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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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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四摔倒在地,昏了過去。片刻轉醒,立覺周身骨骼幾碎裂。他人雖硬朗,也自忍熬不住,輕聲呻喚起來。顯道神見他中了自己一記重手,猶未氣絕,暗暗驚異:“我這一拳已運上十成功力,便是健牛膘馬,也是當者立斃。這少年重傷之下,猶能受,實是不可思議。”卻聽劉國能高聲叫道:“顯老道,這小子武功了得,你若不乘機將他殺了,後可麻煩得很!”顯道神聞言,暗暗合計:“這少年與闖將兄弟相稱,我若出手殺之,必然得罪闖將。劉國能假我手,我可萬不能從。”他雖與獻忠、國能厚,但懾於闖營威勢,不敢猝下毒手。

劉國能見他遲遲不動,心下氣惱,大步上前,揮刀向週四劈來。李自成待要阻攔,已然不及。忽聽一人奔雷也似地吼道:“闖塌天!你若敢傷這位小兄弟一,我闖營兄弟誓不與你善罷甘休!”話音未落,數十匹快馬奔了過來,馬上之人個個刀在手,將劉國能圍住。劉國能停刀抬頭,見說話之人圓睜虎目,鬚髯皆立,正是闖營大將劉宗,心中一驚,握刀之手微微顫抖。原來宗豪強敢為,連獻忠等人亦懼其三分。時逢祥歸營,告與嘉胤辱自成之事,宗大怒,帶數人飛馬趕來,從旁守護自成,免為群賊所凌。剛至營門時,便望見週四被顯道神拋擲在地,人事不醒。他未經前事,也知週四必是隻身迴護自成,方致於此,故急止國能行兇,打馬上前來救。

李自成見宗等闖營兄弟劍拔弩張,大有搏之勢,暗喜道:“宗莽,足與眾人相持。看來此番四弟有救。”他已有計較,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四外獻忠、國能朋黨眼見國能勢危,紛紛刀上前,怒視闖營將士。上百人你呼我罵,亂作一團。便在這時,只見王嘉胤大步出帳,衝四外怒喝道:“大夥都將兵器扔下,各自退在一旁!”眾人見他怒容滿面,都甚惶恐,積威之下,均不由拋刀在地,垂首後退,只有宗等數人橫刀馬上,兀自不動。

王嘉胤神一變,衝宗喝道:“爾等未聞我言麼?”劉宗收刀入鞘道:“眾人慾殺此子,我…”王嘉胤不待他說完,又喝道:“一干事由,我自有斷。爾等怎敢在主營中乘馬執刃!”原來這夥人雖散亂無紀,卻無人敢在嘉胤面前耀武自顯。劉宗自覺失禮,忙令隨從收刀下馬,站在一旁。

王嘉胤怒氣稍斂,手指週四道:“此子何人?”劉國能搶先答道:“這小子是闖將兄弟,前時相助韃子,殺了我營數名兄弟。今入帳行刺總頭領,被眾兄弟奮力制住。”王嘉胤雖不信週四有行刺之意,但聽他是闖將兄弟,厭憎之心又生,冷笑道:“既是兄弟,那便將二人同置高臺,令眾辱之,以全其義。”劉國能急道:“此人殺了我營數名弟兄,合當梟首才是。”王嘉胤恨其虛言挑撥,哼了一聲,並不理睬。劉國能不敢再言,暗思它計。

眾人得嘉胤之命,狂膽復生,當即便有數人縛了自成,另幾人抬起週四,笑罵著押上一處高臺。李自成初不勝辱,傲立不跪,旋即雙屈膝跪倒,神如常。

週四傷不能起,被人擲在自成身旁,眼見自成雙手反剪,俯跪於他,心中一陣難過,啞聲道:“我…我不能…護大哥…周全,這可對…你…不起。”說到這裡,連吐幾口淤血,哽不能言。

李自成既且愧,慨然道:“今雖被辱,幸識四弟之心,亦算不枉!”說話間,卻見眾人環臺鬨笑,將一干穢物向二人身上擲來。二人無處閃避,汙穢滿身,狼狽不堪。

獻忠此番壓服自成,大是得意,命嘍羅擺案取酒,在臺下與嘉胤等開懷暢飲,坐觀其樂。劉宗發作,均怯嘉胤在坐,不敢輕動。少頃憤不能抑,抬手將一個高聲辱罵的頭目打翻在地,飛身上馬,與隨從數人揚塵而去。

