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齊景芳嘆口氣笑笑。她輕輕地撫摸他那湊得恁近的臉盤。從近處看,他五官的輪廓越發獷達,皮膚的質地也更顯糙。
孔的細粒高低不平,凸突在那些初初出現的魚尾紋周圍。
黑的汗
則似冬
地裡留下的片片拉拉的高茬。她纖細冰涼的手指停留在他右半拉臉面上,曾經凍傷而痊癒後依然還留著的一大塊暗斑。她沒有回答他。她知道,他也會像她一樣,到完全冷靜下來時再一想,這個提議是多麼“幼稚”、多麼“孩子氣”、又多麼不負責任…
“別傻氣了…”她輕輕地嘆道。
“那我就不走了。我做宏宏的父親。”他說。
她別轉身去。疲憊、虛弱和內心的絞疼,使她默默地閉_上了眼睛。她不願再聽謝平說這樣的話。太晚了,所有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周圍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會允許他跟她這麼過。她已經沒有這個勇氣再去反對這所有的反對。如果他倆任,那些接踵而來的反對,會傷及謝平今後的道路,傷及她惟一的骨
——宏宏今後的發展(她多麼希望宏宏能順利地寬裕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想到十四年來自己曾經遭遇的一切,將可能換個模樣,再度出現在她。謝平和宏宏的生活裡,她就簡直不敢再深想下去…雖然以此為代價,她將得到謝平,她也不敢…不敢…真的,她再不敢了…
“哦,差點給忘了,秦嘉還讓我捎封信給你。”謝平坐直了說道。
“是嗎?”她忙接過信撕開封口,謝平摜著打火機,給她照亮。一會兒工夫,信紙從她手裡輕輕飄落下來。
“啥事?”他問。‘你自己看吧。
“她別轉身去。他看見她又在默默地淚了。他重新摁著打火機,遲疑地拿起信紙。信上說了兩件事:一,謝平的黨籍,總場已答應
給駱駝圈子分場自行處理。處理結果,報總場備個案就行。這是一個很大的”讓步“。也是總場給自己找的一個極巧妙的臺階。總場已將此意圖通知老爺子。秦嘉讓齊景芳督促謝平去找找老爺子,還要她監督謝平,不要捲進b前的風
裡。惹惱了老爺子,黨籍問題就再難以解決了。二,她請齊景芳,在謝平最後離開羊馬河前,認真再考慮一下,到底讓她的宏宏以後姓謝還是姓淡。”你為什麼不面對自己心靈的現實?為什麼不把陰錯陽差了這些年的生活端正過來?你為什麼還要讓它錯下去?你要是個誠實的女子,就把我對你的這個責備,親口告訴謝平。
“打火機裡的氣體燃盡了。修長的火舌迅速收縮,然後,便毫無聲息地熄滅了。謝平攥著溫熱的機體。信紙飄落在腿上。
“景芳…”謝平叫道。
“別說了…我以後,帶著宏宏…上口裡去看你。”‘你聽著…“謝平一把摟過她,叫道。但齊景芳死力掙脫,息道:’你還不明白?我現在更不能跟你好了。你的黨籍問題
到駱駝圈子分場,我們更不能得罪老爺子和淡見三…你幹嗎還要在我身上付第二次代價呢?我能給你的,今天晚上…都給你了…你走吧…你應該無牽無掛地出去走一走…‘中隊長’…”謝平鬆開了她的手,嗓門嘶啞起來:“今天晚上…這就是你…你就只想這麼跟我…”
“謝平…你…”她一下急出了眼淚,捂住他的嘴,再不許他往下說。她不要聽那樣的氣話、傷心話…
他推開她的手,起身走去,一腳把身邊的鐮刀踢飛。
拖拉機開過來,到高包那邊的一塊地裡拉草。月亮歪了西。拖拉機又遠去。他聽見齊景芳蹣跚著向這邊走來,給他送大衣。他不想理她,但還是過去扶住了她,走這幾步,額上出許多虛汗,便依在他懷裡咻咻地……龐大的山體在深藍的天際越發黝暗、凝重。月亮的沉落,使天穹上原本就不多的幾頂星星也隱到漫大的黑暗裡。山腳下,佈滿荒草、片石、砂礫、溝壑的寬廣的緩坡,開始被一層漸漸灰白起來的薄霧所籠罩。現在,所有很遠的都似乎變近了;而原先很近的,卻又在飄忽中隱退到捉摸不定的地方去了。他用大衣裹起她,對她說:“睡吧。”她說:‘你也睡會兒吧。
“他說:”拖拉機在地裡拉草。鬧不好會碾著我們。我給你看著…“”那我們回去吧…“”你走得動嗎?
