腳道:“寺中之事,一向由我師兄弟三人商議而定,為何到此緊要關頭,師兄還要隱瞞心事,不肯吐實情?難道對我二人有所懷疑不成?”天心抬起頭來,眼望二人道:“非我不肯相告,只因師父臨終前一再囑我,不可輕言與人。”天際不解道:“那是為何?”天心嘆息一聲道:“師父恐一旦真相大白,此人野心敗,眾目昭彰之下,他無法隱身事後,勢必要跳將出來,毀我少林。”天寶道:“此人若出,豈不更好?”天心苦笑道:“你等哪裡知道,他此時自顧身份,藏身不出,尚是少林之福;一經面,我寺頃刻便成瓦礫了。”天際、天寶吃了一驚,望著天心,都有些半信半疑。

天寶道:“當年周應揚技冠天下,也不能毀滅我寺,難道說此人武功,更在周魔之上?”天心點頭道:“他幾十年前尚不及周應揚,時至今,武功確已登峰造極,無人能比了。當年空如師伯對我講此人技藝之高,猶在周應揚之上,我還有些不信。及至親見,方才驚服。"天寶、天際如墜雲霧,彼此看了一眼,滿心狐疑。天寶道:“空如師伯數十年未曾離寺,怎會知此人武功高於周魔?”天心道:“此事說來話長。你等可還記得空信師伯撞階而死之事?”天寶、天際點了點頭,往事浮現眼前,都到其中確有蹊蹺。

天心示意二人坐到身邊,壓低聲音道:“當年空問方丈及空寂、空硯兩位師叔在,空信師伯便懷異志,只因他勢單力孤,在寺中又無太大聲望,故一直不敢輕舉妄動。其時空問方丈早看出他心懷叵測,常以言導之,盼其消除念。空信師伯不思悛改,反生怨恨,私下與一人串通,竟傾覆少林。”天際言道:“空信勾結之人,便是我等適才所提之人麼?”天心微微點頭,又道:“其後周應揚來寺尋釁,殺了空問方丈和空寂、空硯兩位師叔,我寺元氣大傷。空信師伯見有機可乘,便引那人前來,為其爭名奪位。虧師父深謀遠慮,將周應揚囚於深,飼而不殺。空信師伯不知底細,疑心師父與周應揚定有秘計,也不敢輕易招那人前來。”天寶不解道:“是時周魔心脈已斷,空信為何仍這般小心?”天心道:“當年周應揚被擒,我亦在場。是時他殺了空問方丈,周遭僧人都驚得不知所措,他卻突然渾身顫抖,舉步維艱。師父與空信師伯趁機上前,各在他前、後心印了一掌。不料他內功高深至極,震得師父栽倒在地,吐血不止;空信師伯則立時昏倒,不省人事。”天寶疑道:“按說空信武功尚高出師父半籌,怎會如此不濟?”天心道:“當時我也甚是不解,後聽師父講明,方才豁然。原來在此之前,空信師伯已從周應揚那裡習了魔教的內功。魔教功法雖有專巧之處,易於速成,卻與本派內功迥然不同。空信師伯偷習有,兩股力道在體內已成衝頂之勢,只是未到崩之時。他擊了周應揚一掌,掌力反撞回來,發了這兩股力道,自然如水決堤,難以消受。師父雖也傷得不輕,但只是外力震傷腹經脈,嘔血而已,反倒無甚大事。”天際聽了,恍然道:"難怪後來空信與師父、師叔們比武,敗得一塌糊塗。看來必是在擒魔時便受了極重的內傷,此後比武,內力更加收束不住,自知必死,方撞階而亡。"天心點了點頭,又道:“那師父吐血不止,神智卻在,眼見空信師伯未醒,忙喚我近前,命我速將周應揚背至後山,投入陰坡一處之中,並囑我後無論何人問起,都只說周應揚已死,屍體被扔在五峰山澗之中。其時場上雖有十幾個僧人,卻都撲在空問方丈等人屍身上哭泣,因見周應揚口鼻血,沒了氣息,誰也不曾想到他還活著。只有空如師伯倒在血泊之中,手握斷臂,向我張望。我心中恐惶,揹著周應揚快步向後山跑去,空如師伯在後面喊了什麼,我也不曾聽見。待我將周應揚投入內,返身回來,空信師伯已經甦醒。他不見周應揚屍體,正在追問師父。師父半坐半臥,始終含笑,只說周應揚已死,被人棄於澗中。空信師伯哪裡肯信?又追問是由何人棄屍。我忐忑上前,直承其事。他反覆盤問,問不出什麼破綻,突然走到空如師伯面前,低聲在空如師伯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空如師伯邊聽邊向師父望來,好似有話在心,不敢明言。空信師伯見狀,連忙抓住空如師伯手臂,一面耳語,一面做出許諾之態。空如師伯看了他許久,似下了極大的決心,在他耳邊輕聲嘀咕起來。我只恐事情敗,寺中再起禍亂,心中七上八下,正亂做一團,空信師伯卻突然站了起來,身子彷彿被巨物撞了一下,不住地搖晃,臉上一片死灰,可怖至極。我知必是空如師伯告訴了他真相,生怕他發作起來,與師父爭鬥。不料他站了一會兒,面上忽出一絲笑容,踉蹌著向寺中走去,便似什麼也未發生。我不知他心中所想,滿腹疑團,及後由師父道出原委,這才瞭然。”天寶、天際同時問道:“師父是如何說的?”二人雖也曾經歷過那場浩劫,卻不知其中更有這許多秘密,聽師兄愈講愈奇,都屏息凝神,知後事。

