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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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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深秋了,原野裡覆蓋了一層褐,別茨山下縱橫錯的谷地平原上麥滾滾,空氣中瀰漫著成的芬芳。西天上鋪排著瑰麗的霞暈,像是掛在山脊上方的一面旗幟。有獷的歌聲從麥地的某一個地方響亮地傳出,那是收割者愉快心情的真實表達。

叢坤茗漫無目的的走在營房外面的地埂上,情緒卻與這熱烈的晚景很不協調。

一年一度的老兵復員工作又開始了。今天下午所長在會上傳達了上級關於今年復員工作的安排,叢坤茗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危機。是啊,當兵六個年頭了,鐵打的營盤水的兵,這是一條鐵的法則,是該考慮歸宿了。可是…儘管她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這個問題,但當復員的信號真的君臨於眼前,她還是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悵惘如同洶湧而來的水,洗刷著衝擊著她的神經。

她不想復員,尤其是現在。她本能地排斥復員這兩個字。復——員?復員意味著什麼?復員就是復原。前兩年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的時候有一句免費的話,叫“社來社去”讀完大學還回到人民公社去。那時候她就很反這個說法。大學生都到人民公社裡去那叫什麼大學生?現在輪到自己了。原來就是老百姓,明天還是老百姓,要脫掉這身暖暖的軍裝,要摘掉頭上的五星衣領上的兩面紅旗,這些東西就像是借來的,脫了之後就不再是軍人了,以後再到軍營裡,就要接受崗哨的盤問,就要出示不知道那是什麼單位的證明信,如果還有可能同軍隊有什麼瓜葛,也只可能是當一個軍人的子,成為一名軍屬。

早知道還要當老百姓,她當這幾年兵幹什麼?

沿著麥地邊的鐵絲網向東走,繞過一個大水塘,下一個坡,就是七中隊的駐地。遠遠地,她看見球場上有幾個奔騰的身影,恍恍忽忽地,她像是看見了那個人,那個高大健壯渾身煥發著英氣的準軍官。

她知道,自己此刻如此連忘返,如此眷戀這所營房這快地方,有很大的成份是因為那個人。他們之間難道發生了什麼嗎?沒有。除了開幾句玩笑,除了一起去過縣城一起到雲霧山度過了一個週末,他們之間別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可是在她的心裡,卻隱隱約約又越來越強烈地覺到,她和他之間是發生了什麼,儘管沒有一句哪怕是極其微妙的暗示。

她從心裡喜歡那個人,喜歡他什麼呢?說不清楚。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難道非要有什麼理由不可嗎?有種滋味說不出。

這時候,毫無道理她就覺得她需要他,如果他出現在他的面前,也許她會不顧一切地向他傾訴,說說她的過去,說說她的現在,說說她的願望和那個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然後傾聽他的主張,如果他認為她給賀伯伯打電話合適,那麼她今晚就到獨立師去掛一號臺,如果他認為這樣做有損尊嚴和人格,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這個想法。

啊,女兵就是女兵,哪怕她面對傷病員有條不紊,哪怕她割起闌尾得心應手從容不迫,哪怕她平時有成竹昂首,可是當重大的選擇擺在面前,還是不免要打亂方寸。尤其是還有那麼一個強硬的似乎渾身都是智慧和見解的男人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呢?

可是,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她卻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自如地到七中隊去了。政治部副主任韓陌阡已經找她談過話了,韓副主任對她這個老兵倒是表現出了親切和尊重,首先充分地肯定了她在n-017數年如一兢兢業業工作的表現,對她目前的處境表示理解和同情,甚至表示,組織上應該對這樣的好兵給予應有的重視和關懷。韓陌阡說,如果她不想復員的話,他可以向大隊黨委提出來,把她作為重點業務骨幹繼續留下,貴在堅持,也許勝利就在最後的堅持中出現。

她回答韓副主任說,她再想一想。

後來韓副主任就提到了她和七中隊學員往的事。韓副主任的話很平淡,像是隨便問問。但是她能夠從他那漫不經心的話語裡領會出一種暗示——她要注意了,情的絲線是不能隨便扯動的,那是會引起疼痛的。韓副主任的意思是大家都剋制一下,這是對她這樣優秀的老兵的保護,但是她明白,韓副主任恐怕更多的還是為七中隊著想。大隊機關的人都看出來了,韓陌阡到n-017,是有來頭的,有人說他是一個小型欽差大臣,是蕭副司令專門派來掌握和控制七中隊的,所以,雖然他只是政治部的副主任,但他說話是有分量的。

