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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萌綠亦可枯黃:言慧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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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葉,一草,可以在天萌綠,亦可以在秋季枯黃。

言慧珠(1919—1966),女,蒙族,籍北京,京劇旦角演員。

小時候,父親(章伯鈞)曾對我說:“好的東西都令人不安。如讀黑格爾,看歌德,聽貝多芬。”我勉強讀了幾頁的黑格爾與歌德,沒覺得不安,連稍稍不安也沒有。但我看臺上的言慧珠,卻能叫我稍稍不安。後來,我聽了她許許多多的故事,心裡真的不安起來。關於她,對我講得最多的朋友是許思言(許寅,上海記者、劇作者)。20世紀80年代,我們參加一個全國的戲曲劇目工作會議,下榻在北京西苑賓館。他是會議代表,我是大會工作人員。午飯後,是我倆聊天的時間。我總提前到,等上幾分鐘,他就端著一大杯濃茶來了。

我喜歡言慧珠,他就給我講,我隨著他的講述大笑,隨著他的講述落淚。現在講述者也走了,在很大程度上,我是重複他的講述。眼看著往事即將成為眾人知之不詳的遺事,內心深處當有一種怎樣的創痛與蒼涼?我不過是在記憶的殘骸中拾骨,借了文字悼亡傷逝罷了。

【一家人,五個劇種】(版權屬章詒和先生,草間人謹校)1919年的深秋季節在北京宣武門外校場小六條的一座四合院裡,降生了一個女嬰。四合院的男主人原名鹹錫,就是後來更名換姓、京劇“四大鬚生”之一的言菊朋。他的子高逸安為專演老婦人的早期電影明星。這個女嬰就是後來比父母還要走紅的言二小姐——言慧珠。言家生活不怎麼富裕,但清王族之氣韻猶存。皮黃、丹青、詩詞、音韻,樣樣拾得起。審美化的人生態度,潤澤著這一家老小的心魄。

言菊朋一生得意的子短,失意的子長,所以心情舒暢的時候很少。但到了中年時候,他至少還有兩點希望,藉以安和支撐自己。第一,自己辛苦了半輩子,終於自成一家,人稱“言派”雖眼前不紅,但深信有朝一會得到社會承認。第二,本人儘管不走運,卻有如許兒女,總有一個能夠走上他所願意看到的道路,為言家爭氣。——這話,算是說準了。進入20世紀中期,言家幾個子女分別從事著京劇、崑曲、電影、話劇、評劇。所以,言慧珠在1959年紀念父親逝世十六週年的時候,說:“莫怪人家要開玩笑,光算我們一家,就有五個劇種,看到百花齊放了。”而最美麗的花,就是言慧珠本人:身高一米六五,削肩長頸,柳葉眉,高鼻樑,小方口,一雙俏目,顧盼神飛。是個誰瞧上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的女人。

【捧角兒】(版權屬章詒和先生,草間人謹校)幼年,言慧珠讀的是書,愛的是戲。剛剛六歲,就學著青衣旦角,哼起戲來。

程硯秋在北京創辦的“中華戲曲學校”的學生在吉祥戲院演出,讀中學的言慧珠幾乎天天都邀三四個同學去看戲。她不光看,還要高聲吆喝,起勁鼓掌,居然成了一群“捧角兒”的。一時間,娛樂小報上“言二小姐如痴如狂”、“小姐狂捧男角”等花邊新聞,連篇累牘地刊了出來,鬧得滿世界都知道言菊朋有個二小姐。二八佳人,如花似玉,大膽潑辣,頗有男子氣概。人家把這些報導跟她說了,她倒滿不在乎,一笑置之。血充盈、恣情任的個已然顯

高中沒畢業就退了學,她終於著魔般地學戲了。原本堅決不讓女兒涉足梨園的言菊朋除了嘆息,已毫無辦法。

【是塊戲料】(版權屬章詒和先生,草間人謹校)她學的是梅(蘭芳)派。先當了一年多“留學生”即跟著留聲機學。但名士風度的父親始終沒向梅老闆引見。言慧珠提出:是不是可以向與梅蘭芳合作了二十多年的琴師徐蘭沅學?言菊朋覺得可行。別看言慧珠小小年紀,卻已懂得暗通關節:決定拜師,先從師母開始。主意已定,第二天清早,她買了點東西徑直往徐家而去。進門就親親熱熱叫“師孃”再恭恭敬敬上禮品,那模樣和聲音著實討人喜歡。

