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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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是一副巨大的鏡子,鏡子裡一個修長的女體在盡情地張揚。她驚異於自己的身材依然這般優美,驚異於自己的舞姿依然這般暢,驚異於自己爆發的情依然奔放。鏡子裡出現的是一個幾近瘋狂的舞者,生命的火焰在扭動的身軀上散發著燃燒的熱量。她跳的不是民族舞,也不是古典芭蕾,那是一套即興發揮的動作,是一個從藝術心靈裡淌出來的自然的河,是一道終於衝出了閘門的瀑布在澎湃飛瀉,是生命之花的姿意開放。
似乎是直到現在——應該說是在n-017的時候開始的,她才終於對自己的藝術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和體驗,這才是真正的舞蹈啊,生命如同一片海洋,坦蕩、放鬆、自由,無風的時候像藍天一樣平靜,微風掠過,如綢緞般起伏,大風來了,便掀起驚濤駭。
這美麗的體就是一支靈活的筆,在空中,在地上,在由視線編織的網絡中時而騰空而起,又時而輕飄若飛,用自己的身軀抒情,用自己的肢體寫意,痛苦、歡樂、幸福、憂傷、愛情、渴望、幽怨、失落…全都集聚在骨骼處,聚集在肌體的表層,在跳躍翻滾和扭動伸張中釋放出來,內心的意念清洗一空,塵世的喧囂蕩然無存。
是的,她終於發現了,在表達人類情上,沒有任何藝術能像舞蹈這樣盡善盡美,美術、文學、戲曲…與人體語言比較起來,所有的語言都是力不從心的,都是蒼白陳舊的,都因極大的侷限而片面,都因靜止而缺乏生命的召力,甚至連音樂也不能同舞蹈相提並論,只有舞蹈是無限的,舞蹈能夠表現的情領域無限遼闊,從人體,從人的生命的核心處噴出來的語言,不同膚、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甚至是不同時代的人——只要他具有靈長動物的基本功能,那麼,他就能夠從那扭動著的、蜷曲著的、跳躍著的、開放著的、舒張著的、收縮著的…舞姿裡破譯出豐富的情信息,她在你的血管裡迴旋動動迴旋,她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地滲透到你生命的源頭…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人啊人,只有在進入到自己的藝術境界當中,他才是真正純潔無瑕的,是清澈的,是透明的,也是——幸福的。
啊,啊,你看見了嗎,這裡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厭惡也沒有蔑視,這裡只有——“帶電的——體——在——歌唱!”站在更衣室的大鏡子面前,她驚喜地發現了自己仍然是美麗的,並且是年輕的,曲線在靜止中暢起伏,部依然拔,像是驕傲的山巒,小腹沒有出現贅,平坦柔韌。還有腿雙和雙臂,修長潔白,目光落在上面,還能受到彈的力度。她有好幾年沒有這樣欣賞自己了,她在這個下午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認真地觀賞自己了,一片一片地讀著自己的青,一頁一頁地翻閱自己的覺,她突然爆發了更大的自信,在情上,到目前為止,她仍然是一個未經開發的女處。因為她只經歷過婚姻而沒有經歷過愛情。
她想,韓陌阡這個泥做的鬼男人是多麼不可救藥啊。
三w市的天空天從黃昏時開始晴朗,一場雨將滿城渾濁盪滌一新,進入深夜便現出清澈的本。
回到那套已經乾淨了的營職宿舍,夏玫玫給自己沏了一杯新鮮的龍井——這是特供給蕭副司令的,蕭夫人一如既往地要分一些給她。儘管蕭夫人對她疼愛有加,但是,她是不會把自己最真實的聲音向她傾訴的。
她關上了所有的燈光,搬一把藤椅,獨自坐在房間中央,開始進入一個寧靜的境界。
窗外動著一地月光,這時候她發現,她所居住的這個城市原來安靜極了,芸芸眾生都停止了奔波,耳畔只剩下微弱的天籟之音。月光果然是藍的,是透明的幽藍,就像楚蘭的那篇小說。
就在這個時候,她在冥冥中看見了另外一片天地裡的另外一片月光,看見了一個生活在另外一個空間和過去時的女子——那片幽藍的月光若明若暗如夢似幻,從樹林的稍尖上落下,鋪在一幢農舍的四周。她看見了月光下的那座井臺,井臺上立著一個修長美麗的身軀,暢的曲線上反映著幽藍的光澤。
哦,那個美妙絕倫的少女,像是從一幀名畫中走下來的體女郎,她正用從井裡汲出來的清泉洗浴著自己的心靈…
那就是她最初同韓陌阡在一起留下的記憶。在她掠奪的眾多的書籍裡,她惟獨只認真讀了一篇小說,當初在趙湘薌拿來楚蘭的作品時,她就毫不含糊地斷定,楚蘭也讀過這篇小說——《蝮蛇》,但不同的是,這篇小說給楚蘭帶去的是文學啟蒙,而對於她,卻是情啟蒙。就是這篇小說,使韓陌阡在她的心中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
