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某乃當年倜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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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中躺在舟中,他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許多年未曾這樣醉過了。風拂著滾燙的膛,一切又宛若少年。他輕輕將馮笑兒攬在懷裡,醉眼乜斜道:“蘇曠倒還是那個蘇曠,江中…卻不是當年的江中了。老了,老了!”蘇曠仰仰頭,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江中沉默半晌,酒意上湧,倒當真有了三分紅巾翠袖一搵英雄淚的悲涼氣概,自顧自地繼續:“我老矣!蘇曠,你可知道,我自從回了雲南,事事掣肘,年歲徒長,只怕你到底在鬼鬼祟祟地笑什麼?”蘇曠放下酒杯,乜斜著眼看江中腹上的贅,悠悠道:“豈敢豈敢,江兄所言極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江中一張白生生的面孔頓時憋得通紅。
而這位看上去又寬厚又仁義的蘇大俠已經在笑嘻嘻地低聲道:“你不敢和我比畫比畫,直說就是了,何必繞這麼大圈子?”這句話倒當真是言猶在耳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暮清晨,白衣少年江中抱著驚濤劍跳到鐵敖的官船上挑釁比武。那時節蘇曠的脾氣也不大好,最厭煩別人一襲白衣勝雪,竟是理也不理,只說有公事要辦,要江中趕快滾開。江中便是這麼笑嘻嘻地了過去,一字字道你不敢比畫比畫,直說就是了。於是兩個少年在長江江心上一頓好打,結局沒有人知道,雙方都一口咬定自己贏了,大罵對方卑鄙無恥…只是這些並沒有阻擋他們後變成朋友。
江中盯著蘇曠,好像膛裡有什麼冷冰冰的東西漸漸活了過來。他揚了揚拳頭道:“你小子果然還和當年一樣欠揍。”馮笑兒煽風點火:“是啊,你和蘇大哥許久不見,正應該切磋一下。”蘇曠心領神會:“弟妹放心,我手下自有分寸。”一股久違的意氣在江中中淌,他跳起身來,翻腕間驚濤劍已然出鞘,一劍劈開船艙,長身而立,喝道:“哪個要你手下留情!”蘇曠的嘴角也揚了起來這傢伙,老了,胖了,委頓了,但眼底的鋒芒一旦顯,依舊利若當年。
只是,江中眼裡的光芒忽然熄滅了…他望著天空,手已經在顫抖,雙間吐出個惡魔般的名字:“阿瑪曼貢…”蘇曠也抬眼看著星空極遠的天邊,有金光芒的一道小溪蜿蜒而來,如星,卻更璀璨;如火花,卻更長久。墨藍的天幕就這麼勾出一道虹,端的是美不勝收。他奇道:“這是?”馮笑兒走了上來,抬頭,輕輕挽住江中的手臂,笑笑:“是尊主的螢飛蠱,她…她終究還是來了。”江中低頭,一寸一寸把驚濤劍還回鞘中,抬眼看了看蘇曠,聲音忽然變得低啞:“蘇兄,敝幫有些家務事,不便招呼外客,你請便吧笑兒,走。”這胖子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竟是連水花也沒泛起一個,水之,令人歎為觀止。馮笑兒苦著臉跟著跳下水,臨行前衝蘇曠微微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裡閃著鬼靈怪的光。
頃刻之間,萬籟俱靜,只有滔滔水,如一去不復返的好時光。
阿瑪曼貢《司馬氏江湖秋卷二十七雲南鋒鏑錄》:丙戌年九月十一,苗疆蠱王龍詔暴卒,百越震驚。王女阿瑪曼貢繼教位,號白詔。白詔重興茶馬古道,內修文教,外引漢儀,崇道法而尊儒教,廣諸子以鳴百家,一時蠻荒之山盡衣冠之士,僻野之疆滿中華之音。未幾,北人忌憚之心略去,屢生滋擾,諸苗仇漢之心頓生,復辟術。今有當世大儒以為異談,嗤曰:彼以一女,披髮文身之野類,血未乾而妄論聖教,其心可憫,其行當誅,所謂沐猴而冠,不過如此。
蘇曠坐在船頭,從左手裡摸出金殼線蟲來。小金也是許久未見葷腥,一頭鑽進大骨中,啃得骨髓嘎嘎有聲。
阿瑪曼貢…雖然才涉足南疆,但蘇曠已經聽這名字無數遍了。
苗人們說,阿瑪曼貢是他們的尊主聖女,心蠱合一天下無敵。
漢人們說,阿瑪曼貢是個窺視漢家江山的教之主,要處處提防,時時小心。
商旅們說,阿瑪曼貢重修茶馬道,自她即位,南疆也益富庶起來…
蘇曠想,這個江中,他心中的阿瑪曼貢,是個怎樣的人呢?