天心輕咳一聲,說道:“原來師父早知空信師伯與那人暗中勾結,也怕空問方丈等人一死,他便要引那人前來,爭奪方丈之位。那我背周應揚去往後山,師父隨即陳明利害,說服了空如師伯。待空信師伯醒轉,空如師伯便依計而行,告訴他周應揚非但未死,而且只受輕傷,現已被人送往後山中調養,並言周應揚已與師父定下密約,答應助師父奪方丈之位。空信師伯聞言,自是又驚又怕,如遭重,但隨後想到周應揚既在人世,自家體內症疾便有療除之法,倒也不無歡喜。他不動聲地回寺,夜晚忽帶傷離寺,不知所往。師父自他去後,夜提心吊膽,不能安枕,知他此去既是為了躲避周應揚,也是為了尋那人商量對策,擔心那人突然來到,合寺遭殃。數之後,空信師伯又悄然返回。師父見他孤身一人,滿臉沮喪,料是那人畏懼周應揚,不敢隨空信師伯前來,一顆心才放回肚中。空信師伯眼見眾望所歸,師父要做方丈,哪肯甘心?在寺中困坐幾,終於按捺不住,乘黑夜往後山去見周應揚…”說到這裡,天寶、天際都“啊”了一聲,異口同聲道:“他見了周應揚,豈不識破此計?"天心沉道:“實則師父此計雖妙,卻正是在這裡留下極大的漏。當時師父只想空信師伯傷了周應揚,加之他做賊心虛,必不敢去後山見之,卻不知空信師伯受傷之後,體內已到了龍虎崩的險境,天下除周應揚外,別無二人可以救他。他壯著膽趕去後山,一則探虛實,二則更是為了求討療疾之法。師父千慮一失,幾乎功虧一簣!難怪他圓寂之時,還一再責怪自己,險將少林推入絕境。”天寶、天際聽得心蕩神搖,明知那已是幾十年前之事,仍顫聲道:“那…那空信見了周應揚,怎會沒有看出破綻?"天心見二人又是焦急,又是不解,展顏一笑道:“若說也是我少林不該絕滅。空信師伯自見了周應揚後,竟莫名其妙地安穩下來,每只在禪房打坐行氣,接連四十餘,居然足不出戶。師父不知他有何圖謀,命我暗往查看。我去了幾次,每次都見他在室內專心練功,姿勢異常古怪,全不似本門行氣坐練之法。師父知道後不動聲,暗中卻小心防備。如此過了數,到第五十上,空信師伯突然出了禪房,去達摩院、戒律院等處倍陳師父罪責,說師父勾結魔教,包藏禍心,並揚言要為本寺除害。師父不知他已見過周應揚,自信計策高妙,空信師伯難有作為,也便任其狂吠。誰料空信師伯得寸進尺,竟找到師父,要與之比武爭位。師父見他肆無忌憚,疑心他已識破自家計謀,一時也亂了方寸。空信師伯以為師父膽怯,更口出狂言,非要比試。當時有幾位師叔忍無可忍,出手與他較量,都敗在他的手上。此事你二人親眼看到,我也不必細說了。”天寶想了一想,道:“比武之事我雖親見,卻一直有許多不解之處。按說空問方丈和空寂、空硯兩位師叔死後,寺中便以空信武功為最。當時幾位師叔與他比武,都是不出十招,便敗了下來。空信連勝幾位師叔,招術雖仍是本門的家數,內勁卻恁地古怪,好似在數之間,功力陡然增了幾倍不止。為何隨後與另幾位師叔動手,卻愈鬥愈是不濟?到後來竟似中了魔障一般,在地上連連翻滾,毫無抵禦之能。他撞階前說什麼‘周魔害我’,更是令人費解,難道周應揚會在他身上做了什麼手腳?"