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請君畫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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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著無比的沉著,雖然明知有人走了進來,仍然靜坐不動,連眼皮也未睜動一下。
上官琦輕輕嘆息一聲,道:“原來是你?”連雪嬌道:“冤家路窄。”上官琦接道:“在下這就告辭。”舉步行。
只聽連雪嬌冷冷地喝道:“站住!”上官琦霍然轉過身子,道:“你受重傷,決然打不過我,在下無意和你動手。”連雪嬌緩緩睜開了緊閉的星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既知道我身受重傷,打你不過,你還怕什麼呢?”上官琦道:“這座小村落中,古怪大多,人人冷若冰霜,瀰漫著一片死亡的恐怖,如入鬼域,毫無生人氣息…”連雪嬌道:“你害怕麼?”上官琦道:“在下從師習武之時,安居在一座古剎之中,那地方人跡罕至,觸目荒涼,每一間禪室之中,都有著一具或數具血化盡的骷髏。在下整和那些骷髏為伍,一住數年,從未怕過。這座小小村落,雖然充滿著恐怖的氣氛,但如說心存畏懼,只怕未必。”連雪嬌冷笑一聲,接道:“血化盡的骷髏,有什麼可怕的地方?縱然有鬼,也不過是個死鬼。可怕的還是活鬼,這座小小的村落之中,到處都是活鬼,豈可和你學藝的古剎同而語?”上官琦怔了一怔,凝目沉思,既覺她言詞之中,若有所指,但又覺著空泛無物,語不切實,玄機渺渺,若隱若現。
但他究竟是聰明異常之人,幾經忖思,恍然大悟,抱拳一禮,道:“多謝姑娘指點…”緩步走近榻前,低聲接道:“你雖然施用藥,失了我的本,但我心中並無恨你之意。”連雪嬌嫣然一笑,道:“你恨我又能怎樣?哼!多此一舉。”上官琦只覺臉上一熱,滿臉紅霞,直紅到耳後面,沉了良久,才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雖然出身魔窟,為虎作悵…”連雪嬌接道:“罵得好啊!哼,快些走啦!”上官琦道:“在下極願為姑娘效勞,但請吩咐一事。”連雪嬌舉手整了整頭上玉眷,笑道:“滿村鬼氣,一室。你如果一定要替我做一件事,那就替我畫畫眉吧!”上官琦搖搖頭,道:“姑娘說笑了。”連雪嬌道:“誰給你說笑了?字字出自肺腑,信不信由你了!”上官琦回頭望去,那老叟已然不知去向,立時行近兩步,說道:“姑娘正面臨生死之關,但仍然這般灑脫不群,難道當今之世,就無人能解得你服用過的劇毒麼?”連雪嬌淡淡一笑,道:“你好像很關心我的生死,是麼?”上官琦道:“我隱隱覺到你的生死,似是對整個武林的形勢,都有著極大的影響…”連雪嬌道:“過獎,過獎,我的生死當真能有這等的重要麼?”上官琦道:“就眼下情勢而論,能夠知道滾龍王底細的,只有姑娘一人。”連雪嬌道:“這倒未必見得。”上官琦道:“姑娘最好別再中途打岔,容我把話說完好麼?”連雪嬌道:“你知道此刻的光陰,對我是何等的寶貴。我想聽的是賞心歡樂之事,不願再聽任何有關武林恩怨的煩惱之事了。因為我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解脫,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我最後生存的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不再有憂慮、煩惱。”上官琦暗暗地忖道:“這人倒是看得很開啊!”口中卻不自地問道:“怎樣才能使你覺到歡樂呢?”連雪嬌沉了一陣,道:“世上的憂苦,已幾乎讓我吃盡,我這一段生命中,享受的快樂的確太少了。因此,我想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應該好好地快樂幾個時辰。這個想法,不過份吧?”上官琦道:“不算過份,不知你心中想的何等快樂?”