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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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你的相片嗎?”我問幽靈。
不知道什麼緣故,幽靈從剛才就一直不靠近燈光。
“有啊。不過,看那些呆板的相片,還不如看就在您眼前的大活人。我活著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請轉身過來啊。”我轉過頭去,立刻“啊!”地驚叫一聲,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
“我不是鈴子那樣的紅頭髮吧。”面紗已經揭去,比面紗還長的蓬鬆豐厚的綠髮從肩膀瀉下來,如此娟秀麗人。不管怎麼說,這是在臥室裡;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突然覺得萬分羞恥。幽靈看出我的羞愧,臉上浮出女人特有的喜悅神情。
“我比鈴子漂亮得多吧。”
“嗯。”
“您對我的美貌一定比我以人的模樣出現更加吃驚吧?”也許由於這句話使我更加覺到面對的是一個活人,於是發現自己在緊閉的房間裡悶熱得汗水津津。這樣的話,看起來幽靈的肌膚好像也汗津津的。這著實讓我大吃一驚。
“你的身上也有血通,那麼月經呢?”
“鈴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過來吧。”我走近前去,伸手可及。
“我就是這麼個女人,完完整整的一個女人。”她邊說邊利索地脫下白的衣裳,對了,那動作輕靈,柔軟的細布從肩膀上滑落下來,但衣裳不是落在腳下的地板上,而是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啊,她赤身
體站在我眼前。雖然微弱的紅光淡淡地暈染她的肌膚,但渾身洋溢著閃光的純潔。這不是神靈的純潔,她純潔得令人覺得那
體的某個部位具有人一樣的缺陷。不知道是幽靈不知害臊呢還是一心一意為了袒
活生生的
體而把女人的自尊自重忘在腦後,她面帶微笑筆直站立。
“我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吧。”無論是怎麼靡顏膩理的女人,都會有胎、
孔、
眼幾乎看不見的皺紋這些可愛的東西。我把眼睛緊緊貼上去,一邊仔仔細細地從rx房、心口、肚臍、
往下查看一邊說:“太美了。簡直美不勝收。”這句話包含著“與鈴子相比是一個
透的女人”的含義,於是我用與對方的態度相適應的、如醫生診病般的口吻說:“你沒生過孩子嗎?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真想劃一火柴讓您仔細看看。”我一邊摸著口袋一邊說:“這行嗎?”我劃亮火柴,黑暗中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瞬間,眼睛裡變得只有火焰的顏
。就在這時,雖然我看不真切,只見幽靈如蠟人在火中崩潰、如雪人在陽光裡融化,首先臉部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眼睛凹陷、耳朵缺落、手腳消融,接著整個身體軟綿綿地坐在地板上,一團白
的東西像熱氣一樣煙消雲散。說起來似乎經過很長的時間,其實上述整個過程只有一二秒鐘。就我來說,劃亮火柴留給我的印象只是照亮她的肚皮,緊接著她的身體便蕩然無存。我正怪異她的崩潰如此迅速,隔壁房間裡“呀!”的一聲女人的驚叫更叫我震駭。
我三步並作兩步慌忙走進隔壁房間。只見鈴子坐在長沙發上。她已經醒過來。但看那樣子好像受到極度驚嚇猛然坐起來似的。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藥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兩眼惺鬆、茫然發呆,身子彷彿在微微顫抖。
“怎麼啦?”我顫抖著手打開桌上的檯燈。她“呀!”地叫喊一聲,就像被光切傷一樣雙手捂著臉“撲通”趴在長沙發上,右腳卻一樣僵硬,接著“哇哇”要嘔吐。我趕緊走上前,手一摸她的後背,涔涔冷汗,而且身子像溼透的碎紙片一樣疲軟力竭,一下子顯得瘦骨磷峋。
“不要緊嗎?我能為您做點什麼?”我想把鈴子抱起來,又覺得她的身子一定變得輕飄飄的,便惴惴不安地繼續撫摸著。
“關燈讓我睡一會兒就好了。把窗戶打開。”當我從窗口望著初秋的星空,夜幕已經降臨、星光淡淡地閃爍,我突然覺得可笑,憋不住直想笑。我“呸!”地吐出一口唾。唾
落在清淺的泉水裡,我看見緋鯉的遊動。我一邊想那是
彩在遊動一邊從正舒適地閉著眼睛的鈴子身旁走過,坐到鋼琴前。我沒學過鋼琴,但一邊回憶小時候學校裡淘氣的事情,一邊似是而非地敲出兒童歌曲的簡單曲調。
聽說一個名叫查爾斯-貝雷的巫神不僅被脫得光,而且差一點還要檢查直腸,因為科學家懷疑裡面藏著小鳥。
我不是科學家,做夢也沒想像外國著名的心靈學家那樣,搬出體重汁、體溫計、顯微鏡、x光線、驗電器、血壓計、悸動計等各種玩意兒對鈴子和花子進行測試。我認為桌子浮游、幽靈呈現人的模樣都是從巫神體內出來的一種名叫“外質”的東西的功能作用,我也不想摸這種涼颼颼、粘乎乎、白兮兮,有時還能照進相片、
眼可見的東西。我不會以最敬畏魔鬼附身者的波塔特族野蠻人的思維方式來看待鈴子,反而希望她如果和我結婚可能會失去這種巫神的魔力。然而,我懷疑剛才她醒來的樣子莫非處在死亡或者發瘋前的快樂愉悅的巔峰。
鋼琴隨心所亂七八糟地唱了大約二十分鐘。
我聽見鈴子從心底長長吐出一口氣坐起來。
“已經好了。對不起。”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你的腳怎麼啦?”