徐師母笑道:“這老頭子還睡著,沒起來呢!慧珠姑娘,先屋裡坐吧。”說罷,便忙著收拾屋子,洗菜做飯。言慧珠立馬捲袖子,跟在後頭幫著幹活。師母不讓幹,心想:眼前這個女孩兒是言家掌上明珠,從來不上鍋臺。但看她幹得那麼歡實、認真,心裡自是喜歡。

三五過去了,徐蘭沅一點動靜都沒有,每天好像不是忙著應酬,就是去電臺講梅蘭芳,雜七雜八的事情沒完沒了,回家總是很晚。第二天,又要睡到中午。接連一個星期,言慧珠無緣與徐蘭沅見上一面,可與師孃處得像一對母女。師孃過意不去了,對丈夫說:“你總不能老躲著吧,我看你還是給她說說吧。”徐蘭沅之所以不教,是怕言二小姐吃不了唱戲的苦。他想了想,決定教兩句,難難她;難倒了,便也就死了這份兒心。隨即對她說:“我今兒教你兩句《鳳還巢》裡的慢板。你明兒來,要唱給我聽,看你行不行。”就這兩句唱,言慧珠學得全神貫注,走路哼,吃飯哼,睡覺也哼。言菊朋納悶:“這孩子怎麼傻了?”第二天,她唱給師父聽。不但字正腔圓,而且神韻不差。徐蘭沅拍手叫好:言慧珠學戲有靈氣,是塊戲料。什麼叫戲料?那是一種或天生或訓練得極其緻的舞臺知力與審美能力。她學戲的速度驚人,不出一年,就把徐蘭沅肚子裡的本事全給榨出來了,得到梅蘭芳在化裝、音樂、颱風、扮相方面的真髓。有一天,徐蘭沅對她說:“你學得這麼好,真要變成小梅蘭芳、女梅蘭芳啦!”言慧珠答道:“先生不也是個不上場的梅蘭芳嗎?”中國古典戲劇有很多這樣的現象:一個平常劇本能形成一家之“獨創”而這個“獨”非劇本之“獨”乃表演之“獨”而表演的全部才情,皆寓於綜合技藝之中。故要當一名戲曲演員,必備唱、念、做、打等綜合技藝。只會唱,是本不行的,也不會被觀眾認可。不像如今能有那麼多隻會清唱不善表演、只唱折戲,不會本戲的“新秀”與“名家”言慧珠經徐蘭沅的介紹,從1937到1938年便跟朱桂芳學梅蘭芳的舞蹈身段,又跟著“九陣風”(閻嵐秋)學武旦和刀馬旦。功夫不負有心人,耕耘自有好收成。她就此打下了紮實的功底,甚至超過了科班。

1939年,二十歲的她在上海首次亮相,一炮而紅。她高大又苗條,豔麗又純潔,眉宇間盪漾著一股英氣。難怪人家說,她不像南方的閨閣千金或小家碧玉,是個絕代的北國胭脂,燕趙佳人。一旦登臺,京津滬那些個捧角兒的,就趨之若騖。儘管是敵偽時期,照樣被捧上了三十三層天。

言慧珠的一隻腳踏上舞臺的同時,另一隻腳跨入了銀幕。她一直是個出的戲劇、電影兩棲演員。1940年,上海新華影業公司拍攝的《三孃教子》影片,是言菊朋、言慧珠、言少朋一家人的合演,後來還拍攝了《逃婚》、《紅樓二尤》等多部影片。從她的好奇、好動、好強、好勝的個與靈動飛揚的藝術天分來看,這又是理所當然的。電影明星不像戲曲藝人那麼保守,言慧珠從中比別人更早、也更多地接觸到西方事物,生活也漸漸漫起來。應該說,電影給她的舞臺表演帶來了光彩,同時也給她的情生活製造了許多麻煩和不幸。

