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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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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是殷佑然的生辰,他地位尊貴,又是皇帝的好友,皇太后素喜熱鬧,剛過完年,仍是意猶未盡,藉著外甥生,親自下旨,在將軍府裡為他辦壽宴。包括龍承御在內的幾位王爺和朝廷裡有頭有臉的官員全都出席了,前院裡燈火通明,人頭濟濟,賀喜之聲不絕於耳。

這樣的場面,朱顏自然是不能見光的。一大早就讓錦心送了副心繪製的《麻姑獻壽圖》到正房,白小憐動之餘,囑咐下人將所有的菜餚每樣都用小碟單獨盛出一份,在蓮苑單擺了一桌。朱顏倒也罷了,兩個小丫鬟卻是動的不得了。

“錦心,替我把琴搬到廊下石桌上。”難得天清月明,倒有些動心。平裡撫琴是為了龍承霄費盡心思,今卻是要為自己了。

雖是隆冬,不該在室外撫琴的。但錦心素知朱顏情,是絕不聽勸的,是以只取了一件厚厚的貂裘給朱顏披上,又將腳爐的火撥旺了擱在那石桌之下。

纖指輕撥,琴聲如水銀瀉地,飄蕩在茫茫天地間。

夜半何人初見月?明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明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明月待何人,但見水伴聲。

原是心境平和的,卻不料這琴聲裡竟慢慢的帶上了些悵然之意。想著自己也是伴著這樣的一輪圓月,選擇了今生的歸屬,上了進京的馬車。雖不以為就此安定,卻也不曾料到心中的彷徨會是有增無減。

頭頂上的那輪明月,照的出凡間俗世,卻始終不置一詞。你看盡了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想必已是無動於衷;卻可笑我等俗人,明知最終還是塵歸塵、土歸土,卻仍舊汲汲營營、忙忙碌碌,莫怪聖人說過,看破了的還真不如看不破!

頹然罷手,這樣的心情,勉力彈奏下去只會汙了琴音。

“為什麼不彈了?即使心境不對卻並無大礙啊!”月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人,長身玉立,寶藍的錦袍更襯的他俊美無匹。只是心思被人窺探,不免有些狼狽,朱顏正斥責,卻與來人同時驚呼出聲:“是你!”蕭見離在前院應酬的心中生厭,便一個人走到後庭,卻聽見蓮苑傳來琴音動人,心裡猜想著這月夜撫琴之人必定不俗,便想來看看究竟是怎樣的人,也與自己一樣不耐喧鬧,公然奏出這一曲清冷。遠遠的瞧見那撫琴的女子白衣勝雪,雖看不清面貌但那份氣韻已是難以形容。不敢打擾,就只站在門口靜靜的傾聽,漸漸發現她琴聲由開闊清平轉變成無奈悽然,直到戛然而止,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卻沒料到竟會是前梅下共飲的朱顏。

想起廂房裡曾經供著的那瓶綠萼,朱顏眼簾低垂“見離…”竟不知說什麼好,見他面詫異,想必也是在為自己的身份而驚疑不定吧。

“沒想到你撫的一手好琴,顏兒果然非是一般女子,”蕭見離已然恢復鎮定,雙目溫潤如常“有一個人,想介紹給顏兒認識。”想到那個清冷如霜之人,嘴角忍不住出一絲笑意,我若給你帶去這樣的妙人兒,你一定會高興起來吧。

“哦?”朱顏微微吃驚,卻也有些,他並不追問自己身份,看來也是一個善解人意之人。

“顏兒的琴配上子墨的簫,我真的很期待呢!”蕭見離的臉上全是嚮往。

“那…改一定要去拜會。”朱顏有些莫名其妙,只得淡淡的客套。

“為何要改,不如就在今晚,”蕭見離聲音如珠玉般清晰“踏月尋人,豈不妙哉?”朱顏終於揚起秀眉,他是在開玩笑嗎?為什麼自己居然還有些心動?

“顏兒?”蕭見離試探的再次詢問。

“好!”朱顏看到錦心張大的嘴,心中竟有幾分快意。這丫頭果然是沉得住氣的,從蕭見離出現到現在都未出聲,直到聽見朱顏答允了要隨蕭見離出去,才變得慌亂起來。

“小姐,這…”怨不得錦心慌張,小姐的身份微妙,怎能半夜裡跟著一個陌生男人出府!