她反覆琢磨過韓副主任的話,那話說得很含蓄,應該說沒有惡意,但是疼痛的確是已經出現了。她不能不慎重地約束自己的行為了。她真後悔,上次沒有抓住時機把凌雲河拉上一起去縣城。三個星期前,她的當眼科專家的老爹給她寄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裡面是一副進口的矯眼鏡。老爹在信裡很詳細地介紹了眼鏡的功能和使用方法。叢坤茗接到包裹,不光是高興,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幸福。那不僅是幫助常雙群,也是極大地幫助了凌雲河。一個人能夠為別人解決他解決不了的難題,當然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是,這個包裹竟然是她和柳瀲去縣城取回來的。她對柳瀲說這是凌雲河請她配的老花鏡,給他父親用的。當時柳瀲就提議說,這是幫凌雲河的忙,理應由他去取。就算咱們不嫌累,他凌雲河也應該跟著去啊。

叢坤茗卻說,算了,幫人幫到底,反正咱們這些老兵也沒有什麼緊急公務,藉此機會逛趟街,也掉不了幾斤。柳瀲說,你別搞障眼法,你心裡那點小意思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你無非就是看上了姓凌的,心疼他,才拖著我跟你練跑步。

叢坤茗當時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駁斥。其實就是柳瀲說的那回事。中期會考快要開始了,七中隊又進入到緊張階段,她確實不想在這個時候把凌雲河拉出去,那還不僅是時間上的考慮,她知道自己的心裡是怎麼回事,她怕她萬一關不嚴情的閥門,給凌雲河,恐怕是要分他心的。而在這個時候,以情的東西去分人家的心,是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老兵了,什麼叫老兵?老兵就要善於把握自己,就要把問題往更深處想一想。

柳瀲那天直言不諱地警告她說,坤茗你要注意,不要陷得太深,你在這裡把他護得孩子似的,他那裡不一定明白你的心。再說,七中隊這些人都是有過曲折經歷的,過五關斬六將,以後,只要給他們一個舞臺,他們就會大刀闊斧殺開一片天地,他們都是有野心的。像凌雲河這樣的渾身都是情都是刺,當炮兵指揮員那差不了,可是當丈夫恐怕就沒那麼聽招呼。像你這樣的,恕我直言,美人坯子,然而自古紅顏薄命,還真不如找個沒稜沒角的聽話的男人。

這話叢坤茗當時也是不置可否,心裡卻是老大的不以為然。心想,我找個那麼聽話的男人幹什麼?你說是野心,我說是抱負,找個有野心有抱負有氣魄有情的男人,給他當牛作馬心也情願,找個沒脾沒氣沒見沒識沒膽沒量的男人,給他當姑皇太后我也不幹。

叢坤茗的後悔在於,那天的確應該讓凌雲河和她一道去縣城取東西而不是和柳瀲一起去,沒有料想情況來得這麼急,錯過了那個機會,就很難再有合適的理由造成長時間在一起機會了。按以前的經驗,老兵復員的工作一旦鋪開,就會緊鑼密鼓一鼓作氣,涉及到人的進退去留,怕有反覆,怕找麻煩,各級都強調速戰速決。得不好,恐怕連見面都難了。

在這個秋收氣氛濃郁的落黃昏,叢坤茗久久地徘徊在透了的田野裡,一次又一次地苦苦思量——她再一次想起了遠在北京的章阿姨。賀伯伯雖然已經去世了,但是章阿姨還在,賀伯伯手下一幫子人仍然位高權重,僅僅以章阿姨在全國人大的地位,為她說一句話是完全能夠辦得到的…她委實下不了這個決心,要不要給章阿姨打個電話,告訴她,她正面臨著人生的一次重要選擇,她不想離開軍隊,她不想復員,請章阿姨給賀伯伯和她在軍區的老戰友打個電話吧,只這一次,坤茗只向你們提這一次要求,也許,這才首先是小茗的終身大事。

太陽在西邊的山脊上跳了幾跳,終於融化了,像是一團巨大的稀稀的蛋黃,一點一點滲進青山背後。天暗了下來,田野裡拾麥穗的孩子也三三兩兩地回了村舍。叢坤茗依然在蒼涼的暮裡躊躇,她看見了那個身影,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淚水在不知不覺中過了臉頰。

二常雙群的問題終於還是暴了。好在這次只有一個人發現,而且還是七中隊最為尊敬和信賴的人,他就是祝敬亞。

在炮兵戰術學裡,有一個重要的課程,叫標圖作業,即按上級下達的作業想定,在圖上標註敵情、我情、雙方兵力部署、雙方決心。只要基礎打牢,這實際上是一樁很輕鬆的作業,藝術覺好一點的人,可以標出非常漂亮的決心圖。但是問題落實到常雙群的頭上就麻煩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標圖作業就是對於彩的運用。大的方面好辦,我紅敵藍,在筆上作點文章就行了,可是還有一些零碎不好辦,譬如方位物啦,工事啦,兵種符號啦,地物地貌啦,黃黑紫綠,變化莫測,這就給譚文韜和凌雲河等人對常雙群的配合增加了難度。再加上韓陌阡一直跟班聽課,張崮生之又自作多情地攙雜在學員中間,學員們的一舉一動都出在嚴密的監視之下,作弊充滿了危險,有時候甚至無從下手。