【入梅門】(版權屬章詒和先生,草間人謹校)言慧珠要成為梅蘭芳的高足,必得獲其悉心真傳。她距離這個追求的目標,既近又遠。近,是因為梅、言兩家本就認識;遠,是說要梅收下女弟子,決非易事。言慧珠為入梅門,可謂煞費苦心。第一步是要跨進梅宅。進了門,一旦梅先生髮現了自己的天賦,事情就有了六、七分。她先是結識了梅府紅人李三爺(釋戡)和許二叔(姬傳),很快取得他們的好。再後,她抓住了梅老闆的千金(梅)葆玥,哄得這個可愛的小女孩成天價圍著“言姐姐”轉。這一步,已是十分圓滿。因為要梅蘭芳親授說戲,如無梅家子女在側,子一久,便難免生出閒言碎語。言慧珠對梅氏夫婦執禮謙恭,敬奉周到。但要找學戲的機會,可就難了。因為梅蘭芳的職業習慣,每天很晚睡,翌下午才起來。不一會兒,貴客、好友、弟子便紛至沓來,直至深夜。稍有空閒,梅夫人便會出面擋駕,勸其休息。正覺無計可施,她突然發現葆玥喜歡聽故事。這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是件輕鬆的事,她講的故事總是長又長,像多卷本的《天方夜譚》。為了聽個結局,葆玥請求父母容許留言姐姐歇夜。而過了晚上12點,梅老闆就會閒下來,半夜時分跟他聊聊天,說說戲,他是高興的。這樣,無論烈嚴冬,言慧珠天天趕到梅府,給葆玥講故事,跟梅先生學戲。

這當是抗戰後期梅蘭芳從香港返回上海的事。

1945年抗戰勝利,梅蘭芳復出,登臺唱戲。不管演多少場,言慧珠是場場必到,風雨無阻。有時自己剛下場,連卸裝都來不及,就趕去看。好在梅蘭芳的戲都是大軸,放在最後,一般都不會錯過。言慧珠最懂得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看戲總是掐準時候,在大軸將上場之前幾分鐘才進場。座位差不多是在七、八排中間。她揚著頭,邁著輕鬆的步子,由後而前。高跟鞋響著清脆的韻律,好像告訴所有的看客:“我來了”有一次,她穿著一件絳紅的呢大衣,脖子上圍著兩條玄狐,還是整條狐狸做的。那在當時是最最時髦的。在燈光照耀下,加之高挑豐滿的身材,閃閃發亮的大眼睛,真是“容光四,明媚照人”坐下之後,她先不看戲。著脖子用眼睛向前後左右掃一遍,接著抬起手理理鬢角,打開手包,用小鏡子照著補妝,撲撲粉、抹抹紅。她的這些小動作,也好像在告訴人們“言慧珠在此”直到梅蘭芳出場,才收斂一切,專心看戲。她細心地看著梅蘭芳的每個動作、身段、臺步、水袖,還不時用筆記錄。其實,那時的言慧珠已然大紅,在藝術上卻仍像個求索者,求索不止。哪像我們現在的戲曲名角、名家,一旦自己紅了,就再也不進劇場看別人的演出。

言慧珠言慧珠學梅蘭芳極像,扮相幾可亂真,唯一的差別是下巴比梅稍短了點兒。論身段,梅蘭芳是男,屬中等身材,言慧珠則是修身玉立。扮起來,二人高矮肥瘦就差不多了。言慧珠的化裝術非常高明,能夠在眉宇之間畫出梅蘭芳那種神韻。