天心微微點頭,頗有慨道:“空信師伯之死,看似出人意料,實則亦在情理之中。他死時全身經脈俱斷,七竅血不止,那是體內nfdb6疾發作所致。由此推斷,其死因必與連裡在屋內行功練氣有關。我雖不知他見了周應揚後,二人到底說了什麼,但想來他那去往後山,必是被周應揚巧言瞞過,未覺察周應揚心脈已斷。他體內散亂難調,急得法療疾,卻不知周應揚懷恨在心,哪會授其秘義?他所得心法,定是半真半假,戕害人體的訣要。他無心細察,視作了救命良方,一經習練,逆氣俱消,功力猛長,自然欣喜若狂,全未想到那只是飲鴆止渴,反將自己推上了絕路。我猜他與周應揚見面之時,周應揚便已有所警覺,知他與師父會有一場爭鬥。你想周應揚那等心思捷之人,身處險境,自要權衡利害,說些兩不相助的言語。空信師伯原只求得法保命,聽了這話,料到爭位有望,一時利令智昏,哪還顧得深想?其實以空信師伯的心計,本是不易受騙。周應揚處身內,竟能悉一切,只以三言兩語,便騙過空信師伯,且將其置於死地,真乃世之奇才,令人萬分欽佩。我少林能延續至今,可說多虧了他。此人功過相抵,仍不失為一代人傑。”天寶、天際對周應揚本懷惡,但想師兄所言非虛,也都暗生念。天際道:“師兄說了半天,卻還未說空如師伯是如何知道那人武功底細的?”天心道:“你二人還記得那一年妙清師兄攜弟子來寺比武之事麼?”二人點了點頭,目視天心,不知他又要說出什麼秘聞。天心道:“當年空信師伯死後,師父猶恐那人來襲,遂命妙清、天恕二人離寺,分往南少林及顯通寺做方丈。二人不依,定要為空信師伯討還公道。眾僧見二人勢單力孤,為師報仇之心卻堅,也都暗生惻隱,於是由達摩院諸長老做主,答允二十年之後,二人可再回少林,與我師兄弟一決短長,勝則為少林方丈,敗則化干戈為玉。二人自知力薄,只得含恨而去…”話未說完,天際便問道:“師父為何要放他二人出寺,留下後患?”天心道:“師父此舉,也是深謀遠慮。你想妙清、天恕如若離寺,必要去找那人商量復仇之事。他二人深知寺中詳情,見了那人,自然要添油加醋,說師父串通周應揚,害死了空信師伯。那人平生所懼者,只周應揚一人,聽了二人言詞,豈能懷疑有詐?他不知周應揚與師父到底有何圖謀,便有毀少林之心,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一畏懼不出,可就坐等了二十年,其間師父病故,我主持少林,他竟能沉得住氣。這份耐心,可說無人能及!直至二十年期滿,他才命妙清師兄來寺踐約,探聽虛實。妙清師兄來寺之前,我已料到他此行目的,心中好不焦急,一則恐比武不勝,被他奪了方丈之位;二來也怕他看出我寺人才凋零,回去告知那人。偏這時空如師伯找到我,說慧寧偷往後山,向周應揚求討技。我知悉此事,卻未阻止慧寧。及後妙清師兄趕來,我便派他上場,他果然施技殺了妙清師兄的弟子。如此一來,妙清師兄當我寺僧人都習了魔教的武功,一場驚嚇過後,想必回去告訴了那人。那人中計,愈不敢出,心中卻也起疑。不出一年,終於按捺不住,親自趕來嵩山。”天寶、天際心中一沉,目中都出驚恐之意。

