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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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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是沅水支,在辰溪縣城北岸和沅水匯。呂家坪離辰溪縣約一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個站。既然是個小小水碼頭,情形也就和其他碼頭差不多,凡由辰河出口的黔東貨物,桐油、木材、菸草、皮革、白蠟、水銀,和染布製革必不可少的土靛青、五倍子,以及辰河上游兩岸出產的竹、麻與別的農產物,用船裝運下行,花紗布匹、煤油、自來火、海味、白糖、紙菸和罐頭洋貨,用船裝運上行,多得把船隻停靠在這個地方上“覆查稅”既有省裡委派來的收稅官吏在此落腳,上下行船隻停泊多,因此村鎮相當大,市面相當繁榮。有幾所中等規範的榨油坊,每年出貨上千桶桐油。

有幾個收買桐油山貨的莊號,一部分是漢口、常德大號口分設的。有十來所祠堂,祠堂中照例金碧輝煌,掛了許多朱漆匾額,還面搭個戲臺,可供秋二季族中出份子唱戲。有幾所廟宇,敬奉的是火神、伏波元帥以及騎虎的財神。外幫商人集會的天后宮,象徵當地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有十來家小客棧,和上過捐的“戒菸所”專為便利跑差趕路人和小商人而準備。地方既是個水碼頭,且照例有一群吃八方的寄食者,近於拿乾薪的額外局員,靠放小借款為生的寡婦,本地出產的大xx子大窯姐兒,備有字牌和象棋的茶館,…由於一部分閒錢一部分閒人,以及多數人用之不盡的空閒時間互活動,使這小碼頭也就多有了幾分生氣。地方既有財有貨,經常又駐紮有一百八十名雜牌隊伍或保安團隊,名為保護治安,事實上卻多近於在此寄食。三八逢場,附近三五十里鄉下人,都趁期來換有無,攜帶了豬、羊、牛、狗和家禽野獸,石臼和木碓,到場上來尋找主顧。依賴飄鄉為生的江西寶慶小商人,且帶了冰糖、青鹽、布匹、紙張、黃絲煙、爆竹以及其他百凡雜貨,就地搭棚子做生意。到時候走路來的,駕小木船和大竹編就的筏子來的,無不集合在一處。布匹花紗因為是人所必需之物,易照例特別大。耕牛和豬羊與農村經濟不可分,因為本身是一生物,時常叫叫咬咬,作生意時又要嚷嚷罵罵,加上習慣成以前必盟神發誓,成後還得在附近吃食棚子裡去喝酒掛紅,易因而特別熱鬧。飄鄉銀匠和賣針線婦人,更忙亂得可觀。銀匠手藝高的,多當場表演鍍金髮藍手藝,用個小管子吹火焰作鑲嵌細工,攤子前必然圍上百十好奇愛美鄉下女人。此外用“賽諸葛”名稱算命賣卜的,用“紅十字”商標拔牙賣膏藥符水的,無不各有主顧。若當秋季節,還有開磨坊的人,牽了黑大叫騾,開油坊的人,牽了火赤的大黃牯牛,在場坪一角,搭個小小棚子,用布單圍好,竭誠恭候鄉下人牽了家中騍馬母牛來合接種。野孩子從布幕間偷瞧西洋景時,鄉保甲多忽然從幕中鑽出,大聲吆喝加以驅逐。當事的主持此事時,竟似乎比大城市“文明接婚”的媒人牧師還謹慎莊嚴。至於辰河中的行船人,自然尤樂於停靠呂家坪。因為說笑話,地名“呂家坪”水手到了這裡時,上岸去找個把婦人,口對口做點兒小小糊塗事洩洩火氣,照風俗不犯行船人忌諱。

