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鷹對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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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協會”的會員,又聚集在會所大廳之中,自然而然,所有會員的眼光,都集中在那個身材結實,留著平頂頭的會員身上,因為自範先生起,每人都講述過他們近兩年的經歷和他們所要推薦入會的新會員,現在,只有他一個人未曾說什麼了。
那位會員在各人的注視下,伸手撫摸著頭上的短髮,他的頭髮,又短又硬,是接近黑的深棕,他的身形很結實,個予並不高。膚相當黑,單憑外型看來,實在無法揣測他是什麼地方的人。
這時,看他臉上的神情,像是他心中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各人等了一會,他仍然沒有開口,範先生以大哥的姿態,揚了揚眉,說道:“金維先生,要是你不準備提出什麼人加入非人協會,我們——”那位會員忙道:“不,不,我準備推薦新會員——”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善於說話,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金維先生看來不但不善於說話,而且他的法語,還來得十分生硬。
非人協會的會員,每一個都有著非凡的才能,人類錯綜複雜的言語,對他們來說,是完全不算什麼一回事的,幾乎每個會員,都能二十種以上的不同言語,其中還必定包括一些極其冷僻的語言在內。
當他們在瑞士的總部,舉行年會之際,習慣上,是用法語的,但是金維先生的法語,顯然稱不上利,僅僅做到詞達意而已。
不過,金維先生的態度很忍真,他看見各人聽得很吃力,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抱歉地笑著,道:“事實上,我只能這樣講述,法語是我唯一能夠說得比較好的外語,這還是海烈先生教我的。”提到海烈先生,各人的臉上,又現出了尊敬的神采來。端納先生點了一下頭,說道:“那麼,你原來是說什麼話的,我們或許能懂。”金維還沒有開口,範先生已先站了起來,道:“你一定不懂,這裡沒有人懂,世上會說他那種話的人,不會超過一千人。”各人雖然未曾出聲,但卻現出了疑問:他是那裡人?
範先生緩緩地道:“他是中國西康的彝族人。”各人聽了範先生的話,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哦”地一聲。儘管各人對中國並不是沒有認識,可是西康是中國最神秘,特殊的一個省份,由於通不便,西康省即使是在最詳細的地圖上,也有很多地方是空白的,沒有人知道住在那裡的是一些什麼人,也沒有人知道那些地方是怎樣的。
金維先生入會的年數已經不少,但是直到範先生說了出來,其餘的人,才知道金維先生原來是來自中國的西康,那個充滿了神秘的地區的。
金維先生隨即道:“詳細地說,我是彝族中的一個分支,屬於黑彝中的格倫彝族。我們這一族的人並不多,據說,祖先是大涼山上的黑彝,因為受不住白彝的壓迫,三家人家,相約逃亡,離開了大涼山,一直向西走,越過了雅攏江,再一直向西,‘格倫’在我們的語言中,就是尋找的意思,我的祖先,要尋找一個新的可以安居的天堂,才這樣命名的,而他們在逃亡之前,曾經經過周詳的計劃,在商討的時候,為了怕被白彝發現,又自創了一套暗語,這套暗語,後來就成了我們的語言,所以這是除了我們族人外,元人會說的語言。”金維先生的話,引起了其他會員的興趣,他們都用心地聽著。
金維先生繼續說:“當年他們是怎樣開始長途跋涉,和其間的經過,究竟怎樣,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只知道時間經過相當長,至少有幾十年,三家人的子女互婚配,人越來越多,最後,他們找到了理想的定居樂園,就住了下來,不再,不過,那地方離開大涼山,已經有一千兩百多公里了,我們定居在西康西部的葉格狼湖畔。”他略停了一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對自己的家鄉,有一點偏愛,所以說得詳細一點,葉格狼湖,的確是世外桃源,湖的西北面,是終年積雪的念青唐古拉山,山勢險惡高聳,南面是安裡山,一樣高得上接雲霄,葉格狼湖晨群山環抱之中,它的四周卻又全是肥沃之極的草原,完全沒有其他人來侵擾,我小時候,喜歡怔怔地看著那些高山,同時懷疑我們的祖先,是如何越過群山,吁了一口氣,才道:“我在離開家鄉之後,海烈先生教了我很多事,而我很懷念家鄉,戰爭一起,我實在討厭戰爭,才想到回家鄉去逃避的。”金維先生是取道印度北上的,當他到達印度的時候,曾和當時在印度的範先生見了一次面,然後,他穿過了喜馬拉雅山隘,一直北上,經過了多尚山口,渡過了花湍急,任何人渡過,都不免全身透溼的雅魯藏布江,在雅魯藏布江北岸,規模宏大的喇嘛寺,鐵馬寺中,住了一個短時期,再啟程北上。
