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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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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反過來一想,又好像恨不起來。這一切又是誰造成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誰讓他們成了這般模樣?究竟是誰!

四兄弟!正是這樣一群可惡的東西,才把一村人整治摧殘成這個樣子!指鹿為馬,扼殺良知,作威作福,糜爛奢侈,他們才是真正的十惡不赦!他們才是人們不共戴天的仇敵!

四兄弟,四兄弟!惡虎不除,這一村人就不會有太平安康,就不會真正走上富裕之路!惡虎不除,這一村人就會永遠這樣以惡為榮,良莠不分,就會這麼一直處於貌似太平的黑暗之中!

真就像你想的這麼簡單嗎?除掉四隻虎,天下就會太平了?會不會又生出四隻虎來?你這樣做值麼…是的,也許還會重新再生出四隻虎來,也許真的不值得這樣去做。那麼多人都司空見慣了,為何偏你無法容忍…

而他這樣去做,也就意味著他將會從一個榮譽軍人、人民功臣淪變為兇手和罪犯!就算他能活下來,也逃脫不了必將會來的懲罰。他將會被判為重刑、死罪,將會立刻就地正法!他活不了。為了法律的公正,他終將被公正的法律所判罪,這將是他的最終結局!

但即使這樣,他也認了!在此時此地,他沒有任何別的選擇!用自己的生命,哪怕是隻能換來一次對社會的警告,一次對罪惡的揭,一次警鐘的敲響,對自己來說,也足夠了!

也許幾年,幾十年以後,人們終將會理解他,這一帶的老百姓終將會理解他……44…渴!一離開這些揪人的思緒,第一個覺就依然是渴。渾身都在發顫發燒,他知道,這些被嚴重致傷而又失血過多的肌體,正迫切地需要水分。他必須得到一些水使自己能支撐下去。

他又一次舉起了準備敲門的手。

一時間,他又遲疑了。

這是誰家呢?他依稀記得這好像是老七家。是的,確實是老七家。村裡人都叫他老七叔。一個六十多歲的白髮老頭兒。老七叔是個很勤快的老人。雖然年近花甲,但仍舊每下地幹活。還常常到山裡去打柴,去刨藥材。他剛來的時候,老頭兒常愛在他那兒坐一坐,歇歇腳,袋煙,喝口水什麼的。老七叔很會說話,尤其是很會說俏皮話兒,像個樂天派,老是笑呵呵的。世界上所有讓人發愁的事情,好像都與他無緣。對任何艱難困苦,他好像都能承受。他有四個兒子和兩個閨女,都已長大。家裡的那點地,本不夠種,勞動力顯然過剩,一個個都閒在家裡沒事幹。而他每天出來幹活,純粹是一種習慣。幹活好像是他唯一的樂趣,否則就會覺得太無聊,就會活不下去。其實家裡本就不缺他那點柴火什麼的。不過看他那樣子,也無非是自得其樂罷了。他也真的總是很快活、很輕鬆的樣子。沒嗓子,卻整天唱著一口地方戲。跟別人說點什麼,笑話不離嘴。說完了,不管別人笑不笑,他先哈哈大笑一陣。

其實他很窮。他看得出來,他窮得衣服總是很破很舊。三兒子快三十了,四兒子也二十六七了,都還娶不起媳婦,砌不起新窯。像劉全德一樣,他這一家子也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沒本事也沒指望能迅速地發大財。有一回,他問老七叔,像他這一大家子人,要是能承包下一座山嶺,有這麼多壯勞力幹活,五年過來,豈不發成纏萬貫的大戶?老頭兒聽著他說,只是哈哈地笑。笑完了,就只說別的,問了幾遍也是這樣。

末了,老頭兒起身回家。背起柴火,朝他又是一樂,然後徑自走下山去。剛一出門,就可著嗓子地唱起來。老頭兒嗓子很差,咬字卻清清楚楚,他至今還能記得些。他只覺得那音調好悽傷。

唉——兀的不氣殺我也,兀的不痛殺我也!

