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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流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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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沖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堆著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友而犧牲?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為我的兄弟而死!忽然,成才從車斗上站了起來,他哭了…他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高喊著: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記住我!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是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著他們的儀式。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只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裡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他悄悄地靠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接著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裡吼出的歌聲!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鋼鐵的意志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著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如果是第一年當兵,他會不管不顧地給成才回應。如果是第二年當兵,他會因為成才破壞紀律生氣,可現在是第三年,當了三年兵,他已經只想在大聲的口令中吼出那份酸楚。

降臨了。戰車停泊在庫裡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還得保養。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裡忙著。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釺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釺。是伍六一。這可能是史今走後伍六一第一次對許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話的人,伍六一掌著釺,許三多揮著錘,很快完成了這點活計。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著嗓門說道。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會再多了,這對七連來說已經是既定的命運。許三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伍六一轉過身,眼睛裡是滿滿當當的困惑和焦慮。什麼?許三多下意識地問道。解散。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諱那個詞,他喊了起來:鋼七連戳在場上呢,那哪是一個連?那是一個人啊!忽然就有個人拿把刀過來,今天卸條胳膊,明天下條腿。我們連喊都喊不出來,我們只能說立正!全連都有!保持隊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做夢?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給掐醒來。也許大家都希望這是一場夢。許三多也沒有答案。…連長說,這是新時期建設新軍隊的需要。許三多又像在背課本。連長說,鋼七連的人去了更適合他們的地方,他們在哪裡都是鋼七連的兵,他們在發揮他們的效能。在鋼七連基礎上組建的部隊也能更好地發揮效能…連長說連長說!連長自己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你告訴我為什麼是我們?為什麼是鋼七連?我們是最好的,說什麼都輪不到我們!許三多想了想:我想鋼七連打仗是先鋒,在這種事情上當然也是先鋒。聽到這個邏輯,伍六一愣在那兒:許三多,我討厭你。也算是處很長時間了,就班長走那次你還像個人,你跟班長支氣,可你像個人,別的時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對。我們跟你沒法比了,我們怎麼著都還有個人的病,你沒有,他們說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個怪胎!…我知道什麼是對的,怎麼還能照錯裡去做?許三多不像在為自己辯解,倒像是在堅持著某種信念。你是啥都對,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情?…我懂的。伍六一讓這不慍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洩了氣坐下。許三多,別以為我沒看見,鋼七連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強,得連裡特多對頭,這十來天卻讓得跟什麼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對頭也和了,因為誰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個後悔可就是一輩子…許三多,我是來跟你講和的。許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他說我們本來就是老鄉。伍六一搖搖頭:別說那個。許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這是又一個意外,許三多怔了,臉上的笑意沒了。反正機步一連很近…許三多喃喃著。伍六一忍不住要醒面前這個人:許三多,所以我覺得你從來不是個聰明人。你就不知道,開始的時候誰都怕名單裡有自己,現在大家都盼名單裡有自己,到現在名單裡還沒有的人會是什麼結果?只能是打揹包回家了。許三多強撐著:…不會的。這批名單裡誰都有了,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連長。伍六一終於說了出來。看得出許三多信了,他無意識地反覆擦著手上那個部件,回家對他來說也難以接受。伍六一看著,這個好勇鬥狠的傢伙終於不再掩飾心裡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聽。我不喜歡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沒錯,許三多,咱們是老鄉,可我不喜歡我的老鄉,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頭苦幹,苦幹。我知道你我都是憑著這股笨勁才幹到今天,可當了幾年兵,我已經把這股勁扔得乾乾淨淨了。還有,我嫉妒你,許三多。許三多卻心不在焉,他說我笨,笨有什麼好嫉妒的?因為我們以前都很笨,現在我們變了。說著說著伍六一的面柔和了下來。…現在我已經很懷念天天被你和班長訓的那個時候了。許三多說。伍六一苦笑著:班長,班長。你知道我為什麼從一開始對你就沒好臉嗎?因為我拖後腿。不是。是因為班長太疼你了。我呢,個子很大,心眼很小,總覺得班長只能是伍六一的,因為就像許三多是被班長帶出來的一樣…伍六一也是這麼長大的。人受了太多刺反而就平靜,伍六一今天告訴了許三多太多的事情,許三多靜靜地看著。伍六一伸出一隻手,很勉強地和許三多輕觸了一下,對他來說,這算一種和解。…不管怎麼樣,別記得我的壞處。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長為什麼從來不和你一起洗澡嗎?因為被你砸出來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這話不該說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話,記住一個人的好處,總強似記得一個人的壞處吧?伍六一說完就離開了。許三多愣愣地看著伍六一離去的背影。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這回是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因為,只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著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鐘。我等你們。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起來。又得選先進個人了。許三多說,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的人。對,我就這麼往連裡送,因為我這班代覺得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我這樣可能有點做作,可我這班代…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給你們送行了。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麼多話的人。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進包裡,將包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烈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場上。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場的空地上,是來接兵的。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著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唸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他看著眼前那些強著的年輕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乾脆喊道。