天心說到此處,面上肌也跳了幾跳,跟著吁了口氣道:“也是我少林福祚不盡,那一次竟又躲過了滅寺之災。那人趕到後山口,正碰上空如師伯,只用兩招,便將空如師伯點翻在地。空如師伯見他戴了面具,也不點破,事後卻心驚膽戰地對我說,此人武功之高,已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即使周應揚痊癒出,也不能與之爭鋒。我問後來怎樣,空如師伯連呼僥倖,說是周應揚不知用了什麼魔法,功力竟陡然間長了許多,只講了一句話,便將那人嚇得倏然離去,還說若非周應揚應變奇快,我少林恐要毀於一旦。此人兩番救我少林,實是功大於過。”天寶、天際聽了,連連點頭道:“確是多虧此人,多虧此人!"幾人說話之際,週四一直隱身殿外,側耳傾聽,因幾人所說俱是數十年前的往事,便不細想。及聽天心說到周應揚曾在中嚇走那人,不由想到:“當年我與周老伯困於中,一忽有一人來在口,打倒了空如大師。周老伯猜出來人是誰,恐慌得不行,忙叫我出掌抵住他後心經脈,運氣高聲,方驚走來人。原來所來之人,便是天心方丈一直提到的那人。”又想:“由此看來,前番兩次傷我的那人,與此次各派幕後指使之人,應是同一個人了。否則天下雖大,哪還有第二個人有此武功?”正思間,只聽天際道:“師兄適才說曾親眼見過那人武功,不知是在何時何地?”天心道:“那人武功不但我親眼見過,各派許多人物也都看在眼中,便是師弟你,不也親眼目睹?”天際瞪大眼睛道:“我也見過?”天心嘆息一聲道:“當年周應揚死在我寺門前,那人便得了訊息。你想他忍耐多年,聽說夙敵已亡,怎不心花怒放?數年前泰山那場大會,便是他一手策劃,天恕在瞻魯臺上誣衊我寺,也全是他的授意,為的便是挑唆各派,與我少林為敵。待天恕講罷,他又跳上臺去,將天恕殺死,逃走之時,還要栽贓陷害,讓眾人以為是我少林下的毒手。我雖不曾看清他的面目,但江湖上有那等身手的,除了他還會有誰?”天際想起瞻魯臺上天恕被一人擊斃的一幕,失聲道:“原來是他!"呆立一會兒,又不解道:“此人武功強過你我百倍,如若前來,眾僧萬不能敵。為何這些年卻只在暗中隱藏,費心挑撥各派與我為敵?”天心道:“他做事小心,也怕我寺僧人習了魔教的武功,不易對付,故慫恿各派先來問罪,藉以探聽虛實。卻不知我派傷了元氣,豈能與各派抗衡?一旦爭鬥,此人即刻便知實情。那時他親自動手,合寺危矣!我之所以要讓位與妙清,便是以退為進,使其疑我另有計謀,不敢妄動。此舉乃不得已而為之,只能騙其一時,時候一長,仍難逃滅門之禍。”天寶聽罷,在殿內踱了幾趟,又走回天心身旁道:“此次各派齊集嵩山,乃以丐幫為首。丐幫與我寺一向好,梁九其人雖與我等俱無深,也不致喪心病狂,公然與我少林為敵。我看其中必另有緣故。”天心搖頭道:“我起初也是這麼想,但人心難測,誰能保梁九不懷異志?我五年前曾派天剛師弟和慧行去丐幫送書,書中詳剖江湖形勢,並將那人險惡用心也實錄其上。誰料梁九非但未回覆書信,且天剛師弟與慧行也一去不返。隨後幾年,我寺又有幾位僧人死於冀北,據言均是丐幫所為。如此看來,梁九必已被那人暗中收買,不然他此次怎會率眾前來?"週四在殿外聽得真切,心道:“當年少林僧去丐幫送書,途中被邱氏兄弟殺害,書信落入邱氏兄弟手中,梁九並未收到。天心方丈若為此事生疑,那可錯了。”又想:“即便梁九未收到書信,也不該率眾前來,公然挑釁。或許天心方丈所疑不錯,此人真的被那人收買,存心來毀少林。”只聽天寶道:“若梁九果受那人指使,此來必有滅我之心。師兄便讓位與妙清,我寺亦難保全。與其受妙清之羞辱,苟存一時,反不如拼死與各派一戰,全我少林之名。”天際也道:“不錯,今讓位與妙清,是一辱。它被那人所滅,又是一辱。與其如此,不如一戰!”天心搖頭道:“我等死生是小,保全少林是大。你二人休要逞一時血氣,壞我大事。”二人聽他口氣嚴厲,都不敢作聲。天心盯了二人一會兒,長嘆一聲道:“其實我在數年前定下一計,原可使少林轉危為安,只可惜此子無能,難成大器。”天寶、天際不明其意,齊聲問道:“師兄說的是誰?”天心道:“你二人可還記得智明麼?”二人都是一怔,想了許久,方才點頭。