聽得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

空長了我二十年的歲月,空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原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是老母唉——恨不得摘了他鬥來大印一顆…

把麻繩背捆在將軍柱,把鐵鉗拔出他斑斕舌。

把錐子挑出他賊眼珠,把尖刀細剮他渾身,把銅錘敲殘他骨髓,把銅鍘切掉他頭顱,…

他不清楚老頭兒唱的是哪齣戲,但這些唱詞卻讓他玩味再三。這大概就是中國文化,恨起人來,能把人恨成這樣,挖舌頭,剜眼睛,砸骨頭,鍘腦袋,千刀萬剮,五牛分屍,報仇居然能報到這種程度…而且又極有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即使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兩輩子,也絕不忘記,也絕不放過!

捱打時那一幕幕的可怕景象驀地又現在眼前,那種毒打,那種仇恨…莫非同這種文化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對別人能這樣殘酷,對自己也一樣這樣殘酷,也許,這就是這種文化裡最為可怕的一種因素,包括自己,會不會也是如此…

不!揚善懲惡應是人類中最為寶貴的一種品行,如果連這個也沒了,社會還何以存在!人類還何以存在!

他不曉得今天捱打時,老七叔會不會也在場。但不管老頭兒在場不在場,他絕不會恨自己。即使他打了自己,砸了自己,也絕不是真的恨自己…

他終於敲響了院門。

梆梆梆梆…

幾乎就在同時,他便聽到了一聲帶著顫音的問:“哪個?”就在門口!大概早就等著了。他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

“…我。”他清清嗓子,使勁應了一聲。正思忖著報不報自己的姓名,門哐噹一聲猛然打開,與此同時,一道刺眼的手電筒光亮一下子便罩住了他。

“幹什麼的!”一聲低沉的叱喝。藉著電筒的光亮,他看到了好幾雙腳和幾大的木。原來他們早就準備好等在這兒了。狗的狂叫大概讓他們一家到爬過來的興許是個賊或者是一隻兇獸。

“幹什麼的,快說!”又是一聲叱喝。

“我,我呀。我是狗子,我想喝口水,請,請讓我喝口水,實在渴得不行。求你們了,請讓我喝點…”他極力地懇求著。

對方一陣沉默。

“我一整天都沒喝到水了,求你們了…”哐當!突然一聲巨響,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又陷入了極度的黑暗。

他也一下子愣在了那裡,默然地瞅著眼前這道陡然關死了的黑黝黝的院門。

45他本想再喊兩聲,但一種直覺告給他,門不可能再會給他打開了。

但他依舊等了很久很久。期望著門也許會突然打開,然後給他遞過一碗水來。

他失望了。院子裡一直悄然無聲,連狗的吠叫也沒了,大概連狗也被帶回窯裡去了。

曠野裡死沉沉的一片,靜得令人窒息。

他終於掉轉身子,一直等他爬得老遠老遠了,才又傳過來兩聲無力的狗叫。

一直等到他爬得都看不見那道門了,才依稀聽見那道門又輕輕地打開了。

他連頭也沒再轉回去。

二十十三時二十八分所有的人都久久地怔著。

包子分明都涼了,卻沒有人再想去吃。窯裡好像籠罩上了一種剛才講述的那種恐怖氣氛。

“都吃呀,都吃呀!”胖子忽然嚷了起來,然而竟是無人再吃。人們好像仍然僵著,好半天也動不起來。末了,縣委書記把吃剩的半個包子往碗裡一摁,像清醒過來似的問:“那後來呢?就一直沒有人管?”

“管?咋管!誰管?那小子捂著肚子一個勁往村外走,一路嚇得人直跑,誰敢管?誰有膽量敢走到跟前去?再說,四兄弟正在那兒眼巴巴地瞅著哩,誰去管?沒事找事,沒癆病的攬傷寒哩!”胖子脖子一伸一伸地說,顯出一副很知底細的神態。

“再後來呢?”公安局長再次問道。

“後來?

