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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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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衛明仔細打量,再次發現這女鬼的確與眾不同,除了笨得異乎尋常之外,她雖然身帶鬼類的陰寒之氣,卻無一般出現在陽世的鬼魂的兇惡幽厲。他未曾動手滅掉她,反而隨她來這閒雲閣,固然是因為她的大膽讓他吃驚,另一方面也是對她的古怪起了好奇心。

“你…”他皺眉,這樣你你我我的實在不是個稱呼,“你叫什麼名字?”就算是鬼,生前也該有個姓名。

“小女子…周婉倩。”溫婉秀雅,算是名如其人,只是…武衛明暗暗納悶,他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為什麼乍聞的那一刻中會湧起莫名的?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最深最沉的記憶裡,曾經聽過。

正當他在思索時,明月從書房半掩的窗子外斜斜照進來,灑落在這女子微垂的臉龐上,令她膚看來晶瑩如玉,更顯得容貌秀麗天成,五官緻出塵,就算是武衛明這般心腸冷硬之人,也忍不住為之讚歎。

美人難得,美麗的女鬼就更難得了,武衛明暗自自嘲,若來找碴的個個皆如此絕,自己恐怕還真的下不了手誅殺。

“公子…請問公子如何稱呼?”見他半晌不說話,周婉倩怯生生地小聲問。

武衛明用力抹去腦子裡的胡思亂想,淡淡回答,“武衛明。”當然他還是羽林將軍、佑武侯兼封太子太保,然而人間功名對於一個女鬼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請他喝茶,對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只不過是因為他能看見她而已。

想到這裡,武衛明不知怎麼突然不舒服起來。

“武衛明…”周婉倩輕聲念道,“月光亮為明,真是個好名字。”男人一怔,當年他出生時有位高僧曾經為他看相,說道:“執劍成衛,月光亮為明,此子必非凡品。”他由此得名,還獲賜神劍斬鬼。想不到這女鬼竟能一語道出…一定是偶然,是湊巧!

見他仍不說話,周婉倩悄悄注視著他。這能看見魂魄的男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能不能幫她?

自從再入陽世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一個男人,他穿了一身素青外袍,內裡則是黑緊身武士服,身材修長拔;樣貌俊朗,年紀覺不到三十,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襯托得他異常好看。

口突然發熱起來,臉上也微微漾紅。她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多少年了,怎麼會突然如此心神不寧?難道是因為太寂寞了,寂寞到只要有個人在身邊就如此動…

收拾起驚訝的情緒,武衛明再問:“你是怎麼到這裡的?”這話看似平常,其實大有用意。沂園過去是皇家行宮,周圍方圓數里預先以五行術法佈下結界,以防鬼魅靈侵入,雖然已經荒廢多年,或許有所缺漏,但是像她這等法力微弱的鬼魅,怎麼可能進得來?這其中必有問題。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直在這裡啊,離開冥府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所以就回來了。”離開冥府?

武衛明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病,“離開冥府?就憑你一人之力也能從陰間返回陽世?”她想了想,當離開冥界,似乎是一大堆人推推擠擠,彷彿海一般將她推出,這也算是她一人之力嗎?猶豫片刻,她點點頭。

他默然,以眼前周婉倩的法力,往前推個三、四年,那時的她若能從陰間逃脫,這陽世恐怕早就鬼魅無數,哪還能有活人的立足之地?這種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辦到,其中一定另有關節,還是自己看走了眼?

周婉倩見他神不定,心頭也是一陣忐忑,只是她不敢去問他原因,正在思量間,武衛明突然伸出右手遞到她面前。

“把你的手給我。”鬼物滯留陽世,多存禍心,想到附近村莊傳言有厲鬼噬人,他雖然不懂,但提防點總沒錯。

“嗯?”這回換她怔住。她十九年做人,四百年為鬼,除了內侍,與她有親近的肌膚接觸的男子只有父皇與鍾浩二人而已,乍然聽見武衛明的要求,她不由得呆住了。

見她半天沒反應,武衛明不耐煩地看她,卻見她一臉羞澀為難,頓時明白過來,驚訝之餘大好笑,真沒見過這麼守禮的女鬼。

“喂。”他動動手指頭,“你是鬼耶,還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雖然有“鬼”一說,但是鬼魂到底不比山妖水怪、狐仙花,即便以法力凝成形體,也只是暫時的,以害人這種事對於沒有實際形體的他們是做不來的,這名號倒著實冤枉。

周婉倩低頭猶豫地看了看已遞到面前的男人的手,她怯怯地伸出左手,放在他的掌中。

武衛明立刻覺得一陣冰寒,然而冰寒之下,卻彷彿覺得手中的肌膚柔滑細膩,如最上等的絲綢…手腕一顫,他暗罵自己荒唐,居然會對一個女鬼起什麼遐思,收斂心神,念力運轉,細察之下,卻是一無所獲。這女鬼的法力弱得幾乎可算沒有,只勉強能讓她在世間出現不至於被天地罡氣湮滅而已。

這就怪了!武衛明沉不語…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皇家園林四周的結界因子久了而有了紕漏,而周婉倩的運氣又實在太好,所以湊巧撞了進來…

他這邊還在想,那被他握住的手卻微微掙扎起來,武衛明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緊抓著周婉倩的手,急忙鬆開。掌心一空的瞬間,他心頭突然湧起一陣強烈失落,彷彿有什麼極重要的事物從手心裡溜走了。

輕呼一口氣,他微微一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先說清楚,我未必能幫得上忙。”周婉倩一下子忘掉了剛才的羞澀與悸動,“真的?你真的答應要幫我?!”她在這人世間遊蕩了三百年,一無所獲,原以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絕望境地,這一刻眼前彷彿閃過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看著眼前這雙寫滿了渴切與動的燦燦明眸,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是。”回答完他不一愣,自嘲想著,也許真是一時神志不清了吧,但是心底深處,他竟然非常希望能夠幫到這隻女鬼,果然是“鬼心竅”嘲起自己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善心,武衛明端起茶杯,垂下眼睫,“你想要我幫你什麼?”鍾浩?

