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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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開始,他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簡直猝不及防,防不勝防。幾天下來,光雞蛋就送來了幾大筐!全家三口人每天不停地吃;吃得全都變臭了也吃不掉其中的一少半!除非拿汽車把這些東西送走賣掉!而且只要你吭聲,汽車立刻就會上到山上來!
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意識到了這些禮物後面的真實目的,尤其是他在山林深處巡視查看了兩天後,心情就愈發地沉重起來。他一個人呆在樹林中那一片片被偷伐掉的像木樁一樣的樹中間,一站就是幾個鐘頭,心裡就像滾滾大一樣洶湧不平。
他一夜一夜地無法入睡,連飯也吃不下去。在山上住了半個月,眼見得瘦了一圈。
他撫摸著自己的那條斷腿,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開始頂了,頂得很堅決。頭幾天真是難,幾乎鬧翻了天,撕破了臉。也許人們都還以為他像以前的那些護林員一樣,只是半推半就;也許人們送禮送慣了,習以為常了,不以為他會真不要;“官不打送禮的”也許這久遠的意識在人們心底裡已深蒂固,對他的堅決似乎到茫然無措,無法理解,於是就鬧得如此厲害。然而當人們一看到他動了真格的,於是他很快就頂住了。緊接又一家一家地回送,而這時則已經容易多了。雖然在家裡子同他鬧得越來越不可開。
漸漸地,上來的人少了,不見了。而真正的人物,四兄弟和他的那一幫人馬則開始面了。
一面幾乎就是在攤牌了。沒有那些多餘的話,拐彎抹角的委婉辭令一律不用。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些人會把這種陰暗的易講得這麼骨,這麼公開,這麼赤的毫不遮掩。就像一場易,跟他做買賣!連價格也清清楚楚地標了出來。
對這些,以前他並不是沒有耳聞,但當這些真正擺在眼前時,他還是到了巨大的震動,簡直能把他驚呆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些人竟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幹,怎麼形容也不過分,百無忌,貪得無厭,窮奢極,厚顏無恥…在他們面前,似乎除了金錢就別無他物,良知,道德,臉面,正義…全都已經不復存在。
先是一九分成,再後來就成了二八分成,等到他那一次被請到四兄弟家的那桌“國宴”上時,就變成了三七開,最後竟至於上升為四六開了。
他們起先只想到這傢伙大概是個“黑頭蟲”貪得更多,得更狠。於是就不斷地加碼,不斷地講條件。
他忽然到再不能這麼下去了,他得把話說明白,必須說明白。你若不想把話說破,只怕永遠也不會有完有了。而再這麼下去讓兩邊人都太難受。他認真地思考了一番,便對著他們講了一番話,完全徹底地把話說絕了。那一回他真喝得不少,直喝得兩頰滾燙,腋窩汗,就像在部隊上臨戰前那回喝得一樣多。借酒撒瘋兒,他沒那個意思。他始終都很清醒,一句話也沒說亂:“…從今天起,就再別這樣了,咱們一切到此為止。我說的全是實話,全是心裡話。你們大概還不瞭解我,我大概也不瞭解你們。不過相處了這些子,也算了解一些了。我要說給你們的是,我這個人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種人。我是個復員軍人還是個甲等殘廢,獲過獎,也立過功。這些並不值得掛在嘴上,但有一點,我還對得起自己。我今年也三十多歲了,照人們說的,半輩子都過去了。前半輩子沒成過大事,但也沒幹過虧心的事,至少沒昧過良心。這後半輩子,我也想過了,出人頭地,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咱只怕是盼不上了。可不管怎樣,咱也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活著。怎麼著也不能自個給自個臉上抹黑,不能給自個的過去抹黑,不能給死去的那些戰友們臉上抹黑。我還有母親,兄弟和姐妹,也還有老婆和孩子,我得對得起他們。總不能有朝一,讓別人指著他們叫罵,說這就是誰誰誰的母親,這就是誰誰誰的兒子!也不能讓人在背後指點自己,你們瞧,那小子以前還是立過功的,還是上過戰場的,還是負過傷的!如果到了那一步,活著真還不如死了!我講的全是真話,我勸你們再也不要打啥主意了。我想咱們都應該正大光明地活著。我來這兒,並不是想有意開罪你們,也不是想把你們怎樣怎樣。我只是想今天咱們喝了這頓酒,從今而後咱們都從頭做起,都做個有頭有臉的人。不管你們怎麼想,對我來說,國家給了我這份工作,雖然不多,也足夠了。我並不是不想錢,但這得從正道來,得來得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他盡力把話說得很平和,就像拉家常。一點也沒有刺傷對方的意思。他當時也絕不想去刺傷對方。他畢竟還得在這兒生活,還得同他們面對面地守著這條通往村莊的必經之路,他只是想客客氣氣地把事情了結了。