後來就跑了唄!那小子一步也沒停,也沒人攔著擋著,一會兒工夫就跑出去了。聽幾個跟著跑出去的小孩嚷嚷。說那小子走出村外,一拐過那道山彎兒,噗通一下就倒在那兒了。幾個在村子老高處瞅著的小夥子也說,那小子真是一拐過彎兒就倒下了。一直到天黑得啥也瞅不見了,也再沒見那傢伙爬起來。村裡的人都以為那傢伙肯定沒指望了,一準就死在那兒了。不瞞你們說,村裡人那會兒都等著哩,那小子死了,看村裡人咋給上頭待。公安局法院的來了,看哪個給人家抵命。村裡人都說了,四兄弟就是再能,再有勢力,這回出了人命,咋著也得吃傢伙!就是不吃傢伙,不破費他十萬八萬的才怪!誰想到竟是這樣!嗨,真是這也想了,那也想了,啥也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那小子偏是沒死了!偏是又跑下山來,還他孃的帶著槍!當時有人還以為那小子給嚇傻了才懵懵懂懂地逃回去了,哪想到原來是取槍去了!你說那小子的骨頭有多硬!滿身都打爛了,腸子了一堆,偏是還能爬下來,爬了一晚上,爬到四兄弟家裡,一個接一個地把他們全給崩了!你想想,不說別的,光四兄弟家的保鏢就有多少!可那小子誰也不打,就是隻打四兄弟!四顆子彈就撂倒你四個,一槍廢的也沒有,你說那小子有多厲害!他孃的那槍法有多神!怕哩怕哩,我看這人呀,不管你多有本事,多有勢力,後不管啥也不可把事情做絕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哩,一個大活人急了那還不要命!四兄弟也真是該,偏就遇上了個那小子!說實在的,那小子還是個殘廢,要是還囫囫圇圇著,別說你四兄弟,就是十個四兄弟也只怕不是人家的對手!特種部隊,偵察連的!嗨,那都是咋訓練出來的,外國佬都不怕哩,還怕你個四兄弟!”說到這兒,胖子見無人再問,又伸手從筐子裡握住一個包子,正要往嘴裡,不防讓瘦子一巴掌打下來:“我說你有夠沒夠哇!你瞅瞅,你瞅瞅,有誰還吃呀,餓死鬼託生的是咋的!”胖子四下一瞅,竟臊得一笑,頓時不好意思起來:“該打該打,真是該打!就只顧自個吃了。哎,大夥都吃呀,都吃呀!這才吃了多少就不吃啦,沒吃幾個就吃飽啦!城裡人飯量真是不咋的。好啦好啦,吃飽啦咱就收拾。哎,我說呀,你們可得吃好呀!別光聽咱瞎侃啦,把飯也給誤了。嗨,就聽咱瞎侃啦,就聽咱瞎侃啦…”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就收拾起碗筷來。倒也利索,眨眼工夫,就收拾得乾乾淨淨。

收拾完了,見窯裡的人都還愣怔著直瞅他倆,不就尷尬起來。

“村長,那我們就走吧。”瘦子輕輕地說。

“走吧走吧,沒事啦,東西送了就回吧。”村長應著,並不看他倆。

“…那我們就走啦!有事就喊一聲。”胖子仍舊大大咧咧地嚷。兩人正要走,老所長突然說道:“等等,等等,給你倆說件事。是這樣,像你倆剛才講的那些,過兩天假如有人要聽,你倆能不能再說一遍?”

“…哪個要聽?”胖子忽然警覺起來。

“瞭解情況,調查案子的唄。”老所長故意放鬆口氣。

“呀!那可不敢!打死也不敢!背過彎兒瞎侃還行了,人場上哪敢瞎說!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胖子一口拒絕。

“這沒關係,呀,剛才不也是人場上,你們講得就不錯嘛。沒關係沒關係。到時候像今天一樣講就行了。”老王也趕忙幫腔。

“這個你哪敢哩!剛才是見你們想聽,才那麼瞎說哩。說說也就完了,那又不當真。真是的,在人場上說,咱哪敢哩!”瘦子也斷然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