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折此會在何年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昨夜有雨,初升的太陽照著草場,蒸出溼漉漉的青草味兒。蕭鐵驪從氈房裡鑽出來,深一口清涼空氣,朝自家羊圈走去。圍欄旁站著位中年男子,英俊得令人側目,向蕭鐵驪抱拳道:“蕭英雄,早。”說的是非常蹩腳的契丹話。
松醪會後,來涅剌越兀的訪客便絡繹不絕,顯赫如魏王耶律淳,貧賤如邊陲的牧民少年,然而沒有哪位似眼前這位,未及道出來意,已令蕭鐵驪到不適。
“我,崔逸道,宋國人,十三年前,黑山,我女兒…被搶走。”他說得斷斷續續,臉上卻始終掛著微笑,風度儀表都無可挑剔。
蕭鐵驪知道自己為何不舒服了,面前這人與觀音奴長得太過相像。他的身體突然繃得弓弦般緊,打斷了崔逸道的話:“說漢話吧,我聽得懂。”
“我的長女生在宋國大觀元年,也就是貴國的乾統七年。那年夏天,我帶女來黑山尋找金蓮,卻在山頂被一群契丹人伏擊,搶走了我女兒。”
“黑山是我們的聖山,除了祭祀,沒人會隨便進山,更何況在山裡搶人。我家觀音奴是從黑山狼裡抱回來的。”
“我無意冒犯聖山及蕭英雄,也不曾質疑觀音奴的來歷,不過我確實在黑山丟了女兒。夜來被劫走時,尚在襁褓之中…”觀音奴清亮的聲音恰於此時響起:“鐵驪,茶煮好了。”崔逸道遙望氈房門口的少女,續道:“若夜來長到現在,正好這般年紀。”蕭鐵驪緩緩放鬆肌,氣,吐氣,道:“觀音奴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要先向她講明。至於她是不是你丟失的女兒,現在還不清楚。你在門外等著。”蕭鐵驪回到氈房,艱難地開口:“觀音奴,還記得你小時候被狼叼走的事兒嗎?”觀音奴正給雷景行和耶律歌奴斟茶,手微微一頓,頭也不回地道:“記得啊,是鐵驪把我從狼窩裡扒拉出來的。”蕭鐵驪額上的青筋暴了出來,費力地道:“我妹妹被狼叼走了,我從狼裡把你抱了回來,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比我親妹妹還親的妹妹。”觀音奴撲哧一聲笑出來:“鐵驪真會繞啊,我知道了。”她沒半點驚訝之,倒是雷景行詫異地放下茶碗,認真打量觀音奴,見她秀骨玲瓏,手足纖小,長得不像虎背熊的鐵驪,也不同於身材高挑的耶律歌奴。
氈房中突然靜了下來,觀音奴微微笑著,語調輕快:“是啊,我不是阿爹阿媽親生的,這不要緊吧?如果你們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歌奴攬住觀音奴,摸著她鴉翅般漆黑光亮的頭髮:“誰在意這個啊。觀音奴是咱們家的寶貝,看到你笑,阿媽的皺紋都會少兩道。”蕭鐵驪悶悶地道:“方才在羊圈那兒碰到一個姓崔的漢人,說十三年前在黑山丟了女兒,年紀正好跟咱們家觀音奴差不多。觀音奴的樣子…”他使勁吐出一口氣,覺有什麼沉甸甸地壓在口,不想說出來,又不得不說出來,“跟他很像,非常像。那人就等在外面。”崔逸道聽得真切,掀開簾子走進氈房,向雷景行施了一禮,道:“久仰雷先生大名,後學有禮。”向耶律歌奴一揖,“大娘康健。”從容地坐下來,微笑道:“冒昧登門,打攪諸位了。在下崔逸道,宋國人氏,十三年前為家母求藥,在貴國的黑山丟失了女兒。”他聲音一低,用手按住口,“這是我一生至痛至悔之事,內子更是耿耿於懷,十三年來未嘗展眉,食不下咽,睡不安寢。這次松醪會上,意外發現蕭姑娘的神態酷似內子,又聽說她是在黑山狼中抱回來的,故此尋到這裡。我並沒有什麼非分的想法,只想請蕭英雄指認一下當時的狼,看有沒有小孩子的東西掉在那裡。”言畢俯下身子,額頭一直觸到地面。