呂家坪雖儼然一個小商埠,凡事應有盡有,三炮臺香菸和荔枝龍眼罐頭,可以買來送禮。但隔河臨近數里,幾個小村落中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鄉村景象好好保留下來,呂家坪所有,竟彷彿對之毫無影響。人情風俗都簡直不相同。即如橘園中摘橘子時,過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裡可不必花錢,一到呂家坪鎮上,便是極酸的狗矢柑,雖並不值錢,也有老婦人守在渡口發賣了。雖然這種買賣與其說是為賺錢,還不如說是為消遣。

蘿蔔溪是呂家坪附近一個較富足的村子。村中有條小溪,背山十里遠發源,水源在山中,由村東入大河。水路雖不大,因為長年不斷水,清而急,鄉下人就利用環境,築成一重一重堰壩,將水逐段瀦匯起來,利用水潭蓄魚,利用水力灌田碾米。沿溪上溯有十七重堰壩,十二座碾坊,和當地經濟不無關係。水底下有沙子外全是細碎金屬,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間河中楊條魚和鯽魚上子時,半夜裡多由大河逆匍匐而上,因此溪上游各處堰壩水潭中,多鯽魚和楊條魚,味道異常鮮美。土地肥沃帶沙,出產大蘿蔔,因此地名蘿蔔溪,十分本

蘿蔔溪人以種瓜種菜種橘子為業,尤其是橘子出名。村中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園,無地可種的人家,牆邊坑旁邊總有幾樹橘柚。就中橘園既廣大,家道又殷實,在當地堪稱首屈一指的,應分得數滕長順。在過渡處被人談論的兩姊妹,就是這人家兩個女兒。

滕長順原來同本地許多人一樣,年青時兩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飯。到後又自己劃小小單桅船,放船來往沅水域各碼頭,兜攬商貨生意,船下行必裝載一點山貨和蔬菜,上行就運零碎雜貨。因為年紀青,手腳靈便,一雙手肯巴,對待主顧又誠實可靠,所以三五年後就發了旺,增大了船隻,擴張了事業,先是作水手,後來掌舵把子,再後來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討媳婦時,選中高村一個開糖坊的女兒,帶了一份家當來,人又非常能幹,兩夫婦強健麻俐的四隻手不斷的作,積下的錢便越來越多。這個人於是記起兩句老話:“人要落腳,樹要生。”心想,象一把勺老在水面上漂,終不是個長久之計。兩夫婦商量了一陣,又問卜打卦了幾回,結果才決心在蘿蔔溪落腳,買了一塊橘園,一棟房子。當家的依然還在沅水船,婦人就帶孩子留在家裡管理田園,養豬養雞。船向上行,裝貨到洪江時,當家的把船停到辰溪縣,帶個水手趕夜路回家來看看婦人和孩子。到橘園中摘橘子時,就辭去了別的主顧,用自己船隻裝橘子到常德府做買賣,同時且帶家眷下行,看看下面世界。因為橘子莊口整齊,味道甜,人又多,所以特別容易出脫,並且得到很好的價錢。一個月回頭時,就裝一船辰河莊號上貨物,把自己一點錢也辦些本地可發落的雜貨,回呂家坪過年。

自從民國以來,二十年中沅水域不知經過幾十次大小內戰,許多人的水上事業,在內戰時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結果,事業全毀了。許多油坊字號,也在兵匪派捐勒索各種不幸中,完全破了產。世界既然老在變,這地方自然也不免大有今昔,應了俗話說的“十年興敗許多人”從這個中淘洗,這個人卻一面由於氣運,一面由於才能,在種種變故里,把家業維持下來,不特發了家,而且發了人。婦人為他一共養了兩個男孩、三個女孩,到現在,孩子已長大成人,討了媳婦,作了幫手。因此要兩個孩子各駕一條三艙四槳小鰍魚頭船,在沅水域繼續他的水上事業,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莊。女兒都許了人家,大的已過門,第二第三還留在家中。共有三個孫子,大的已滿六歲,能拿了竹響篙看曬穀簟,趕鴨下河。當家的年紀已五十六歲,一雙手巴了三四十年,常說人老了,骨頭已松不濟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穀米時,長工和家中人兩手不空閒,一時顧不來,卻必然挑起兩大籮穀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時行步如飛,不讓年青小夥子佔先。