週四聽天心忽然提到自己,心中一動:“難道當初方丈逐我出寺,另有深意?”不待細想,便聽天心道:“那周應揚一死,我便知大勢已去。正沒主意時,忽見智明撲在周應揚身上,以手傳功,手法異常巧絕。我靈機一動,上前拍了智明一掌,覺出他內力雄奇無比,已盡得周應揚真傳,心中好不歡喜,當即便將他逐出寺去。”天際聽到這裡,咕噥道:“智明當時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師兄這麼做,確有不妥之處。"週四想到當初情景,恨意亦生:“那周老伯已死,方丈卻將我趕出少林。我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何等淒涼?少林僧對我如此無情,我卻還念什麼養育之恩?”他心意難平,更聽天心有何圖謀。偷眼望向天際,只見他一臉憫惻,似對天心此舉頗不以為然,心下暗生念。

天心橫了天際一眼,微不快道:“我當時趕智明出寺,看似無情,實則對我少林卻大有好處。你想周應揚一死,魔教群魔無首,智明既得了他真傳,放之江湖,群魔必會奉他為主。魔教人才濟濟,一經有主,定能再起波瀾,威懾各派。那時智明身在魔教,心繫少林,那人便有滅我少林之心,也不敢冒觸怒魔教之險,輕舉妄動。如此鼎足之勢已成,我少林便可高枕無憂。唉!想不到智明離寺數載,一無所成。孺子非可造之才,實負我望。"週四聽到這裡,方知天心逐己出寺,原來別有用心,一腔怒火霎時衝上頂門:“方丈趕我出寺,只想保少林平安,卻不想我孤苦無助,歷盡多少艱辛?我若有成,便是他威懾於人的利器;若是死了,還不如他手中一個棄卒。此人如此欺我,著實可惡!”他又羞又憤,渾忘了置身何處,邁步走入大殿。殿中幾人見一人突然闖入,都是一呆,但覺一股異樣的氣息襲來,周身上下頓時極不自在。

幾人心中一沉,同時向來人望去,只見這人目光,怒容滿面,立在那裡,彷彿身後跟了萬馬千軍,氣勢極是人,不由得寒意陡生:“這青年是誰?怎地這般威嚴,令人不寒而慄?”三人久經風雨,還從未有過如此慌亂之時,惶惶之下,紛紛避開來人目光,竟無人敢開口問話。