獨具慧眼的梅蘭芳對言慧珠是破格栽培,言慧珠亦知冷知熱。對恩師、對梅氏一家她都愛之彌深。這裡僅舉一例,梅蘭芳三代世居京城,飲食上習慣於北京風味,尤嗜豆汁。久住上海的他,說起故都小食,真有一付悵然若失的神情。凡離鄉背井的人大多有此體會,因為人的鄉情往往纏繞在尋常的官印象之上,而在所有的官印象裡,味覺記憶的殘留是最持久、也最是強烈的。言慧珠赴滬,特地用幾個四斤容量的大玻璃瓶(可惜那時沒有塑料桶)裝滿老北京最好的“豆汁張”的上品豆汁。梅蘭芳大快朵頤後,亦深弟子的一片至誠,別說女子,就是男人帶著幾大玻璃瓶豆汁上飛機,也是辛苦。言慧珠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氣力去做這樣的小事敬奉恩師。

1961年8月,梅蘭芳病故。在首都劇場舉行公祭的那一天,她和丈夫(俞振飛)從青島搭乘飛機趕來,言慧珠一身疲憊、滿臉哀傷地站在劇場門口…一個培養她、愛護她、理解她的人永遠地離她而去。

記得1984年,文化部舉辦高規格的紀念梅蘭芳誕辰九十週年學術研討會。會上,播放了上個世紀60年代言慧珠關於《穆桂英掛帥》(梅蘭芳晚年排演的最後一個齣戲)錄音講話。播放完畢,全場沉寂。言慧珠講話內容之深刻闢,語言表達之準確暢,令在場的所有從事戲曲理論研究的人到羞愧。她不愧為梅門第一高徒!

【父女】(版權屬章詒和先生,草間人謹校)民國二十九年(1940)2月,言慧珠和她的父親在北京吉祥戲院唱戲。壓軸(即倒二,倒數第二齣戲)是女兒的《女起解》,大軸(最後一齣戲)是父親的《託兆碰碑》。那時吉祥戲院的看客,以學生為多。他們都是言慧珠的基本觀眾。《女起解》唱完,隨著言慧珠下場,學生們也撤了。等言菊朋上得臺來一看,觀眾走了一大半。他這才明白:上座不錯來自女兒的號召力,自己則是大勢去矣。天哪,幾十年的藝術竟不如一個丫頭叫座了,回家就病了一場。

病癒後,言菊朋又不服氣了。不跟女兒合作了,為爭口氣,不沾女兒的光,自己唱。言慧珠正求之不得呢。從此各處跑碼頭,紅透了。而老子卻每況愈下,潦倒以終。

他去世那年,才五十三歲。言慧珠正在哈爾濱演出,無法奔喪,只有一個兒子(言少朋)趕回北平料理了後事。十七年後,步入中年的言慧珠發表了一篇題為“家祭無忘告乃翁”的長文,深切表達了對父親的理解和懷念。

【大形於】(版權屬章詒和先生,草間人謹校)我們常說,一個人喜怒形於或不形於。而言慧珠是大形於,且一切都大形於。說話行事,從來不分什麼時間、地點、場合及對象,呼嘯來去,旁若無人。梅蘭芳深知這個弟子習,所以多次講:“你演《巴黎聖母院》最合適了。”當然,話裡也包含對她藝術創造神的讚許和肯定。有關她張揚個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我這裡僅舉幾個小小例子說明。言慧珠的身材曲線分明,且都來自天然。一次,四個太太在一起打牌。一位太太說:“慧珠高頭大馬,真像個外國女人。尤其是她的部,和中國人簡直不同。”另一位說:“那一定裝的假的,中國人不會長成那種樣子。”為此,四人爭執起來。

說曹,曹到。

言慧珠從外面進來,大家譁然。

她問:“你們笑什麼?”其中一人答:“她們說你是假的。”

“什麼真的假的?”言慧珠聽了莫名其妙。但,她立刻懂了,當著滿屋子的人,甩掉短大衣,把套頭的衣往上一捋,出雪白的肌膚和米黃的罩。昂著頭說:“你們來檢查,看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想想,人家的美憑的就是本真、本和本事,女人身上那麼要緊的物件能摻假嗎?

1956年,許思言和幾位俞門弟子在俞振飛夫婦家中做客,大家話題自然是崑曲了。正說的起勁,就聽得一陣門鈴響——“哎喲,這麼多貴客,你們歡不歡我呀?”言慧珠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人隨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