這個人既於蘿蔔溪安家落業,在村子裡做員外,且因家業、年齡和為人義道公正處,足稱模範,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務,常常做個頭行人,居領袖地位。遇有什麼官家事情,如軍隊過路派差辦招待,到呂家坪鄉公所去開會時,且常被推舉作蘿蔔溪代表。又因為認識幾個字,所以懂得一點風水,略明《麻衣相法》,會幾個草頭藥方,能知道一點時事,…凡此種種,更增加了這個人在當地的重要

兩個小夥子,小小的年齡時就跟隨父親在水上漂,一條沅水長河中什麼地方有多少灘險,多少石頭,什麼時候什麼石頭行船頂危險麻煩,都記得清清楚楚。(至於船入辰河後,情形自然更習了。)加之父子人緣好,在各商號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們能夠駕船時“小滕老闆”的船隻,正和老當家的情形一樣,還是頂得稱讚的船隻。

至於幾個女孩子,因為作母親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時手腳十分麻俐。終在田地裡太陽下勞作,皮膚都曬成棕紅。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妹齊全,因此格明朗暢旺,為人和善而真誠,歡喜高聲笑樂,不管什麼工作都象是在遊戲,各在一種愉快競爭情形中完成。三個女兒就同三朵花一樣,在陽光雨中發育開放。較大的一個,十七歲時就嫁給了桐木坪販硃砂的田家作媳婦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現在還只十六歲,許給高村地方一個開油坊的兒子,定下的小夥子出了遠門,無從完婚。第三的只十五歲,上年十月裡才許人,小夥子從縣立小學畢業後,轉到省裡師範學校去,還要三年方能畢業,結婚縱早也一定要在三四年後了。三個女兒中最大的一個會理家,第二個為人忠厚老實,第三個長得最美最嬌。三女兒身個子小小的,腿子長長的,嘴小牙齒白,鼻樑完整勻稱,眉眼秀拔而略帶野,一個人臉龐手腳特別黑,神氣風度都是個“黑中俏”因為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齡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對她讓步,但她卻乖巧而謙虛,不佔先稱強。心天真而柔和,所以顯得更動人憐愛,更得人讚美。

這一家人都儼然無宗教信仰,但觀音生、財神生、藥王生,以及一切傳說中的神佛生,卻從俗敬香或吃齋,出份子給當地辦會首事人。一切農村社會傳統的節會與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裡出行,必翻閱通書,選個良辰吉。驚蟄節,必從俗做蕎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墳,煮臘社飯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門戶上懸一束蒲艾,於五月五午時造五毒八寶膏藥,配六一散、痧藥,預備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過雄黃酒後,便換好了新衣服,上呂家坪去看賽船,為村中那條船吶喊助威。六月嘗新,必吃鯉魚、茄子和田地裡新得包穀新米。收穫期必為長年幫工釀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餘,淘涼水解渴。七月中元節,作佛事有盂蘭盆會,必為亡人祖宗遠親近戚焚燒紙錢,女孩兒家為此事將有好一陣忙,大家興致很好的封包,用錫箔折金銀錁子,俟黃昏時方抬到河岸邊去焚化。且作荷花燈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鎮上去買月餅,辦節貨,一家人團聚賞月。九月重陽登高,必用紫芽姜燜鴨子野餐,秋高氣,又是一番風味。冬天冬蟄,在門限邊用石灰撒成弓形,殺百蟲。臘八煮臘八粥,做臘八豆…總之,凡事從俗,並遵照書上所有辦理,毫不苟且,從應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節的解放歡樂和忌的嚴肅心境。