但對方的反應卻讓他到吃驚。這一番委婉規勸甚至還帶有某種歉意的話,讓他們聽來,也許不啻是沉重的一擊。宴會上一度熱烈的氣氛頓時有如凝固了一般,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怔在那裡,連咀嚼聲也沒了,唯一能聽到的則是一聲聲沉重的呼。
他本想表現得更自然一些,然而此時他卻怎麼也做不到。屋子裡爆炸一般的緊張氣氛足以讓人窒息,面孔不就嚴肅起來。猶如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形勢一觸即發。他怎麼也沒料到會出這樣的局面。正想著怎樣避開這種氣氛,怎樣離開這個地方,猛然就聽到老大金龍重重的一拳擂在了桌子上,酒盅茶碗盤子鍋子還有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震得一跳。他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金龍那一聲聲嘶力竭的淒厲的喊,直能把你的心肺都揪出來:“狗子!我真不明白,你咋的就是個這人!”老大兩眼紅紅的,能噴出血來。
“你瞅瞅眼下這個世界上,還有幾個跟你這樣的!你他媽的咋是個這人!”看著老大的樣子,他心裡真替他難過。他清楚老大的情是真實的。這種動,憤懣,怨恨,失望,甚至還隱含著鄙夷的那種憐憫也都是真實的。可能在他們眼裡,他實在太傻,太無法理解了。這種利伸手可得,而且並無後顧之憂的好事,卻會一次次地堅決給拒絕掉,而他又是這樣一個窮光蛋!然而偏是在這個窮光蛋身上卡了殼。也許他們真的不會理解他。
31事後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莫非眼前的這一切真的顛倒了?自己已經趕不上趟了?不正常的偏是聰明,正常的偏則是傻!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那天他走出大門時,就聽到有人在身後這麼喊。
當時他連身子也沒轉。
那麼,現在呢?現在是不是有些後悔了?這才事隔多久!呈現在面前的居然就是這樣一副殘酷的景象!居然就把他到了這一步。在這個世界上,能容他存在的時間,也許只能用小時來計算了…
但是他並不後悔,即使是早已死去,下場比這更慘,他也絕不後悔!
就是下一輩子,下十輩子,下一萬輩子,他也絕不後悔!
絕不。
二十十一時五十六分村長急慌慌地走了出去,好半天了也不見面,也不見有什麼人再進來。
時至中午,太陽總算有了些暖意。只是窯裡依舊冷冰冰的,窯裡所有人的臉依舊冷冰冰的。
書記看了一下表。縣長鄉長局長也都跟著看了一下表。書記的臉越來越焦急嚴厲起來。
又是好一陣子,才看到村長滿頭大汗騰騰騰騰地跑進窯來。
“哎呀,我轉了好半天,人都到地裡幹活還沒回來,你們看咋辦呀。是不是休息上一陣子咱們就吃飯?”村長一一地瞅瞅這個瞅瞅那個最後瞅在鄉長臉上。鄉長看看錶:“飯安排啦?”
“安排啦安排啦。”村長趕忙點頭說。
“安排哪兒啦?”
“四兄弟家呀,那兒方便,做飯的人手現成,都說好啦,正做著哩,一會兒工夫就好…”
“又是四兄弟家!誰讓你們這麼安排的!”張書記突然間憤怒地打斷了村長的話,臉鐵青,語氣凌厲:“幹啥也是四兄弟家!四兄弟家是村委會還是黨支部!我剛才就講了好多遍了,這個案子是關於四兄弟的案子。四兄弟是受害者,是當事人,可你們住在那兒,吃在那兒,還要在那兒聽證,這還有個體統嘛!一兩天上邊的人下來了,問起這些事,該怎麼給人家待!縣長和縣委書記也跑到那兒去吃,去住,這成什麼啦!是查案子來了,還是問來了!怎麼不想想後果!這是大案!全省頭一號的大案!你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你們都瞧瞧,現在都幾點啦!案發到現在,都過去多久啦!這涉及到地方政府和國家的關係,林場和護林點在咱們這個地方,可那都是屬國家直接管著的!你們明白不明白,上級領導和省林業廳到現在還沒得到咱們的消息!得到消息後人家馬上就會派人來調查的!咱們還能等到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明天再給上邊報案?上邊下來人又怎麼給人家彙報情況!你說說,這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都折騰出個啥來!一塌糊塗,真是一塌糊塗!很清楚的事也能讓這些人說糊塗了!什麼事也能給辦糟了!都上地裡去了,都幹活去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就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事情到現在了,思想上也一點兒重視不起來。我們在還這樣,我們要不在,那還會怎麼樣!莫非連個人影也看不見了!到這會兒了問我們咋辦,你說咋辦!是不是讓我們到地裡給你叫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