當他離開鐵馬寺之際,已經是十一月份了,擺在他面前的是海拔四千公尺的安裡山,金維並不怕翻山越嶺,那可以說是他與主俱來的本能,他可以徒步在崇山峻嶺之上,追到疾馳著的黃羊,他在山嶺裡,就像是魚在水裡一樣地自在,不過,當他開始攀山之後的第二天,天氣開始變壞了。
那天晚上,金維是睡在一間相當狹窄的山內,半夜,他就被一種極其洪厲的尖嘯聲吵醒,那種聽來淒厲,尖銳得像是千軍萬馬在搏殺的聲音,實在令人心悸,金維知道,那是狂風和山崖在作殊死戰,狂風呼嘯而來,吹颳著聳立的岩石,想將岩石摧毀,而岩石則立著,絕沒有絲毫一點屈服的意思。千萬年來,猛烈的狂風和岩石鬥爭的結果,是使岩石變得更尖削立,風的一面,銳利得像刀鋒一樣。
金維翻了一個身,當他在準備過夜之際,他就看到天氣會起變化了,所以他才選擇了一個特別狹窄的山來過夜,在這樣的狂風吹襲之下,如果選擇寬敞的山,忽然之間,有一股狂風捲進山來的話,在山中過夜的人,可能會整個人被狂風捲了過去,從此之後,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金維翻了一個身子之後,將身上的羊皮,裹得更緊了一些,風在吹過口之際,聲音更加淒厲,像是有成千上萬的魔鬼,都想擠進山來一樣。
金維嘆了一口氣,他也不怕惡劣的天氣,但是他卻為山上其他的行人擔心,山上總會有些人趕路的,看來那些人一定凶多吉少了。
醒過來沒有多久,金維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當他醒過來時,風聲已完全消失了,非但沒有風聲,而且靜到了極點,簡直一點聲音也沒有,而在狹窄的山口,耀目的光芒,映得人連眼都睜不開來。
金維略怔了一怔,他並不需要走出山去,就可以知道外成正在下著大雪。他呆了一片刻,才將羊皮裹在身上,慢慢來到口。
不是在高山上見過下雪的人,絕難想像天上會有那麼多的東西倒向人間的。
才一走出山口,大團大團的雪,自天上飛了下來,本著不見天,也看不見山,什麼都不見了,能看見的,只有飄舞著的雪團,而雪團也不像是在飄舞,本是一大堆一大堆壓下來的,其間的空隙極小,人一到了雪下,就像是進入了一大堆略為撕鬆了的棉花中一樣。
金維嘆了一聲,伸出手來,他的手掌上很快就是滿滿一雪,他將雪送進口中,等雪在口中溶化了之後,才嚥了下去。
這樣的大雪,使得任何人都不能在山中趕路,連金維也不能,而在雪止了之後,世界上有極少數的人可以趕路,金維幸而是這少數的幾個人之一,不然他一定會被困在山裡,而他所備的糧,是絕不夠維持到來年天的。金維在口站了一會,輕輕拍下了身上的積雪,回到了那個山之中。
他留在口,望著連綿壓下來的雪片,那些雪,有的到來年天會溶化,變成晶瑩的山泉,而降落在山頂上的那些,就永遠留在那裡,不會溶化了。
一直到中午時分,雪才疏了一點,山問又有了點風,金維在裡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塊,他沒有別的事可做,只能等著雪停。
大雪一直下了兩天,是在傍晚時分停止的,天氣也恢復了清朗,金維整理了一下行裝,他決定在夜間趕路,這兩天來,他已經休息夠了。
夜間趕路本來不是十分適合的,不過月很好,滿山積雪,明亮得和白天沒有什麼分別,對有經驗的人來說,這和白天趕路也是一樣的。
金維離開了山之後,走了沒有多遠,就將攀折到的枝,連接起來,接成了一大約六七尺長的竿子,每當他到有要疑的地方,他就先用竿子向積雪中下去,試試積雪的深淺。
在大積雪之後的山中走路,積雪的陷阱是最致命的,若是一腳踏進了一個積雪比人還深的雪坑中,整個人就會陷上去,完全被積雪所埋沒,別看雪花這樣輕柔,這樣美麗,當人陷進了積雪包圍之中,是絕無生路的。
即使像金維這樣有經驗的人,他也絕不敢大意,所以行進的速度相當慢,他的身影,在月光下,緩緩移動著,在一片銀白之中,留下了唯一的黑影。
到了夜午時分,金維正準備坐下來歇上一歇,突然間,他看到雪地上。在他的黑影之旁,別外有一個黑影,正在迅速地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