這樣一個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說來,應當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這小地方正如別的世界一樣,有些事好象是錯了一樣,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確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腦,各在職分上勞累,與自然協力同功,增加地面糧食的生產,財富的儲蓄;可是同時就還有另外一批人,為了歷史習慣的特權,在生活上毫不費力,在名分上卻極重要,來用種種方法種種理由,將那些手足貼地的人一點收入擠去。正常的如糧賦、糧賦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債,不定期而照例無可避免的如駐防軍借款、派糧、派捐、派伕役,以及攤派剿匪清鄉子彈費,特殊的有錢人容易被照顧的如綁票勒索、明火搶掠,總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於“神”的若需一元,用之於“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項也特別多。

世界既然老在變,變來變去,輪到鄉下人還只是出錢。這一家之長的滕長順就明白這個道理。錢出來出去,世界似乎還並未變好,所以就推為“氣運”鄉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決無可奈何時,差不多都那麼用“氣運”來解釋它,增加一點忍耐,一點對不公平待遇和不幸來臨的適應,並在萬一中留下點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氣運”這道理滕長順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還是好好的把子過下去。虧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產多,幾隻“水上漂”又從不失事,所以在一鄉還依然稱“財主”世界雖在變,這一家應當進行的種種事情,無不照常舉辦,婚喪慶弔,年終對神的還願,以及兒婚女嫁的應用東東西西,都準備的齊齊全全。

明白世界在變,且用氣運來解釋這在變動中臨到本人必然的憂患,勉強活下去的,另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在楓木坳上坐坳守祠堂,關心“新生活”快要來到本地,想去報告滕長順一聲的老水手。這個人的身世如一個故事,簡單而不平凡,命運恰與陸地生的滕長順兩相對照。年青時也吃水上飯,娶生子後,有兩隻船作家當,因此自己一條,僱請他人代一條在沅水域裝載貨物,上下往來。看看事業剛順手,大兒子到了十二歲,快可以成為一個幫手前途大有發展時,災星忽然臨門,用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撈住了。為了一個西瓜,母子三人在兩天內全害霍亂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後還有“故事”卻特意把個老當家的單獨留下。這個人看看災星落到頭上來了,無可奈何,於是賣了一隻船,調換大小三副棺木,把母子三人打發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強支撐,用“氣運”排遣,劃那條船在沅水中行駛。當初尚以為自己年紀只四十多一點,命運若轉好,還很可以憑力重新於出一份家業來。但禍不單行,婦人兒子死後不到三個月,剩下那隻船滿載桐油煙草駛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灘,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兩段,眼睛睜睜的看到所有貨物全落了水,被急打散了。這個人空撈著一匹槳,又急又氣,浮沉了十餘里方攏岸。到得岸上後,才知道,不僅船貨兩失,押貨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個水手還有兩個失了蹤。這一來,真正是一點老子都完了。裝貨油號上的大老闆,雖認為行船走馬三分險,事不在人在乎天,船隻失事實只是氣運不好,對於一切損失並不在意。還答應另外借給他三百吊錢,買一隻小點的舊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飯吃,慢慢的再圖扳本。可是一連經過這兩次打擊,這個人自己倒信任不過自己,覺得一切都完了,再幹也不會有什麼好處了。因此同別的失意人一樣,只打量向遠方跑。過不多久,沅水域就再也見不著這個水手,誰也不知道他的去處。漸漸的冬去來,四時替,呂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記這麼一個人了。