眾嘍羅討獻忠歡心,不知在何處又抬來幾桶汙血,嘻笑著潑上高臺,濺得自成、週四渾身淋漓,恍如血人一般。週四羞憤不已,目中幾掉下淚來。李自顧見狀,輕聲道:“四弟莫悲。丈夫遇辱,又怎能垂淚示弱,貽笑眾人?”週四心如刀絞,搖頭道:“群賊如此辱我,幾不生。”李自成居高環視,冷笑道:“群小今所為,行如兒戲,更可見智略淺短,無固志。若一自成雄飛於世,必教各營盡歸我有,聽約束,不敢異同!”說罷昂首望天,狀極慨豪。週四見他身當此境,猶出驚人之語,心中一蕩:“李大哥榮辱不驚,心堅若石,確是大丈夫所為!我豈能癱軟在地,墜了他傲骨英風?”思罷狂氣陡生,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竟託著他艱難而起,搖晃著立在自成身旁。

李自成見他突然站起,先是一驚,隨即也昂然而起,動情道:“好兄弟!你今不負我望,此後我兄弟生生死死,當永在一處。”週四目中晶瑩,頻頻點頭。二人此時同罹危難,心中芥蒂盡去,一時豪情在,不約而同地出壯烈昂之態。

臺下眾人見二人猝然而起,彷彿巨塔高碑一般,神威凜凜,令人不敢視,不覺為之氣奪。

王自用坐在臺下,見周、李二人如此情狀,心頭一顫:“素聞闖將詭狡難測,今觀之,傳言不過略述其表。此人心有宏圖,實非餘者可比。他身旁那個少年,也決非等閒之輩。此二人若不早除,一旦被其佔了形勢,那便無人能制。”他與嘉胤一同起事,對嘉胤向有愚忠,這時看出端倪,便鼓動嘉胤及早除卻二人,以絕後患。當下起身來在嘉胤身後,低聲道:“闖將固狡,今受此辱,必懷深恨。大哥何不盡早除之,以防其伺機反噬?”王嘉胤沉有時,說道:“此番羞辱,已挫其頑;若再誅之,恐各營疑我心無宏量,相繼心寒。”王自用道:“所謂苞櫱不翦,為臃腫;疥癬不治,結為大疽。闖將附蛇蠍心膽,兼英雄智量,此時不除,禍亂將成了。”王嘉胤搖頭道:“自用莫作杞人之想。我觀闖將待人虛詐無誠,做事好險圖幸,實非成大事之人,自用何必憂之?”王自用見他執意不從,跌足長嘆,暗悔前時不該出面求免自成。他本是工於心計之人,眼見嘉胤不允,亦不急躁,又走到獻忠身側,和言悅道:“闖將狹量淺,向來睚眥之怨,亦作不共之仇。今他含羞忍垢,來必做狂犬之擊。獻忠豁達之人,望屆時忍其兇吠,莫與計較。”這一句明是勸撫,實則暗中挑撥,盼獻忠由恐轉憂,心生殺念。

張獻忠微微點頭,並不答話,面上卻出一絲譏笑來。王自用難測其心,只恐言多有失,遂坐回座中,另思良策。無意間目光落在劉國能、顯道神二人身上,立時有了主意,信步走到二人身邊,隨口道:“我看那少年若非重病在身,滿營兄弟怕無人是他敵手。國能結了這個仇家,可麻煩得得。顯老道乘病傷他,後更要大吃苦頭。”坐中二人聞言,目中兇光大現。

王自用心中大喜,口上卻道:“這少年如此武功,料來摘人首級,亦是如探囊取物。過幾我在王大哥面前保舉此人,撥一營人馬給他,也好教他有用武之地。到時他若勇冠全營,為王大哥器重,二位還須盡釋前嫌,視如兄弟。”話音未落,劉國能霍地站起,惡狠狠道:“恐怕自用兄見不到他勇冠全營了。”王自用故作驚詫道:“這卻為何?”劉國能不語,右手不自覺地扶在刀柄之上。王自用微微一笑,也不再問,緩步回到座中。

眾人鬧了半晌,嘉胤漸漸生厭,於是命人解開自成綁繩,著數名嘍羅手執,將周、李二人哄趕出營。一干頭領見李自成手扶週四,面陰沉,都生畏懼,獨獻忠一人兀自豪飲,恍若無事一般。

李自成與週四踉蹌出營,數名闖營將士已牽馬在營門口等候。李自成扶週四上馬,旋即跳上馬背,一干人打馬揚鞭,直向闖營奔來。週四見眾人都沉默無語,李自成更面鐵青,神思難測,不覺輕嘆一聲,心生悵惘。

正奔時,李自成忽勒住戰馬,回望主營方向,凝眉道:“今為群小所凌,此終生之辱,實不敢忘。它我若忘形自驕,圖慕小利,望諸位以此事警我,自成定當銘。”他深悔前時為些許小物,而與獻忠做螻蟻之爭,這時既有所悟,襟頓時一闊。當下自一人身上取過弓箭,手指數丈外一株碗口的枯樹道:“今我摒棄小勇,合當祈告於天。現若一箭中此樹,便是上蒼洪慈,已允我以大事!”說罷彎弓搭箭,颼地去,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樹身。