《蝮蛇》的背景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主人公是一個失去家園和親人的孤女,女扮男妝參加了蘇聯紅軍,在騎兵連裡當了一名通信員。就是在那樣一個幽藍的月夜,在井臺上,在泉水的沐浴下,她暴了自己美麗的體,並從此成為她和那位英勇善戰的騎兵連長之間的秘密。他們深深地相愛了。後來在一次戰中,她的愛人壯烈戰死,她義無反顧地撿起血泊中的騎兵連的旗幟,率領餘部吶喊著衝向敵陣,奪取了最後的勝利。再後來,戰爭結束了,這位女戰士卻成了社會上的多餘的人,她永遠地沉浸在對她的愛人、她的騎兵連和她的戰爭生活的懷念之中。她菸並且酗酒,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她揮動騎兵的巴掌毆打過企圖調戲她的政府官員,她經常把手槍拿在手上威脅那些誣衊褻瀆她和她的戰友的那些婦人,她曾經在暴怒中開槍打飛一個女鄰居手中的臉盆,因為那個女鄰居謾罵她是“騎兵連的子婊”她以自己強悍的愛情同整個平庸的社會進行頑強的鬥爭,可是她終究勢單力薄,她只能永遠生活在不被理解和不被容納的苦難之中,她最終成了一條人見人怕人見人厭的“蝮蛇”
…
讀完那篇作品,夏玫玫已是淚滿面。
從此,那片幽藍的月光便刻骨銘心地存在於她的生命之中。
儘管她對戰爭中的情命運還不甚了了,但是,她所受到的那份動和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這種動和震撼促使了她對人生又多了一分思考和理解。她不悉戰爭,但是那篇作品所敘述的戰爭中的人的高尚的或悲壯的經歷,卻長久縈繞於懷並且點點滴滴滲透於她青的生命裡。她沒有同任何人談起那片幽藍的月光和那片讓她久久沉的幽藍的樹林,包括受命對她進行“藝術輔導”的韓陌阡,只是在她的心裡,深深地埋藏著一座幽藍的井臺和井臺上那個幽藍的少女。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她就是她,她的遭遇就是她的遭遇,她的靈魂就是她的靈魂,在另外一個地方,在同一輪月光下,她們的靈魂已經匯在一起了,她們一起追求著美好的愛情,一起抵禦著世俗的濁…而韓陌阡就是那個英勇善戰的騎兵連連長。她和她都是在十七歲年齡上走進一個男人的生活的,她無數次幻想過那場戰爭,幻想過在那血光烈火的橋頭爭奪戰中,韓陌阡揮動馬刀縱橫馳騁,她則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護衛著他…她曾經做過夢,就是在那座井臺旁邊,他認出了她的美麗,在臨時連部的那間小木房裡,他走進了她的生命深處。她甚至認為韓陌阡會在同一時刻和她做著同一個夢,他們在夢中真實地實施過嚴密的纏繞。
可是,沒有。
夢後的第二天她見到韓陌阡時,注意地觀察了他的表情,而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以往一樣,一本正經,若無其事,絕無絲毫心跳和心虛的跡象。但她堅信不移,那個夢絕對是在同一時刻產生於他和她之間,他們絕對在夢中共同擁有過同一時間和同一空間。韓陌阡在她的心裡,就是那個騎兵連長——韓陌阡永遠都是一個揮動戰刀的騎士,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這大約就是她的初戀了,這樣的初戀是多麼沒有道理啊,沒有道理的初戀當然是脆弱的,在那樣的年頭還是可恥的,除了壓抑,她不敢有半點,她必須深藏。
她可以向蕭副司令提出一切要求,但惟獨不敢陳言自己的初戀。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在蕭副司令的統治下,她永遠都是個孩子,他待她親如慈父,又嚴如暴君,他愛她如掌上明珠,又管她如少年囚犯,他籠罩著她的一切,又攪亂了她的一切,她在他那裡幾乎得到了一切也幾乎丟了一切。
她為什麼要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呢?為什麼要接受他的統治?她有太多的疑惑,也有太多的想象。她比任何人都孤獨,她懷疑她的母親不是她的母親,同樣,她又懷疑她認為是她的母親的那個女人也不是她的母親,她懷疑她的父親不是她的父親,同樣,她又懷疑那個她認為是她父親的人也不是她的父親,她認為有個人最有可能愛她,但她同時又懷疑他不愛她,她認為她最有可能愛上那個人,但她又同時懷疑她是否真的愛他。她不僅懷疑別人,同時也懷疑自己。這個世界怎麼啦?什麼都是似是而非的,她到底是從那裡來的,在來到這個亂糟糟的球體之前,她在那裡,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是一滴水還是一顆樹,是一塊石頭還是一條小魚,抑或就是那條打遍天下的“蝮蛇”?在心裡,她永遠認為自己來路不明,而最有可能的,她就是那條蝮蛇。
這種年復一年壓抑和懷疑的後果是嚴重的。在最該她作主的時候她漠然置之,在最不該她作主的時候,她偏要作主。
四夏玫玫的電話不可阻擋地打進了n-017。
“老阡,跟你通報三件事。第一、我已經向姓康的雜種提出嚴正聲明,離婚,正在涉。第二、我轉業遇到了鎮壓,正在抗爭。第三、我有可能跟人私奔,正在密謀。”
“希望得到祝賀還是哀悼?”
“先說第一件事。”
“擬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