大約經過了十五年光景,這個人才又忽然出現於呂家坪。

初回來時,年紀較青的本地人全不認識,只四十歲以上的人提起時才記得起。對於這個人,老同鄉一望而知這十餘年來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頭髮業已花白,一隻手似乎扭壞了,轉動不怎麼靈便,面貌萎悴,衣服有點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輕輕的。回到鄉下來的意思,原來是想向同鄉告個幫,做一個會,集五百吊錢,再打一隻船,來水上和二三十歲小夥子掙飯吃。照當地習慣,大家對於這個會都樂意幫忙,正在河街上一個船總家集款時,事情被滕長順知道了。滕長順原來和他同樣駕船吃水上飯,現在看看這個遠房老宗兄鎩羽回來,象是已經倦於風,想要歇歇的樣子。人既無兒無女,無可依靠,年紀又將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議:“老大爺,我看你做水鴨子也實在夠累了,年紀不少了,一把骨頭不管放到哪裡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來,到我家裡去住,茶淡飯總有一口。世界成天還在變,我們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讓你侄兒他們去幹好。既有了他們,我們樂得輕輕鬆鬆吃一口酸菜湯泡飯。你只管到我那裡去祝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裡一樣,不會多你的。”老水手眯著小眼睛看定了長順,搖搖那隻扭壞了的臂膊,嘆一口氣,笑將起來。又點點頭,心想“你說一樣就一樣”因此承認長順的善意提議,當天就背了那個小小包袱,和長順回到蘿蔔溪的橘子園。

住下來雖說作客,鄉下人照例閒不得手,遇事總幫忙。而且為人見事多,經驗足,會喝杯燒酒,情極隨和,一家大小都對這個人很好,把他當親叔叔一般看待,說來尚稱相安。

過了兩年,一家人已成習慣後,這個老水手卻總象是不能習慣。這樣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終得要想個辦法脫身。但對於駕船事情,真如長順所說,是年紀青氣力壯的小夥子的事情,快到六十歲的人已無分了。當地姓滕宗族多,船的,開油坊油號的,種橘子樹的,一起了家,錢無使用處時,總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廟宇方面去,為祖宗增光,兒孫積福,並表揚個人手足勤儉的榜樣。公祠以外還有私祠。

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錢作成,規範相當宏大,還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興辦義學用。私家祠堂多由個人花錢建造,作為家廟。其時恰恰有個開洪發號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婦,出了一筆錢,把整個楓樹坳山頭空地買來,在坳上造了座祠堂。

祠堂造好後要個年紀大的看守,還無相當人眩長順為老水手說了句好話,因此這老水手就成了楓樹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祠堂既臨官道,並且濱河,來往人多,過路人和船人經過坳上時,必坐下來歇歇腳,一口煙,鬆鬆肩上負擔。祠堂前本有幾十株大楓木樹,樹下有幾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樹下襬個小攤子,賣點零吃東西。對於過路人,自己也就儼然是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來比在人家作客舒適得多。間或過河到長順家去看看,到了那裡,坐一坐,談談本鄉閒事,或往牛欄邊去看看初生小牛犢,或下廚房到灶邊去燒個紅薯,燒個包穀,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間或帶個小竹籮趕趕場,在場上各處走走,牛嘗米嘗農具雜貨場,都隨便走去看看,回頭再到場上賣狗牛雜碎攤棚邊矮板凳上坐坐,聽生意人談談各樣行市,聽船人談談下河新聞,以及農產物下運水腳行情,一條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氣運。遇到縣裡跑公事人,還可知道最近城裡衙門的功令,及保安隊調動消息。天氣晚了,想起“家”了,轉住處時就捎點應用東西——一塊巴鹽,一束菸草,或半葫蘆燒酒,這個燒酒有時是沿路要嚐嚐看,嚐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於生活不幸,正當生髮時被惡運絆倒了腳,就爬不起來了。老年孤獨,情與一般呂家坪人比較起來,就好象稍微有點兒古怪。由於生活經驗多,一部分生命力無由發洩,因此人雖衰老了,對於許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還有點童心。混合了這古怪和好事情,在本地人說來,竟成為一個特別人物。先前一時且有人以為他十多年來出遠門在外邊,若不是積了許多財富,就一定積了許多道理,因此初回來時,大家對他還抱了一些好奇心。但鄉下人究竟是現實主義者,回來兩年後,既不見財富,又聽不出什麼道理,對於這個老水手,就儼然不足為奇,把注意力轉到別一方面去了。把老水手認識得清切,且充滿了親愛情,似乎只長順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變變不來了,卻相信《燒餅歌》上幾句話,以為世界還要大變。不管是好是壞,總之不能永遠“照常”這點預期四年前被川軍和中央軍陸續過境,證實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還有許多事要陸續發生,那個“明天”必不會和“今天”相同。如今聽說“新生活”要來了,實在相當興奮,在本地真算是對新生活第一個抱有奇想的人物。事實呢,世界縱然一切不同,這個老水手的生命卻早已經凝固了。這小地方本來呢,卻又比老水手所夢想到的變化還要多。