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拍煙的時候緊張得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著菸嘴,不讓它落到地上。高城說:手指頭,心尖,你們是在分我的呀。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忽然,高城看見烈炎炎的空地上,許三多依然以最嚴格的立正姿勢站著。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翻開名冊。…是沒有你。這麼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麼說還給我留了個伴?許三多筆地站著。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了,而是有些悲哀。…可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的話,你就是個兵王。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裡充滿了嘲。好了,解散!許三多放鬆了一些,其實也就是換了個稍息姿勢。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了看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突然咆哮道:你現在可以開始了。…開始什麼?許三多問。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穿了。哭啊。你不想哭嗎?我哭不出來。哭吧,你只管哭,別忍著。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為什麼?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友嗎?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為什麼?!報告連長,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的,那反倒像哭了。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覆了立正姿勢。高城終於冷靜了一些,他說許三多,我們這支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只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橫掃了菲律賓的本人!一支是用遊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報告連長,我知道!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役都有鋼七連!報告連長,我知道!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報告連長,我知道!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麼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豎在自己眼前。報告連長,我知道!那屋裡掛滿了鋼七連歷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可是呢?報告連長,就是人!人走了,分光了!現在我不敢進這宿舍!你還不哭嗎?許三多突然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去。你命令我?許三多看著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不管裡面是什麼,不管裡面讓您想起什麼,我們守護的就是這個!高城點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之情,又用手指點了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麼命令?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許三多看著門深處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為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了幾百年的河忽然出了河。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每個儲物櫃裡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他們是來找七連連長高城的,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起來:走*光了!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想拿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櫃子裡!許三多在屋裡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就連那臺二十九寸的電視機,也沒有留下。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我們打算明天搬。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的樣子。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裡下的命令。許三多隻好苦笑。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傢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悽惶。夜裡,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道: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裡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寫著寫著,許三多發現自己盡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裡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裡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屋裡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許三多推開房門便衝了進去。屋裡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裡,是一地的菸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高城躺在上哭著。他的哭是從枕頭裡傳出來的。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裡。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連長?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他說沒事。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他的胃不好。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高城指了指口,他說:胃痛,胃痛。話沒說完,許三多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高城說你幹什麼?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高城說不用不用!高城一邊說一邊拼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只是他的聲音。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淚。他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許三多回到屋裡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裡。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著忙你的。聽連長這麼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面,鋪好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說完,他便輕鬆地躺下了。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前一直地站著,好像在等著連長的什麼命令。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該熄燈了。遠遠地,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著的燈,跟著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裡黑了下來。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上。他看了看對面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上在閃著一點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菸。連長並沒有說睡就睡。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報告連長,我沒有睡著。你不說報告可以嗎?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我想找個人聊聊,只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麼都行。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行。高城長長地籲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才哭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幹嗎不說話?