“她不做聲。她不想走。她不想離開他。不想離開這靜無一人的荒野,不想離開這所剩無幾的夜晚。他總是要離開駱駝圈子的。至於到明天…到明天,她又得裝著十分正經的樣子,只能遠遠地看看他。還會有這樣的夜晚嗎?如果明天老爺子果真批給了他失去了十四年的黨籍,說不定他明天就會走了…她蟋縮起身子,深深地鑽進大衣裡,深深地依在他懷裡。爾後,她就睡著了。他就那麼坐著,像一隻守夜的頭鴨,像一頭遊七累了的公狼。他聽著拖拉機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終於支撐不住,讓她枕住自己的肩窩,自己也倒下來睡了。他對自己說:不睡。只合一會兒眼。一會會兒…一會會兒…一個多小時後,她被迫近的拖拉機驚醒。夢魔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空被什麼照亮。地面在某種震動中抖顫。一股越來越強烈的隆隆聲直撲草垛而來。她不得不向草窩深處退縮。她摸著了謝平的臉。她不敢動了。她知道他累了。她不忍心去驚醒他。她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甚至勉強直起痠疼的脊,把謝平向一側翻落去的腦袋抱到自己懷裡。出於一個女人做
子和做母親的本能,她還彎下半跪起的身子,去護住他。但就在這一刻,好像有個怪物把觸角
進了草垛下邊的泥土裡,猛勁兒往起一拱。那些草便都像得著靈氣,活了似的,紛紛跳起來,向兩旁散落。到這時,她才看清,迫近眼前的,是那輛拉草的拖拉機。她只來得及拼出全身的力氣,把謝平朝一邊推去,再要跳起來救自己,她已經跳不起來了。她沒有了一點力氣。她跌回到草窩裡。她不願沉落到那無盡止的黑淵裡去,想叫一聲:“謝平,救救我…救救我…”也沒叫成。她先被拖車猛地從散草中撞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滾,本能的力量使她爬起來,張揚著手,向謝平滾落的方向撲去時,拖拉機又一次撞翻了她,並從她身上碾了過去…在她第二次倒下的一瞬間,她看見面前很紅很紅地一亮,滿天下像被火燒著了似的,她覺得自己被那一陣灼人的熱
托起,只來得及想:“我真的就要這麼給碾死了?謝平,救救我…”哦,太陽…
藍的太陽…
芬芳的太陽…
齊景芳被抬到衛生室。體檢的白
單很快被她的血染透。不知所措的淡見三無法使自己鎮靜下來。他幾乎把所有的藥瓶都從白漆的藥櫃裡翻了出來,也找不到一樣是適用的。分場裡沒有輸血設備。沒有化驗設備。他不知道她的血型。他那樣地跟她親熱過,卻不知道她的血型。這些天,他一直怨恨她。這時,他才開始怨恨自己。現在她毫無血
地躺在那兒她需要幫助,需要救援。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對於她都是剩下的最後一個世紀…但自己卻束手無策地只能呆站起,看著那無可挽回的生命從她往下滴落的鮮血裡淌走…而叫他更不能忍受的是:當她像一隻野兔被人從草窩裡碾出來時,機車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竟跟謝平臥在一起…
她死了…
她被埋在駱駝圈子的“飛機場”上。她的用白皮木板豎起的墓碑,正對著那條殘破不堪的“跑道。”落葬以後,謝平是最後一個離開墓地的。沒人來勸他。勸也沒用。他悔恨不已…不,僅僅說用悔恨二字,是無法說盡當他看見人們從拖拉機下抬出齊景芳那一剎那間的自責和內疚,…他撲過去抱起她。她的血了他一身。她一直還在喃喃道:“謝平,救救我…”而自己就這麼報答了她…
現在,他只想到了宏宏。他決定不管誰會作出什麼反應,他都要把宏宏帶在自己身邊。他走進衛生室,看見淡見三在翻齊景芳的行李。臉鐵青。
“你翻什麼?”他問淡見三。
“不關你鳥事!”淡見三恨恨地衝了他一句。謝平理解老淡對他的這種恨。他想避開他的恨。他覺得自己無法向老淡解釋清那一夜在他和小得子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他不祈求原諒。也不祈求誰的理解…
“你…是在找那封信?”他問。
“在你那兒?她給了你!”淡見三馬上直起
,
地問道,隨手把一件剛從齊景芳旅行包裡翻出來的薄花呢兩用衫朝地上一撂。
謝平彎去拾衣服。淡見三一腳踩在衣服上,眼睛血紅血紅地斜著,道:‘稱這個偽君子。臭不要臉的’上海鴨子‘!你說,那一夜工夫,你都跟她幹了些啥?你說!
“謝平一把推開他,拾起衣服。淡見三索拎起旅行袋朝謝平頭上砸來,吼道:“偽君子!”這時,窗外頭,吵吵嚷嚷圍過來許多人。大部分是分場裡的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為首的是二貴媳婦。昨天夜間,總場來了回電,要老爺子把撅裡喬押送場部,並且把繼後又帶頭鬧事的二貴也先扣起來,不知誰給老瘸透了這個信兒。他便在
閉室大叫:“找淡見三那個臭相好的,她要還是她爹媽生的,讓她出來說句良心話!那封信,她不會燒。找她要信去。二貴媳婦,你要不想當活寡婦,找那小子婊要信去!”他們來了…
他們覺得齊景芳在臨死之前,一定會把信給一個人。或者是淡見三,或者就是謝平。徐到裡看見恁些人把淡見三的衛生室團團圍了起來,怕出更大的事,忙去報告了老爺子。老爺子便派人把情緒
昂的眾人擋在十來米開外,不讓走近衛生室。
“文革”後一直奉命分解保管的幾支步槍,也都起了出來,重新安上了撞針。老爺子一進衛生室門,問他們兩個:‘那封惹事的信,到底燒了沒有?要在,究竟在你們誰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