李自成見了,拋弓大笑道:“勾踐嘗膽吳,韓信忍拜將,我此番受些小辱,又何足為恥?自今起,我當上應天命,去弊固志,以待狂瀾!”說罷環視四方,好似周遭已立了千軍萬馬一般。後自成數臨死地,幾坐斃,而心堅如鐵,毫無所動。單以此論,較獻忠、汝才等輩得勢即猖,計阻則降,實勝過百倍。

週四見自成重又神采飛揚,也自歡喜,打馬上前,立在自成身邊。李自成輕拍其肩,意示嘉許,旋即策馬向前。一干人緊隨其後,不大一會兒,已至闖營。

祥聞自成歸來,心下稍安,大步出帳,立於帳門前等候。李自成望見祥,慌忙下馬,緊走幾步,跪倒道:“自成愚佻,有辱闖王威嚴,乞望治以重罪。”高祥扶起他來,微笑道:“嘉胤無識,獻忠挑撥,自成無端受過,我心實有不安。”李自成心存念,手指週四道:“這是自成結義兄弟,雖非同胞,情卻猶勝骨。”攙週四下馬,來到祥面前。高祥凝視週四,點頭道:“宗歸營,已贊此子重義。所謂無信不立,無義不行。少年若此,實屬難能。”說罷親解間佩劍,送到週四手中,目光殷切道:“望與自成同心,共扶闖營。”週四見祥面貌雖陋,目中卻滿是寬慈之意,自是大親近,當下連連點頭。李自成站在一旁,亦為祥寬厚所折,由是對祥忠心又有所固。

撫自成之心,隨命擺酒置筵,與周、李二人飲於帳中。一干頭目紛紛入帳,陪酒言歡。

週四傷重難捱,只與祥飲罷一杯,便懨懨停箸。劉宗起身道:“小兄弟為人仗義,令人好生相敬。我與自成情同手足,今也願你這個朋友。”說著舉杯邀飲。週四其相救之恩,掙扎而起道:“今無劉兄相助,恐已死於亂營。合當我敬劉兄三杯才是。”倒酒三杯,仰面將一杯喝下。劉宗見他喝得快,哈哈一笑,也陪著幹了一杯。週四烈酒下肚,熱血湧了上來,險些衝口而出。他雖知難勝酒力,卻不願當眾食言,又舉起一杯酒,硬生生倒入口中。酒未入肚,一口淤血便反了上來,呼地濺了一桌。眾人一驚,相顧不解。

劉宗見週四傷重至此,忙上前道:“兄弟無須多飲,後謀一醉不遲。”週四熱血噴出,恐失了自成臉面,又端起一杯酒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一杯水酒,略表寸心。”說罷並不遲疑,一口將酒喝下。他淤血既出,腹逆氣稍平,這一遭酒水下肚,雖仍灼熱如火,卻已無前杯之狀。

劉宗見他神情大是痛楚,心中一熱:“這人大是可,此後我當以兄弟視之。”拉住週四雙手,重重地握了一握,便即走回座中。眾人見此一幕,也自心折,均不由對這少年另眼相看。

祥恐週四傷重不支,於是對自成道:“你二人數勞乏,宜早些回帳歇息。我這裡有眾兄弟相陪,原不寂寞。”李自成會意,親扶週四出帳。眾人知闖將被辱,這時都不願失了禮教,數十人一同送出帳來。李自成含笑道別,與週四走入自家帳中。

週四渾身疼痛無力,入帳即倒於榻上。李自成心生憐惜,親手將被褥鋪就,服侍週四躺好,自己也寬衣解帶,上榻與週四並臥同枕。二人這一飽經磨難,早已疲憊不堪,說不幾句,相繼睡去。帳外人喊馬嘶之聲雖響,二人卻酣然入夢,毫無所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夜深人寂,萬籟無聲。週四睡夢中傷痛發作,遂被攪醒。他睜開眼來,見帳中漆黑一片,便不坐起,正思翻身再睡,突見帳外閃入一人,直似鬼影一般,向榻前疾掠過來。他吃了一驚,起身喝道:“誰!”這一出聲,那人已知其所在,但見青光一閃,長劍已至其。週四大駭,猛地仰倒,劍鋒貼其額頭擦過。

那人一劍刺空,並不撤劍,腕子一抖,劍尖向下挑落。週四臥在裡榻,眼見再難躲避,把心一橫:“我便不活,也要喚醒大哥,助其衝出帳去。”竟不理會來劍,左手抓向劍鋒,右手猛推自成。那人似知他武功甚高,這一劍虛實不定,暗藏了數式靈動後招,渾不料他會不顧命,以身相,一驚之下,只道他另有歹毒招術應變,連忙撤劍換式,橫掃過來。週四大急,惟有束手待斃。偏這時自成受驚起身,“嗤”地一聲,這一劍正削在他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