五年前,江家船幫幫主江山谷親上月亮峰拜謁龍詔,為兒子江中求娶王女白詔。
那可是件天下震動的大事。江家船幫雄踞滇北,控水運要路;月亮峰獨處西南,為苗民心中聖地,兩家這一舉動,無疑是漢苗南北之防第一次打破的先兆。
有人眼紅,有人竊喜,有人快意,無數人等著那場浩大的婚禮…但是,婚禮沒有等到,卻等到了龍詔暴卒白詔繼任蠱王位的消息。
白詔,也就是阿瑪曼貢的漢名。傳說裡這個女子竟是有改天換地的野心,她自幼研習蠱術,十一歲便有“小蠱王”之稱,常常嘆先民制蠱是為了醫病治人,怎麼到後世就成了害人之物。她屢下至毒至陰的瘴癘之地,研習化解的法門;十二歲孤身沿茶馬道入藏,拜會數位國師法王,求取密宗醫術。藏大寶法王對她極為讚許,並把護法聖獸金狻猊賜給了她。十四歲,她漢裝前往中原,過長安洛陽京師,回山就著手推行漢化。蠱王龍詔有六子五女,但六個兒子爭奪王位,無一不百般籠絡阿瑪曼貢。
但此時阿瑪曼貢極少留在高黎貢山,而是帶著追隨者重修茶馬道,走遍六大水系,研究設舟楫造吊橋的法子…
南疆王位世代傳男不傳女,阿瑪曼貢不僅是第一個繼任的女子,也是歷代中最年輕的蠱王。
那一年,她才十九歲。
同這樣一個人毀婚,也難怪江中益消沉,鬱鬱寡歡。
武林中極少有不談蠱變的人,蘇曠一樣不能免俗。如果可以,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和月亮峰的人打道。他身邊有個小金,已經足夠了。
當小金又一次跳回蘇曠懷裡的時候,蘇曠的思緒完全被打斷了。他一手揪出小金,彈著它的腦袋羞辱起來:“我教了你多少遍?吃完飯擦擦再回來!還靈蠱…笨得像頭豬。”小金扭過頭去做不屑狀。
蘇曠低叫:“去不然罰你吃一個月饅頭!”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繃緊,似乎要脫手而出。蘇曠先是大怒本來換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被這蟲子蹭得一身油膩,難不成罵它兩句還鬧脾氣了?但立即明白過來一定是小金看見了什麼他看不見的東西。
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頭示意。它似乎更加興奮那不是手的興奮,而是小狗看見骨頭的那種開心,彷彿急不可耐地想要跳過去。
難道…艙板後面藏了包點心?
蘇曠皺皺眉頭,大步走過去,劈手將後艙整個兒扯了下來一具漆黑的屍體直地立在他面前,整張臉像被水泡脹的爛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膿黑…
蘇曠連想都沒想,手中內力運到十成,將艙板橫擲過去。
艙板如刀,斜斜地將那具半腐爛的屍首一折為二,軟嗒嗒地堆在了地上。
小金兀自掙扎著想跳過去,他強忍著嘔吐的慾望道:“你他媽的混賬東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兒,咱們一輩子都別見面…”等等!蘇曠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屍體是怎麼挪到後艙來的?他看著月光下的水漬,又看了看屍體上彎曲的手爪,後背忽然一陣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來的。
蘇曠屏住呼,撕下塊衣襟包了手,將屍體翻轉過來。
屍體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個練家子,帶上兀自連著個刀鞘,不過兩指寬,半尺長,所配合的鋒刃介乎匕首與分水峨嵋刺之間。鞘尾有筍狀柱口,可以與刀柄相連毫無疑問,這是個江家船幫的弟子,大江南北,用這種水刀的獨此一家。
月亮不知何時消失了,遠遠近近,觸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著船艙,遙水波沉浮無定,一時間只覺得天地洪荒,身為人之微渺。
蘇曠提起船槳,定神向著適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劃去。黑詔也好白詔也好,蠱毒也罷術也罷,他必須去看一看。
有人一生於暗夜裡追逐光明,追著追著,自己也就成了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