崔逸道與身著男裝的觀音奴斜向而坐,宛如大小玉樹,相映照。天南地北的兩個人,別不同,年齡懸殊,若不是源自同一血脈,豈能相像到這種程度。雷景行等人面面相覷,心裡都信了八九分。
觀音奴低頭玩手指,半晌聽不到人說話,抬頭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勉強道:“只是去狼看看而已?”崔逸道笑道:“只是去狼看看。”崔逸道站在黑山隘口,不由得心起伏。當年希茗在山中婉轉作歌:“願為星與漢,光影共徘徊。”歌聲早已湮沒在光陰深處,山林卻依然青翠安謐,可謂一樹碧無情。他們在此間痛失愛女,希茗對他雖無怨懟,傷痛之情卻始終不息。她嫁給他十四年,人人稱羨,皆道這姻緣堅固如金石,美好若雲錦,唯他明白,她的痛苦煎熬是青瓷上的一痕瑕疵,也許相安無事,也許有一便會裂開。
蕭鐵驪獻上給山神的祭品,與觀音奴一步步走進黑山。兩人都很小心,呼輕柔,步履無聲,唯恐驚擾了山神。崔逸道拍拍侍童崔小安的頭,示意他趕緊跟上。到了當那處懸崖,蕭鐵驪引著眾人躍到口的平臺上。
觀音奴瞪著黑沉沉的狼,漫說如今身材高大的鐵驪,便是自己也難爬進去,口驀地一酸,回身抱住他,低低喚了聲哥哥。委屈、慶幸、哀愁…種種情緒織到一起,觀音奴覺得心口生髮出的那點痠痛一直浸到四肢百骸,沉得抬不起邁不開,像只松鼠一樣巴著鐵驪,噎噎地哭起來。她拼命將哭聲回去,間或傳出一兩聲壓抑不住的泣,反而更增悽楚。蕭鐵驪心中難受不亞於觀音奴,卻說不出來,只到口的衣裳被她的熱淚漫漫洇溼,變成一塊烙鐵。
兩炷香的工夫,小安從狼中爬了出來,腋下夾著一塊破敗得辨不出原本顏的緞子。崔逸道接過來細看,聲音微微發顫:“這是我女兒的襁褓,內子親手繡制,正面是千葉蓮花,反面是折枝茱萸,我記得清清楚楚。”
“老爺,還有這個。”小安舉起一碧綠的磨牙。崔逸道一眼認出,不由狂喜,心道:“希茗,這確鑿無疑是我們的女兒了。這一次,我一定帶她回家。”觀音奴側頭看了蕭鐵驪一眼,在瞬間作了取捨。她蹲到小安面前,笑嘻嘻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柔聲問道:“你只找到這些東西麼?沒別的了?”小安搖搖頭,口齒清楚地回答:“我仔仔細細找了三遍,只找到這兩樣,剩下的都是些骨頭。”觀音奴站起來,看著崔逸道,認真地道:“當年被狼群叼走的小孩有好幾個,看來您女兒也在其中。”她後退一步,拉住蕭鐵驪的手,“可是被救出來的只有我一個,我也許是您的女兒,也許不是。從我與父母分離的那一天起,我想,我這一生是不可能確切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啦,可我確確實實地知道,蕭鐵驪是我哥哥。”鐵驪寬大的手掌包著觀音奴的小手,心中亮堂堂的。