“沒什麼,睡一個晚上就好了。”鈴子疲憊頹然地一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用看一種什麼植物的眼光注視著我,我也用看一種什麼礦物似的眼光注視著她。紅頭髮比睡前更像灰燼,眉
參差不齊地豎起來,如同失去聖潔的仙女,渾身隱約透出成
女人的疲倦,一會兒,她的臉頰漸漸地淡染紅暈,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顯得秀媚動人,而當她很快意識到的時候,那紅暈原來是羞恥的臉
。鈴子以完全清醒過來的口氣說:“您做的事太可怕了。叫我震驚。”我想她一定指的是我劃火柴照看幽靈,眼前浮現出花子的
體,也立刻面紅耳赤。
“雖然我已經從睡夢中醒過來,現在要是用針尖在我的手附近扎一下,我的手指頭還像真的被扎一樣疼痛。我睡覺的時候,您一握幽靈的手,有覺的不是幽靈而是我。”如果她說的是真話,那麼不是幽靈,而是鈴子
覺到自己的赤身
體被我仔細盯著。我驚駭得簡直
不過氣來。要是事先知道,我剛才親吻幽靈那該多好。她突然變得溫柔嫵媚,也是因為被我這個男人看過她的
體嗎?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既然鈴子的心靈深處潛藏著讓我觀看她的
體的動機。就不會也讓幽靈對我袒身
體吧。總之,我覺得比直接觀看鈴子的身體更具
,真想脫口而出“幽靈的行動難道不是聽從巫神擺佈的嗎?”但話到嘴邊,又改口說:“花子到底是什麼人?”
“您一點兒也沒問她嗎?”
“正想問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知道。”
“她為什麼要以幽靈的面目出現?”
“這我想都沒想過。”
“如果說生前的愛憎恩怨、善舉惡行到死後還要清算的話,來免太怨苦了。你覺得這種想法很幼稚嗎?”
“您剛才詳細問她就好了。”鈴子顯得不興趣,冷淡地回答。
於是我掏出香菸,點燃一支。我發現點菸的正是剛才那盒火柴,如果把火柴收起來藏在口袋裡反而顯得心裡有鬼,便索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火柴擺
了一會兒,然後隨手貼在耳朵上。
“哎呀,我聽見小鳥的叫聲。”
“是黃道眉。”
“是百紅嗎?一面大鏡子。”
“是我來這兒之前去的那家理髮店。”
“這是歷史呀。我是不接受別人的任何東西的。這是西餐館裡的火柴吧,有一股廚房的味道。”
“這要這麼說,這座房子的木頭也有山的歷史。就是大米、黃油、糕點,在你吃到之前,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人的手、包含多少人的心意哩。”
“倒也是。只是我的覺沒那麼
銳罷了。”
“那麼,這又是什麼?”我從西裝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
“我懶得說了。您不知道我很累嗎?好了,還是讓您看看您不知道的您的來信吧。”她從靠窗的桌子屜裡拿來幾疊紙包裡面沒有一個信封。
“我的信?我沒給你寫過這麼多的信。”
“嗯。可我收到了呀。哎喲,您不要在這兒看。是您親手寫的吧,跟您的筆跡一模一樣吧。只要您心裡想對我說些什麼的時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動筆替您寫下來。說實在的,雖然我一天好幾個小時寫您給我的信,但也有覺不到的時候。”
“那我就沒必要對你說半句話、沒必要見你,也沒必要這樣子相對而坐了。”
“不是這個意思。”她突然像小孩一樣微笑起來。
我看著笑臉下的茶杯。
“呀!花菊…”花菊隨著我的聲音無影無蹤。似乎它本應該和花子的幽靈一起消失,現在才突然想起來一樣。但是,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為什麼一直沒發現近在眼前的花菊呢?
蟲聲突然卿卿熱鬧起來,彷彿清涼的月光從院子的樹葉間篩漏下來。
(鄭民欽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