“沒事,你與碧環先睡,關好院門。反正今晚不會有人來的。”任總是會讓人快活起來,轉向蕭見離,才發現自己不能夠跟他就這麼大鳴大放的離開殷府“我們怎麼走?”蕭見離一笑如旭東昇“我自有辦法帶你出去。”

“不能太久,我需及時回府。”雖然任放肆,但也要有分寸。

“那是自然。”蕭見離讚賞的看向朱顏,果然是奇女子啊!

錦心已被這突發情況完全驚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男子一手攬住小姐纖,輕輕一躍就已過了山牆,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朱顏斜坐馬上,長髮早已被風吹亂,身後是溫暖的男子氣息。他與龍承霄完全不一樣呢,龍承霄讓她覺得難以捉摸,而這蕭見離卻能讓她覺得無比安心。心中滿是好奇,蕭見離到底要帶她去見什麼人呢?

月夜奔馬,覺奇妙無比,朱顏想著蕭見離帶著她施展輕功,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將軍府。眼前又浮現出一名少年手持梅花踏壁斜行的畫面,那樣的功夫,對她來說,則是代表了一種渴望而不可及的生活。

還是玉骨峰上的古樸小院,還是一樹傲然綻放的寒梅,蕭見離扶著朱顏飄然下馬,執了她的手向屋裡走去。

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滿地月光,朱顏一陣恍惚,竟以為自己見到了謫仙。

窗下那名男子,長髮披散,盡似能無風自動。他的皮膚蒼白到幾乎沒有血,一雙黑眸深不見底,竟像是萬年的冰潭,往外散發著陣陣冰冷刺骨的寒氣。他是俊美的,擁有鼻薄如神祗般硬朗的輪廓,卻因為通身的寒意使他整個人與那冷月融為一體,讓人不覺忽略了他的容貌。白鋒寒也是冷漠的,冰冷而肅殺。但卻不像眼前的男子,只是單純的冷,覺不到殺意,甚至覺不出他一絲情緒,竟像是他生來便是如此。

朱顏終於開始覺得詭異,站在她身後的蕭見離,即使是在這一室冰寒中,依舊淺笑,溫暖如常。他與這冰雪之神般的男子是朋友?一個宛如夏花璀璨,一個好比冬月傲雪,這樣反差巨大的兩個人,會是朋友?

“子墨,不要嚇著人家,”蕭見離往前跨上一步,為朱顏抵擋了些許寒氣“快拿出你的玉簫鐵琴,我終於找到配彈你那鐵琴的人了!”那叫子墨的男子雙眉一動“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的。”朱顏心中惱怒,這男子,竟是這般毫無緣由的無禮。她剛想轉身離開,卻被蕭見離抓住了右手“顏兒,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他最喜歡裝出這幅樣子嚇唬別人,其實他弱的很,本就是紙老虎。”還擠眉眼的朝朱顏扮了個鬼臉。

這個蕭見離,真是懂得破壞氣氛,朱顏忍不住笑起來,一眼看到那叫子墨的男子也無奈的扯動了下嘴角,像是拿蕭見離完全沒有辦法。

子墨…子墨…,朱顏忽覺抓住了些什麼,子墨…子炎…玉骨峰上的小院,難道,是她猜錯了?不住抬眼去看蕭見離,就見他已然自說自話的取出了一架通體全黑的琴來,兀自左顧右盼,又衝朱顏一笑道“不如到院裡,但是怕你冷!”朱顏輕輕搖頭,忍不住去看那面無表情的子墨,只見他面青白,倒像是有病的樣子,身上也只披了一襲單薄長袍,沒準會覺得寒冷的是他。

蕭見離果然是生就了一顆七巧玲瓏心,咧嘴笑道“你不用擔心,他絕不會被凍著,只怕是他凍著了別人!”山上的確是更冷,朱顏在琴凳上坐下,只覺寒氣人,伸手習慣的去撫面前的黑箏,卻沒想到這箏竟不是用桐木製的,而是黑鐵鑄成,月光下,琴絃泛著寒光,觸手之處只覺冰涼刺骨。