崔逸道注視著觀音奴,心想:“你要真跟這契丹人是兄妹,那才奇了怪了。”但他是何等樣人,並不與觀音奴辯駁,微笑道:“這是我女兒小時候的東西,我拿著也沒用,不如送給姑娘玩兒吧。”觀音奴見那磨牙像竹枝上的一滴珠,翠生生地從他指縫中滴下來,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頓時一涼。她不知這是極名貴的翠玉,見崔逸道並不迫自己認親,笑地道:“那就多謝你啦。”崔逸道不與觀音奴正面衝突,私底下卻來找蕭鐵驪商談,態度懇切,言語人。蕭鐵驪聽得心亂如麻,卻無辭推脫,只道:“我想想,過幾答覆你。”於情,他決不願意觀音奴遠去異國;於理,顯然應促成觀音奴與父親相認。蕭鐵驪素有決斷,唯獨此事在心中反覆斟酌,仍躊躇難決。
這,觀音奴陪耶律歌奴去六味泉沐浴,雷景行在附近寫生,歸來時見氈房中只有蕭鐵驪一人,困坐愁城,望著房頂發呆。雷景行丟下畫囊,道:“鐵驪啊,看你這幾天心事重重,為了觀音奴的事發愁?”蕭鐵驪木然無語,呆了半晌,突然道:“先生,這姓崔的漢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他在雷景行默許下學了神刀門的碧海心法和輕功,卻未修習過神刀九式,故此雖以弟子禮事雷景行,卻不稱他師父。
雷景行遊歷四方,對各地人物瞭如指掌,當下娓娓道來:“這崔逸道別號英華君,論家世背景、武功才略,都算得上宋國第一。你知道武功傳承,不外師徒、父子兩條路,武林中各方勢力,亦可因此歸結為門派、世家、獨行客三種。大宋武林的百年世家不少,以秦、衛、崔、沈四姓最著,‘紫衣秦’和‘怒刀衛’皆在汴梁,‘八寶崔’在寶應,‘鳳凰沈’則在杭州,崔逸道便是如今八寶崔氏的家主。”
“我少年時行走淮南,曾遇到一件趣事,當時寶應附近的村子受水寇滋擾,被崔氏出面蕩平,當地父老便送了‘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匾給崔氏,豈料崔氏當時的家主一見這牌匾,然變,堅決不肯接受。”雷景行微微笑了一下,“你道這是因為崔氏行事低調麼?恰恰是因為崔氏自矜門第,看不起這樣一塊匾呢。話說九百年前,漢朝覆亡,中土大地分裂成三個國家,其後三百多年間,中土朝代更迭,南有六朝,北亦有六朝,最後北方的隋統一了中土,卻又被唐取而代之。唐之後,歷五代之亂,宋國再度統一中土。”蕭鐵驪聽得暈頭脹腦,惘地道:“是麼?可這跟崔家有什麼關係?”雷景行嗤了一聲,道:“小子沒耐,不要妨礙老人家講古的興致,你聽我慢慢道來。原來中土人與我們南海黎族不同,也與你們契丹人不同,有所謂士族、庶族之分,其門第高低、血統貴賤,有如天淵之隔。”蕭鐵驪聽懂了這節,忍不住道:“我們遼國同樣有貴人和平民。”雷景行搖頭道:“士族與一般達官貴人不同,得有好幾百年的鄉土基,家學相傳,累世貴顯,雖然中土朝代更迭頻繁,其門戶卻巋然不動。南朝一士族王謝袁蕭,入唐後湮沒無跡,故詩人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之句。然北朝門閥崔盧李鄭諸家,自北魏到唐末,皆為中原一士族,人稱‘山東名門’。唐國以科舉取士,士族入仕再無特權,但世人仍以與崔盧李鄭通婚為榮。唐國曾有皇帝向山東士族求婚而不可得,忍不住抱怨,我家兩百年天子,難道還比不上崔盧?”