終於有一天,祝敬亞教員在收上來的作業中,意外地然後是震驚地發現了他一向認為最堪造就的常雙群,幾乎把所有的顏反了,甚至出現的“敵紅我藍”的重大錯誤。那當口祝敬亞不一口冷氣——要知道,倘若退回幾年前,僅這點技術的失誤往往就會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是要遭到批判甚至很有可能會坐牢的。當然,現在是不會出現那樣的悲劇了,但是,這份作業也似乎預示著另一場悲劇的不可避免。祝敬亞捧著那張圖,研究了很長時間,他知道,以常雙群卓越的成績,如果不是別有原因,是斷然不會出現這種失誤的,作為一個富有經驗的老炮兵,祝敬亞做出了準確的判斷——常雙群的眼睛出問題了。

當天中午,常雙群就被祝敬亞單獨叫到家裡,一見面,還沒等他發問,常雙群就先把底了:“教員,你發現了,我的眼睛…”祝敬亞做了個動作,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了,然後問道:“採取什麼措施了嗎?”常雙群說:“凌雲河幫我了一副矯正眼睛,多少管點用,但是不敢戴。譚文韜家裡寄來一個方子,其他中藥好辦,但要用毒蛇的眼睛做引子,目前還沒到。”說完,嘆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說:“其實也沒有啥,無非就是提不成幹,顏分不出來,好歹我還是分得出來的。我已經有思想準備了,再遮掩下去也不是個事,還連累同學們陪著我提心吊膽地,牽涉他們的力。再說,韓陌阡副主任是個很講原則的人,他要是知道了同學們聯合幫我隱瞞這件事,對大家都不利。”祝敬亞驚愕地問:“你有什麼想法?”常雙群掏了一菸銜在嘴上,看了看祝敬亞,又把菸捲取了下來。祝敬亞說:“你吧,不要緊的。”常雙群便把煙點著了,猛了兩口說:“我得退學了,早復員早安排工作。”祝敬亞不動聲地看著常雙群,沉片刻說:“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半途而廢太可惜了。退學是下策。依我之見,還是要沉住氣,只要別人不發現,你還應該堅持。圖上作業不要緊,我可以擋住。往後,野外作業也少了。以後畢業了,你可以留下來當教員,或者搞政工。”

“譚文韜他們也是這樣說,可就怕紙裡包不住火啊。”祝敬亞想了想說:“不管怎樣說,那層紙只要沒被戳破,你就得咬緊牙關住,住就有希望。”常雙群默默菸,一臉的平靜。祝敬亞又強調說:“常雙群你聽見了沒有?住,只要過了這個豁口,前面就是一片藍天。你各方面素質都很好,我不能眼看著你因為那點小病就喪失了機會。你應該在部隊發展。你答應我,堅持,我也想點辦法。”常雙群的眼眶有些溼,看了祝敬亞一眼,終於開口了,慢地說:“教員,我答應你,再堅持一段時間。”譚文韜和凌雲河等人很快就搞清楚了,就在那天上標圖課之前,頭天夜裡,他們為常雙群做的準備工作還是天衣無縫的,可是下課之後,居然發現常雙群使用的那紅藍鉛筆上作的記號恰好同原定的記號相反,難怪常雙群會把紅藍混用。顯然,有人搞鬼,做了手腳,那麼,到底是誰呢?一時半會還沒有頭緒,懷疑誰據都不是很足。但毋庸置疑,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一區隊臨時區隊長張崮生,而如果真是張崮生的話,問題就嚴重了,因為張崮生的背後站著個韓陌阡。

現在,七中隊的學員才終於清了張崮生、童自學和江村勻的來歷,誰也沒有想到,讓他們來到這裡擔任所謂的區隊長,等待頂替提幹指標,竟然就是韓陌阡出的主意。

而且,從大隊部的老兵中又傳出個說法,說是韓副主任經常單獨找這三個人談心,每次從韓副主任的辦公室或者宿舍裡出來,這幾個傢伙的神面貌都明顯有所改善。據說,這三個人原先都是經韓陌阡推薦到軍區炮兵機關參與編寫教材的,對準是要提幹的,後來因為政策變了,沒提起來,又正好趕上組建了個七中隊,韓陌阡就向蕭副司令建議,增設區隊長,強化學員的競爭意識。更有甚者,說韓副主任跟那三個人都許了願,只要他們努力工作,把學習成績保證在前二十名,最後就是學員提不起來,也要把他們幾個人提起來。

這個傳說大家不是全信,但也由不得大家全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