通音律之人自然也對各種樂器鐘愛無比,見到這前所未有的鐵箏,朱顏也不由動心,纖指劃過琴身,竟是躍躍試,便抬頭去看那子墨,卻見他手執一管玉簫,長髮如水,更襯的他冰顏絕美。翩翩然立於月下,居然也同時朝朱顏看來,眼神竟是帶了些溫柔之意。

朱顏只覺心倐的一跳,忙低下頭去,就聽蕭見離朗聲大笑“別眉來眼去的了,快快奏樂!”只見他給自己搬了把軟椅,又在膝蓋上搭了塊毯子,舒舒服服的坐著,一副善於享樂的公子哥兒模樣。

不管這蕭見離是什麼身份,他倒真是個絕妙的人兒!朱顏抿嘴一笑,低聲道“請子墨公子起調。”一陣山風拂過,簫聲嗚咽而起,朱顏微愣,竟是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曲子。手摁在弦上,卻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子墨望也不望她一眼,只是徑自吹奏,樂聲跌宕起伏,卻是一路單音,清高孤冷,尖銳晦澀,直聽得人心裡悽惶。

朱顏見他對自己不管不顧,好勝之心頓起,雙手同時躍起,十指迅捷輪彈,琴聲錚錚,一股殺伐之氣頓時瀰漫,竟似要一心蓋過了那縷簫音。

然而簫音雖勢弱,卻如那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不管怎樣的驚濤駭,始終躍然水面;又彷彿是那山中老猿,在崇山峻嶺中攀巖而上,山峰大氣磅礴,卻總也掩蓋不了老猿那抹淡淡的身影。你追我趕幾番糾纏之後,琴聲簫音同時歸於平靜,海上明月,山頂出,琴聲一掃之前的噬之意,變得渾然安寧;簫音也不再執著於孤傲,只如蜻蜓點水般悠然跳躍。兩股氣韻終於歸到一處,再也不是涇渭分明。

朱顏吁了一口氣,又向子墨看去,他眼中清冷依舊,卻隱含讚許,朱顏傲然一笑,心中有些自得,轉念一想,又為自己的孩童般的好勝心而到好笑。

“這是什麼曲子?”應該是他自己作的吧,否則她怎會從未聽過?

“曲名《亂紅》。”他的聲音冷清孤高,一如其人。

朱顏走到他面前,臻首輕揚,直視他冰冷的雙眸,卻見他因為自己的靠近而往後退了一步。

心裡竟沒來由的閃過一絲快意。這樣的人,倘若身份當真如她所想般的顯赫,又怎能在那骯髒汙穢的朝堂上生存?因為不知如何應對,才用冰寒掩蓋吧?

轉身,卻不料嬌軀已然落進那昂藏男兒的膛,只是絕沒有半分暖意,只看到他眼中的凌厲“和上了我的曲子,自然是我的人!”這個倔強的小女子,不但不畏懼他的冷漠,看向他的眼神里居然還有一絲憐憫!憐憫!幾時有人敢以這種情緒對他!

朱顏悚然一驚,心裡暗暗埋怨自己忘記了身份,眼前這男子豈是她能惹得的!臉一白,著急的用手抵住他的膛“時辰不早了…我…我該回去了。”往身側看去,那該死的蕭見離竟已不知去向!

“急什麼?”大手一探,朱顏頭上常戴的那支白玉簪已經到了他的手中。不等她驚呼出聲,一頭烏髮頹然墜下,美目焦惶,竟看的子墨愣了神,直到懷中佳人雙眼盈然滴,才知將她放開。

朱顏一個趔趄,已被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蕭見離穩穩扶住,她憤然道“簪子還我!”

“到了我的手裡,自然是我的!”子墨雙足一頓,人已如長風般消失在夜空。

蕭見離不停的搖頭“沒想到這傢伙也會唐突佳人!”他朝朱顏一笑,出好看的牙齒“別跟他計較了,天已快亮,我送你回去。”朱顏已然呆住,只得由著蕭見離將她帶回馬上,朝城中急馳而去。

那人,要她的簪子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