“唐亡後,中土紛亂,門閥士族趨衰敗,不過一些嫡系房支尚能維持,如清河崔氏的小房,因早就徙居淮南而得存。王讜的筆記中便記載,清河崔氏小房最專清美之稱,世居楚州寶應縣,號八寶崔氏。”雷景行呷了口茶,“這寶應縣本名安宜縣,唐時崔家有人出任楚州刺史,向皇帝獻了十三枚定國寶玉,假託是尼姑真如得天帝所賜,唐國皇帝欣然將年號改為寶應,還把崔氏居住的安宜縣也改為寶應縣,這便是八寶崔氏的由來。似崔氏這等門閥,自曹魏始祖崔琰算起,已傳承八九百年,原是中土最有名望的大士族,哪裡肯囿於武林第一世家的小小名頭。”蕭鐵驪大為震動:“原來觀音奴的家世這樣了得。”雷景行微微一哂,“話又說回來,自太祖建立宋國,士族大多煙消雲散,僅存的幾家雖苦苦支撐,聲名卻早就不顯於世,只有限的幾個人比如專門研究譜牒的曉得罷了。蓋今世不尚閥閱、血統,看重官品、財勢。任你出身貧寒,一朝躍過龍門,做了新科進士,立時炙手可熱,連當朝宰相也等著招婿呢。”雷景行見蕭鐵驪眼中出疑惑神,心想這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遂道:“單說這八寶崔家,唐末時出了個厲害人物,七十二路碧實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力護得家族平安。到如今崔氏在淮南名聲不墜,憑的不是名門血統,而是武林朋友的捧場。崔氏現在的家主崔逸道不惟武功卓絕,更兼長袖善舞,將崔家的生意從南做到北,很是興旺。”蕭鐵驪神黯然,喃喃道:“先生實在厲害,懂得這麼多。”雷景行擺擺手,站起來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道:“我師母出自滎陽鄭氏一脈,我常為師母整理山東士族的譜牒,故此略微知道一些。”坐下來續道,“傻小子,我苦口婆心講這許多,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麼?你若讓觀音奴與崔逸道相認,她此後定然錦衣玉食,在武林中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然而崔氏門閥的規矩多,束縛也多,以觀音奴的子定不會痛快。空闊之原上奔馳慣了的人,在深宅大院中如何消磨?去留各有利弊,你自己好好斟酌。”
“上次魏王來涅剌越兀,要我投軍,為國效力,我顧慮母親和觀音奴,一時不敢應承。但聽魏王說,金主要我國用漢家禮儀封冊他,派使者反覆議了多次,最後還是談崩了,一場大戰必不可免。指不定哪一,金人就要來攻打上京。”蕭鐵驪右掌作刀,狠狠斬在自己左腕,“既然觀音奴有這樣好的去處,我便不要她跟著我吃苦受罪。”雷景行當時也在座,點頭道:“金主要你們的皇帝以兄事之,歲貢方物,割上京、中京等三路州縣,以親王、公主、駙馬、大臣子孫為質,這樣苛刻的條件怎麼談得攏。”他怔了半晌,“唉,天下本無不散的宴席,觀音奴若回宋國,我也得離開了。”一個冰且脆的聲音響起,“誰說我要回宋國?”觀音奴站在門首,眉宇間隱含煞氣。蕭鐵驪神凝重,雙手按在矮几上,一字一頓地道:“方才我與先生說,崔逸道定是你阿爹,你應當與他相認,然後回宋國去。”觀音奴上來,面頰與蕭鐵驪相隔不過數寸,深潭似的眼睛裡光芒迸發,似乎連眼波都在沸騰:“我為何要認他?我就認了他,又待如何?鐵驪,你最好把話說明白。”蕭鐵驪眼都不眨,硬著心腸將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觀音奴見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半點轉圜餘地,驚怒之下,全身發抖,掙扎半晌方出一句:“哥哥,你不要我了。”蕭鐵驪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暴出,澀聲道:“我沒有不要你,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親爹媽,他們盼著你回家。”