我沒想過連長會哭。你把我當什麼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什麼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麼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我輸了。…你幹嗎還是不說話?…我覺得做連長真難。做兵也不容易啊。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做將門之後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靠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幹到連長,靠的全是我自己,就為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你明白嗎?可我們本是兩種人啊。許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從你忽然變成全連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種兵?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可班長說我,許三多,其實你沒有變,你只是在成長。高城笑了,幾天來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說對對對,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只是越長越像自己了。我不哭了,因為我想我得儘量少哭了,我在成長。高城說對,我們都在成長。成長就是離別。當兵不當兵都一樣。許三多突然地來了這麼一句。高城聽後啞然了一會,他說你又讓我意外了許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樣,你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已經拿了一晚上主意了。人不能靠別人拿主意。許三多說。我命令你幫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軍隊大院就是孩子王,後來我當了連長,我牛皮二十六年了,這好像不太夠,太不夠。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準定就是轉業了。我還想繼續牛皮呢許三多,你說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幫忙說一聲?走了的班長說,您有抱負,有理想,有水準,有文化,有思想…我就是問你,我要不要走走後門,你說那麼些幹什麼?不要。許三多脫口而出。什麼不要?不要走後門,那是二五眼。高城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嘆了口氣,說許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你一句話上了。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許三多說。高城越想越惱,最後說睡了睡了!重重地翻個身,似乎睡去。許三多聽了聽什麼,不再聽到,也只好睡去。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菸頭。班宿舍是不讓菸的,這不是件光彩事,高城只好裝睡。但許三多出的聲音,還是把他醒了,他睜眼一看,是許三多在忙著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綁腿,穿沙背心。高城說許三多,你搞什麼?報告連長…高城一骨碌坐了起來:不說不報告了嗎?許三多說:我定計劃,每天跑一萬米。高城像是有點蒙了,他說許三多,現在鋼七連只有我們兩人。是啊。許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惱怒不堪:我不會查你內務,不會管你風紀,不會考你的軍事技能,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沒人管我們了,我們只要看住屋裡的這些東西,這就叫留守,你懂嗎?

許三多試圖說點什麼,但不知如何開口。如果明天我就轉業,你就復員,你還這樣幹嗎?高城質問著。許三多答不上,但高城從他那神情瞧出來了,他說就算我今天轉業,你今天覆員,你也會這樣,是吧?為什麼?