老水手和長順家兩個姑娘過了渡,沿河坎小路回蘿蔔溪走去時,老水手還是對原來那件事不大放心,詢問夭夭:“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姐到場上去,場上人多不多?”夭夭覺得這詢問好笑,因此反問老水手“場上人怎麼不多,滿滿?”

“我問你,保安團多不多?”二姑娘說:“我聽鎮上人說,場頭上還有人在擺賭,一張桌子兩塊錢,一共擺了二十張桌子。他們還說隊長佩了個盒子炮,在場上面館裡和團總喝酒。團總臉紅紅的,叫隊長親家長親家短,不知說什麼酒話。”老水手象是自言自語:“還擺賭?這是什麼年頭,要錢不要命!”夭夭覺得希奇,問老水手:“怎麼不要命?又不是土匪,…”老水手皺起眉,去估量場上隊長和團總對杯划拳情形時,夭夭就從那個神情中,記起過去一時鎮上人和三黑子對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貶。因為事情不大近人情,話有點野,說不出口,說來恐犯忌諱,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說:“夭夭,你笑什麼?你笑我老昏了頭是不是?”夭夭說:“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點惹下一場大禍。”

“什麼事情?”

“是個老故事,去年的事情,滿滿你聽人說過的。”老水手明白了那個事情時,也不由得不笑了起來。可是笑過後卻沉默了。

原來保安團防駐紮在鎮上,一切開銷都是照例,好在人數並不多,且有個水碼頭,號口生意相當大,可以從中調排,挹彼注此,攤派到村子裡和船上人,所以數目都不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卻有時因為派來剿匪,或護送船幫,有些玩意兒把划船的得糊糊塗塗,不出錢不成,出了錢還是有問題。三黑子為人心直,有一次駕船隨大幫船靠辰河一個碼頭,護船的隊伍聽說翁子有點不安靜,就表示這大幫船上行責任太大,不好辦。可是護送費業已繳齊,船上人要三黑子去辦涉,說是不能負責任,就退還這個錢,大家另想辦法。涉不得結果,三黑子就主張不用保護,把船冒險上行,到出麻煩時再商量。一幫船待要準備開頭時,三黑子卻被扣了下來。

他們意思是要船幫另外攤點錢,作為額外,故意說河道不安靖,難負責任。明知大幫船決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轉圜,再出筆錢,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經三黑子一說,那麼一來,等於破了他們的計策。所以把他扣下來,追問他有什麼理由敢冒險。且恐嚇說,事情不分明,還得送到省裡去,要有個水落石出,這幫船方能開行。末了還是年老的見事多,知道了這只是點破了題,使得問題成個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虧,才作好作歹進行另外一種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這些事,自然使鄉下人不快樂,所以老水手說:“快了,快了,這些不要臉傢伙到我們這裡洋財也發夠了,不久就會要走路的。有別的人要來了!”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停在路旁,問老水手:“滿滿,誰快要到我們這裡來?你說個明白,把人悶到葫蘆裡不好受!”老水手裝作看待小孩子神氣“說來你也不會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準,說要來就要來的。前年川軍來了,中央軍又來了,你們逃到山裡去兩個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