週四視幾人良久,森然道:“你等費盡心機,只求自保,哪還有半點情義?我既來此,總要償故人之情,不枉你等一番苦心。”幾人聞言,驚愕不已。天心顫聲道:“你…你是…”週四不看天心,怒指天寶道:“智明之名,乃你當年為我所起。自今而後,合寺僧眾誰也不許再提此名!”天寶大瞪雙目,呆若木雞,嘴動了幾動,卻說不出話來。

天心強作鎮定,本要開口,週四忽將大袖一拂道:“明各派若來,你等只管一戰,全寺同心,休負我意!”說罷邁步出殿。

幾人回過神來,連忙追出。天心叫道:“智明,你…”週四頭也不回,心道:“我只此一說,幾人未必會依言而行。此時須稍顯功力,一來使幾人知我之能,心生鬥志;二來也可震懾寺外群小,使之不敢乘夜來犯。”想到這裡,突然停住腳步,縱聲長嘯起來。他中憤懣之氣未消,真氣直衝上焦。這一嘯猶如平地起個炸雷,倏然而上,在半空中愈來愈響,遠遠蕩送出去,連周遭殿內鐘磬也跟著嗡鳴起來。

天心等人站在近處,直震得心驚跳,幾難站立。寺內僧眾猝聞其聲,或從榻上驚起,或從隱伏處跳出,人人心旌搖盪,不能自持。

週四嘯聲不歇,連催內勁,功力發揮到極處,體內兩股力道漸漸聚合不定。先一聲雄渾高亢,經久不斷,接著一聲忽又如炸如崩,駭人心膽,一聲聲衝上雲霄,或越、或嘹亮、或奇譎、或鏗鏘,彷彿數條巨龍在空中飛旋爭鬥,頃刻間便要將天地翻覆搗亂。眾僧心悸難止,都大禍將要臨頭,許多人丟,狂奔呼叫,話一出口,即被嘯聲淹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

各派人物伏於寺外,突聽寺中異聲大作,無不心驚:“原來少林寺中,竟有這等高手!內力之強,當真聞所未聞!”聽得一陣,卻又犯疑:“這嘯聲絕非一人所能發出,聽著倒似數十人合力所為,難道少林派有這麼多頂尖人物?”各派人數雖眾,但耳聽嘯聲愈發雄豪,大有傲睨萬物、驅風凌雲之勢,都不覺為之氣奪,暗生退意。

週四長嘯半晌,料已收效,大袖一捲,猛然收住嘯聲。眾人只覺頭上似卸下一個緊箍,耳中雖嗡嗡作響,身上卻格外松

天心驚喜萬分,只疑是夢:“智明離寺數載,怎練成這等驚人的武藝?以他此時功力,實可與那人一爭短長。”他本已鬥志全失,何期天佑少林,強援竟從天而降,一時喜不自勝,奮發之心又澎湃洶湧。

週四嘯聲剛罷,四下裡已撲來上百名僧人。眾僧奔到距週四三五丈遠近,齊齊止步,雖然驚恐萬狀,人人卻存決死之心,只待週四一有舉動,便齊擁上前,救護方丈。天心忙道:“此人是友非敵。眾僧閃開道路。”眾僧聽了,疑心方丈受人挾制,俱不稍動。

天心走到週四面前,合十道:“閣下舊情不泯,令人愧。明老衲奮力一戰,我少林生死榮辱,皆繫於閣下一身了。”說罷令眾人閃開道路。週四掃視眾人,冷然道:“明一戰,望諸位盡心盡力。誰若有失少林臉面,休怪周某反目無情!”言罷目寒光,在眾僧臉上掃了一遍,邁步向前走去。眾僧領受威嚴,惶惶生畏,不自覺地閃在兩旁。

週四大步前行,仍向後山門走來,一路見少林僧三人一夥,五人一堆,皆伏於暗處向自己驚慌張望,也是視如不見。不一會兒,已出得寺來。

他知木逢秋等人俱在後山等候,於是加快腳步,剛躍過小溪,忽見面走來一人。那人望見週四,竟爾亂了腳步,疾奔到週四面前,納頭便拜,尚未開口,先自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