觀音奴拖著鐵驪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生下來就跟著你,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鐵驪,你怎麼忍心讓我跟人到宋國去?你留在涅剌越兀,我幫你放羊牧馬,你去投奔魏王,我會照顧好阿媽和族人,萬事都不拖累你,處處都聽你的話。哥哥,別趕我走。”她剛洗完澡,溼漉漉的長髮垂下來,比平的男孩子打扮顯得柔弱,言語可憐,聽得雷景行和耶律歌奴好不心酸。蕭鐵驪中冰炭摧折,面上卻不為所動。
觀音奴見他軟硬不吃,跳起來道:“阿媽,你也想我走麼?”耶律歌奴尚未開口,蕭鐵驪亦重重地喚了一聲阿媽,道:“這事我說了算。”歌奴夾在中間,兩頭作難,囁嚅著說不話來。觀音奴又灰心又失望,一步步退出氈房,狠狠地道:“就算你們都趕我走,我也不回宋國,我偏偏不回去。”耶律歌奴聽氈房外蹄聲急促,知是觀音奴騎馬走了,嘆道:“鐵驪,你也知道觀音奴的脾氣,不該這麼她。”雷景行亦道:“你說得和軟點兒,兩下里就不會戧起來。”蕭鐵驪面鐵青,道:“先生,阿媽,我若說觀音奴在宋國的家極好,她定會說不稀罕。我若告訴她上京形勢危急,她更是死都不會走。用不著解釋什麼,我要她走,她就得走。”觀音奴放馬奔出涅剌越兀部的營地,卻無處可去,兜兜轉轉,來到那與耶律嘉樹同遊的平頂山下。她將馬系在山腳,徒手攀上當時歇息的巖。陽光在暗紅的巖壁上,落下深紫陰影,她蜷縮在巖一隅,到與那一般的鈍刀切割之痛,只不過當時痛的是身,今朝痛的是魂。
觀音奴呆坐半,驀地眼前一暗,有人擋住了口的光線。她抬起頭,勉力一笑,“唉,嘉樹法師,你一定給我施了什麼咒,每次我倒黴落單,準能遇見你。”自施行上大秘儀後,耶律嘉樹不須著人跟蹤,便可輕易找到觀音奴所在。雖然清楚她並未疑心自己,只是隨口一說,他的面頰仍然一熱,含糊道:“嗯,我路過此間。”話鋒一轉,“你遇到什麼倒黴事了?”觀音奴的下巴抵著膝頭,頹然道:“我哥哥不要我了。”嘉樹見她傷心如此,手微微一動,隨即止住,道:“怎麼會?”
“鐵驪說我是宋人的女兒,應當回宋國去。只憑一個陌生人的說辭,他就不顧兄妹之情,狠了心攆我走。”觀音奴捏著一快碎石,用力在地上划著,擦出一道微弱的電光。
嘉樹緩緩道:“看觀音奴惱成這樣,莫非那宋人確實不是你的父親?”觀音奴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的脾氣跟蕭鐵驪相似,有一說一,縱然不情願,仍道:“應該是的,我跟他長得像,而且狼媽媽養我的裡也找出了他女兒小時候的東西,喏,就這個。”嘉樹深失望,發現自己竟盼她說“不是”他接過磨牙,觸手光潤,然透過碧瑩瑩的寶光,見面上浮著兩個芝麻大的篆字“夜來”刻得極為細。他怔了半刻,臉上出回憶的神氣,低聲道:“鶯輕囀,夜來如歌;芙蕖半放,夜來香澈;秋水清絕,夜來生涼;初雪娟淨,夜來煮釀。原來你本名叫夜來,真是極美的名字。”觀音奴眨眨眼睛:“很美麼?”忽然懊惱地道,“嗐,這才不是我的名字。”嘉樹微微笑道:“你說不是便不是。”他將冰原千展炁盡數收斂,談笑間便令她緊蹙的眉尖舒展開來。
嘉樹少時遭遇坎坷,自有種經過錘鍊的成氣質,且他與觀音奴靈魂相通,便加意渲染這種態度,無聲無息地侵入她的心魂。觀音奴聽他說話,似山泉般清涼,漸漸覺得那摧心裂肺的離別經他開解後也沒什麼大不了。
冰盤似的月亮從東方升起,勾勒出一帶遠山的烏藍輪廓。觀音奴靠著巖壁,喃喃道:“鐵驪的話就像東的水,說出來就不會收回,我罵他也沒用,求他也沒用。哼,走就走啦,只當是到宋國玩一趟。”嘉樹長長地噓了口氣,心想蕭鐵驪固然執拗,你的脾氣卻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可想通了,淮南風光美麗,觀音奴定會喜歡。”他頓了一下,用更溫和的語氣道:“既然觀音奴的父母在宋國,怎麼不願回去呢?難道你對他們沒有一點孺慕之情?”