因為鋼七連的榮譽?…也因為我覺得這樣比較好。比較好?穿著軍裝,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高城又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麼一樣,他看了看昨天隨意扔在上的軍帽。連長,沒事我就跑步去了?高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許三多幾個高抬腿動作後就跑了出去。高城忽然覺得有種難受,他猛地一拳砸在槓上。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著。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邊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詄上了。許三多沒有聽懂,他問什麼?跑步,內務,軍規軍紀,一切照舊,全都按照鋼七連都在的時候來!我再也不在宿舍裡菸了,因為我原來不!我不找人託關係了,因為我原來不會託關係!老高今年二十六歲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輩子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迴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我…覺得跟您說話時候還是喊報告比較好。您是連長,軍隊必須有上下級。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等於秋後的螞蚱,您自己說的。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行,你喊報告,立正敬禮!咱們倆就是一支軍隊!再這麼著,以後咱們的飯歸六連管了,咱們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排著隊去,拉歌唱歌,口令照喊!倒看誰先洩了這口氣!你了吧?…不是,是應該的。高城哽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連隊食堂裡,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地往這邊掃。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六連長瞧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高城梗著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說罷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為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了起來: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然後就自己唱開了。在眾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只好張合著嘴幹跟著。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了。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六連長只好不再說話,訕笑著和他的兵儘量把頭別往一邊。眾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著。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看著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他回到高城身邊吩咐道: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高城沒理那碴,直著脖子吼得更兇,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著,等著這兩個為面子耽誤吃飯的人。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為旁人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為他們預備的小桌坐下。六連指導員大聲喊道:通信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高城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回應,他說該著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明擺是種尊敬,因為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許三多,你也過來,老早就想聽你說說訓練的經了。兩個人只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指導員說七連長,咱們是比不上七連的,可也不想太輸給七連。高城苦笑著,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沒有說話。六連長說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團裡肯定是另有深意。高城說我不要什麼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說一句,許三多,是你的事。許三多在一群幹部中坐著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著: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裡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一個公務兵,在門口問話,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高城說:我是。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上邊命令,高城升調擔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高城在團長的辦公室裡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別的什麼。團長盯著,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團長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麼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團長笑了笑,說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為鋼七連?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才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即業,無圖即圖。團長說什麼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這是一位士兵讓我明白的道理。是許三多?您還記得他?你們是鋼七連剩下的最後兩個人。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幹去裝甲偵察營。團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第一個,許三多。團長又是笑笑,說門都沒有。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部管理,看守物資。他本不該做這種事的,您一定有別的意圖。團長笑笑,不置可否。高城說那麼,我要伍六一。那也是個狠角。團長想了想:走了你也罷,還要順走我一個好兵?想都別想。還有什麼事嗎?高城說沒有了。團長說那就好自為之吧。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團長正看著桌上的戰車模型出神。高城最後說出自己的擔心,他說如果我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團長點點頭,他說我知道。高城便什麼都不能再說了,他只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回來的時候,許三多正在打掃著七連的走廊,這種平常由值輪做的事情,現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徑直奔許三多過來,看得出,這可能是他對鋼七連最掛懷的一樁心事了,他說許三多,我調任師部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這就得走。他的身後跟著好幾個兵,是來幫他搬東西的。聽了高城這話,許三多驚喜得有點失態。他說:連班長都說你有抱負有想法有志氣!高城說:以後鋼七連只剩你一個人了,許三多,當兵的,再苦都是一起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團死,可一個人…你知道一個人代表什麼嗎?高城有些悲憫許三多了。許三多愣了,他當然明白那代表什麼。一名師部參謀已經在後邊跟了過來。高城說我不知道團長怎麼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幫幫你。不用。許三多的回答很簡單。高城說如果我爸知道有這麼個士兵,一定很願意幫忙的。後邊的參謀急了,他說副營長,咱們得趕緊回師部報到。您的行李在哪?許三多趕忙替他推開高城的房門,說在這裡。高城還想勸他兩句,他卻對著他連連地搖著頭。高城的行李主要是書。許三多兩三下幫他捆好,扛到車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這樣走了。鋼七連眨眼間就要只剩許三多一個了。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後車門上,他很想說點什麼,對著許三多卻真找不到詞了。看慣了高城的雷厲風行,參謀有些奇怪,他說副營長,咱們趕緊吧?許三多幫高城拉開了車門,讓高城快點上車。高城卻遲疑著。最後說:許三多…我看錯你了,看錯了好幾次。許三多說:連長…副營長,您該走了。走吧。你叫我連長吧。你不是還叫史今班長嗎?你就叫我連長。連長,走吧。許三多,這三年我做了你連長,這一輩子我是你哥們。他在許三多上狠狠砸了一拳,為了掩飾自己的留戀,簡直是手忙腳亂地上了車。

車立刻就開動了,將一個許三多和鋼七連扔在了後邊。

浸滿了七連的宿舍。許三多拄著拖把,呆呆地在看著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宿舍。他抓著高低鋪做了會引體向上,抓著槓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他把一個個馬紮排成方隊隊形,又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櫃,然後他拿一個水杯當麥克風唱了首歌,沒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來個筋斗,最後又回到屋裡在桌上拿大頂。

這就叫自由,往常做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麼下場,其實就現在這會,他也在盼望那個被人呵斥的下場。可無人呵斥。連長離開的時候,許三多並沒覺得太難受,至少不像班長走時那麼難受,只是忽然覺得屋子一下大了幾萬倍似的,讓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後來他知道,這叫空虛。晚上月光很好。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許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夠了,他就往回走,扶著牆,從走廊上一邊摸著一邊走。周圍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虛掩的房門時,直地摔了進去。他讓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著不動,好久好久,才爬到了上。那不是他的,那是一張光板。他好像聽到高城在黑暗的什麼地方點數:…馬鎮宇!吳一兵!史今!伍六一!東方式!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許三多!

有!許三多在上跳了下來。…劉亮!何鐵虎!成才!鐵錚!李寰!楊小翼!許三多寂寥地推開房門,走向空空的走廊。…李苑!明志宇!侯若英!杜海!陳志超!浦迅!海輝!許三多一個屋一個屋地幫他們把房門推開,把燈打開…夜巡的兩名警偵連士兵看到了,過來用手電照住他。熄燈號早吹過了,你沒聽到嗎?許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說:我發現…有一隻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