無意識地玩著手中的紙鎮,武衛明雖然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心思卻還一直停留在幾天前那座荒廢的閒雲閣裡。

以他的權力地位,自然有足夠的人手為他打點一切。十之內,沂園的房舍院落已一一清理乾淨,器物用具也大致備齊。

至於沂園所屬的林地園囿,因為不住人,所以暫時未動,但光從廳堂樓閣來看,已恢復了幾分舊朝的恢弘氣派。

動工的第二天,武衛明便將沂園西北一帶自竹林至閒雲閣劃為地,不準擅入。他身懷異能,平常驅捉鬼多了,行事頗有神秘之處,連帶身邊的侍衛僕從也見怪不見,規規矩矩奉行不悖。

這幾來,他不是沒時間機會再去見周婉倩,只是那天所聽到的故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他不得不好好思忖。

那人是大燕皇朝驃騎將軍,頗受君恩,然而生不逢時,在哀帝末年的叛亂中,他堅守皇宮,於混戰中不知所終…周婉倩如是說。

書桌上放著一本《燕朝史錄》,這是武衛明叫隨從找來的,此時已翻到《帝王本紀•哀帝》那一頁,上方寥寥數行字,他卻看了無數遍,已經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戍月十一夜…寧雅公主…飲劍自絕,盡節殉國。

寧雅公主,周氏婉倩,昔的天之驕女,今時的一縷孤魂。

他自幼便通陰陽識人鬼,不料此次竟走了眼,本以為她只是尋常鬼魅怨心未息遊蕩世間,原來卻竟有這般來頭。以時間推算,她已是四百餘年前的古人。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他,周婉倩的法力弱得如死去三、四年的新鬼,她這四百年不知是怎麼過的…

武衛明苦笑一聲,遊蕩陽間的冤魂怨鬼或多或少總有些纏綿難解的恩怨情仇,而他本是專門誅滅鬼物的,然而面對周婉倩,他非但沒有出手消滅她,反而答應了要幫她了卻心願——這大概就叫做“鬼使”神差了吧?

如果她不是鬼,那麼也許…

沒有也許,如果周婉倩不是鬼,四百年前她便與那個叫鍾浩的男人成就鴛盟,而他今也絕不會碰見這個女人,也絕對不會聽到那樣一段無比纏綿、無比悲傷的故事,更絕對不會令自己的心掀起波瀾。

自從那天見到周婉倩,聽過她的故事,那張如花容顏便時時在眼前浮現。對武衛明而言這是從所未有的情況,他承認自己心動了,但同時也不願承認地認為,這大概是一時的惑,畢竟她只是一縷虛無縹緲的芳魂而已。

然而,這一縷芳魂,卻出乎意料地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請你幫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她那對他這麼說,聲音輕細,臉上卻是無比認真的神情。

姑且不論得上天入地找到某個人或者某隻鬼的可能有多麼微小,就算找到了這個男人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那天他直言,“找到又如何?”她不假思索回答,“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失約。”他無語。她違背幽冥法則,不肯投胎轉世,在兩界遊離四百餘年,只為了問這個問題?!

他為什麼會失約?問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失約,實在是…很蠢!

男人本就有千百個理由對女人失約,況且生死之間,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去堅守對任何人的約定,這女鬼卻為了這種事而找尋四百年,想必若無結果,她還會再找四百年,真是愚不可及啊!

再說,生死輪迴、人世變遷,就算真能找到那個男人,只怕他也早記不得舊事。

不可諱言,周婉倩這種超越常理之外的愚蠢卻令他的心情起伏難平。真有一種情,可以深厚到令人拋卻生死、不計歲月嗎?可以令人堅持如斯,即使做鬼也不改心志嗎?周婉倩對鍾浩就是這樣的執著嗎?

一念及此,武衛明心口忽然微微刺痛,對那名僅聞其名的男子,湧起一陣隱約的、複雜萬分的妒意。

鍾浩,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憑什麼擁有這樣的情?!

敲門聲響起,武衛明應了聲,一名侍衛踏入。

“主子,沂園的房舍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也安排了十幾個下人去伺候。”侍衛前來回話,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不過,那邊仍是荒涼得很,主子真要搬過去嗎?”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沒人最好!城裡整吵吵嚷嚷不得清淨,我正要找個地方靜修幾。你去跟崔總管說,跟去的下人再少些,夠做事就行了。”侍衛答應著退下去,主子一向令行止,他只要招辦就好,多說多錯。

闔上書冊,武衛明站起身來,嘆息一聲。

鍾浩…他該上哪找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