“自從懂事,我不曾羨慕別的小孩有爹媽,哥哥也很好。你的意思跟鐵驪一樣,都認為我應當回到親爹媽身邊。我啊…”觀音奴的邊出模糊的笑意,“跟焰尾草一樣,風把種子吹到哪裡,就在哪裡開出花來。這麼大的草場,也不知道我是哪一棵焰尾草的種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囉,我不在乎。倘若鐵驪不我,我寧可留在這裡。”嘉樹悵然,心想:若是十三年前沒有失去你,若是由我親手將你養大,是否會像蕭鐵驪一樣得到你清澈透明的愛。這突然而至的念頭使他對自己也生出厭惡來,默然半晌,將一枚鐵哨放到觀音奴手中,自己拿著一枚吹了起來。哨音清亮,加以內勁,穿透力極強。
一對半大的遊隼循著哨聲飛到巖門口,頭頸處的羽黑得發亮,泛著金屬般的藍光,上體灰藍,白的腹部綴著黑斑,眼圓而利,喙短而寬,極為神氣。嘉樹伸出手,其中一隻便飛到他肩上。嘉樹向觀音奴逐一演示各種哨音代表的指令,她見這對猛禽馴養後竟如此靈巧,正豔羨,孰料嘉樹道:“觀音奴,這對遊隼一隻叫雷,一隻叫電,送給你和蕭鐵驪,即便相隔萬里河山,也可以借它們來傳訊。”觀音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純良如小鹿,歡喜地道:“真的?可我沒什麼東西回贈你。”嘉樹想了想,“你不是有塊火鳳凰的雞血石麼?被我拾到,沒來得及還你,送給我如何?”觀音奴稍微安心,忙不迭地點頭。
嘉樹嘆了口氣,只覺她清若溪,讓人一望見底,忍不住切切叮囑:“觀音奴,此去宋國,似你這樣直來直去的脾氣,難免吃虧。不可像現在這般隨便相信人,說話行事更要懂得保留三分。”觀音奴粲然一笑,彷彿巖壁上的白花朵,著千里草原綻放,純真而明媚:“那我現在隨便相信你,也是不對的囉?”她笑的那一刻,嘉樹彷彿聽到了花骨朵綻開時啪的那一聲,如此容顏,近在咫尺,卻似有千里之遠,令他到輕微的眩暈。月光像一匹冰涼的絲綢從指間滑過,他合攏手指,卻什麼都握不住,靜了半刻,輕聲道:“那麼,你保重。”遼天慶十年暮,蕭觀音奴以崔夜來之名,與崔逸道歸宋國。其年焰尾草的花開得極繁,像此後燃遍遼國的戰火一樣席捲原野,烈焰般的花朵幾乎淹沒了草葉的綠。這場熱烈盛大的花事,成為觀音奴對故國的最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