連雪嬌嫣然一笑,道:“俗語云:大登科金榜提名,小登科房花燭。我想找班吹鼓手來,試作一次新娘子。”上官琦呆了一呆,道:“啊,你這想法,倒是大出人意料之外!”連雪嬌笑道:“不論什麼事,只要能使我快樂,我都可以去幹。”上官琦道:“可惜這暮氣沉沉的小村裡,只怕難以找出一班吹鼓手來。”連雪嬌笑道:“那就免了婚禮,行一點閨房之樂吧?”上官琦吃一驚,道:“什麼?”連雪嬌笑道:“畫眉妝臺,閨房一樂。我這一生之中,從無人為我執過眉筆,你可願一試手筆麼?”上官琦道:“這等事在下也是沒有經驗。”連雪嬌端坐的身軀,突然一陣搖動,一滴滴汗水,開始從臉上滾了下來。顯然,她正在勉力忍受著身體上的痛苦。
她有著無比的堅強,只微微一罩翠眉,舉起衣袖拂拭一下臉上汗水,說道:“走近一點。”上官琦依言走前了兩步,道:“姑娘可要在下運氣助你抗拒傷勢麼?”連雪嬌道:“不用!我身上有瓶物藥,你自己取出來吧!”左手輕輕一拍右肋,接道:“就在我衣袋之中。”上官琦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心中為難,猶豫了半晌,說道:“這個只怕不太好吧!”連雪嬌怒道:“你這人提不起,放不下,算得什麼大丈夫!快一點啦!”上官琦暗暗地忖道:“是啊!她一個大姑娘家,做事就毫無顧慮;我一個堂堂男子,怎的倒這般拖拖拉拉。”當下一伸右手,探入連雪嬌衣襟之中,掏出一個綠瓷瓶道:“是這個麼?”連雪嬌道:“不錯,你帶著吧。凡是遇上在閔府‘記死簿’上留名之人,你就給他一粒藥丸下,可解他們身中之毒。”那時,上官琦已然為藥所,對此事茫無所知,但見她說話神情,似是極為痛苦,不願再多打擾於她,只好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連雪嬌似是極不願在上官琦的面前,現出痛苦的神情,強力忍耐下痛苦,一揮手道:“你可以走了。”上官琦暗暗想道:“此女生倔強,寧願受盡痛苦折磨而死,也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但由她贈藥的舉動而看,顯然已存了向善之心。對此等之人,不能以常情對她,要救她非得動強不可。”他究竟是年輕之人,心中既想到救人,什麼俗凡禮法,盡被棄諸腦後,突然舉手一指,點中連雪嬌“肩井”連雪嬌一顫,道:“你要幹什麼?”上官琦道:“我要救你的命。”連雪嬌大聲叫道:“快解開我的道,你救不了我。”上官琦道:“救不了也得試試,”左手一伸,攔把連雪嬌抱了起來,大步向外面行去。
連雪嬌傷勢正在發作,全身痠痛無力,右肩道又被點中,毫無抗拒之能。上官琦用力又大,抱得她動彈不得,只好破口大罵起來。
上官琦拿定了主意,也不管她罵得如何難聽,加快腳步,飛躍出村,一口氣跑到那白楊樹下,仰臉喊道:“兄弟,兄弟,快些下來。”袁孝正值好夢方酣,聽得上官琦呼叫之聲,眼睛一躍而下。一眼看到了連雪嬌,連腹中飢餓也似忘去,伸出雙臂說道:“大哥,讓我揹著她吧?”上宮琦微一沉,終於把連雪嬌給了袁孝,說道:“她的傷勢很重,你要小心一些。”袁孝小心翼翼地伸出兩隻臂,說道:“大哥放心,我會很用心地照顧於她。”接過連雪嬌的身軀,果然十分謹慎地抱入了懷中,神情之間,無限惜愛。
上官琦目睹其情,心頭大為震動一下,暗暗地想道:“難道我這兄弟,很喜歡她不成?”轉眼望去,只見連雪嬌半啟著一雙星目,凝注在袁孝的臉上,翠眉輕掣。她的神志,顯然十分清醒,對袁孝亦無大多的厭惡之。
上官琦輕輕地咳了一聲,道:“兄弟,這小村之中,鬼氣森森,雖有食用之物,小兄也不敢取食,看情形咱們得捱餓趕路了。”袁孝自接過連雪嬌的身軀之後,似是獲得了世上最大的滿足,飢餓二字,早已拋擲腦後,說道:“大哥說什麼,自然是不會錯了。”上官琦轉過身子,接道:“咱們要緊趕一程。”放腿向前奔去。
袁孝端端正正地抱著連雪嬌,上身直不動,雖是如此,並不妨礙他的奔行速度,緊隨在上官琦的身後。
這兩人放腿疾奔,快如飄風,不大工夫,己跑出去十幾里路。
奔行之間,忽聽袁孝大叫道:“大哥,不要跑啦!”上官琦停下腳步,道:“什麼事?”袁孝道:“她發了病啦!”上官琦凝目望去,只見連雪嬌口角之間,泊泊著鮮血,雙目緊閉,軟軟地躺在袁孝的肩上,輕輕嘆息一聲,道:“她的傷勢發作了,快把她放在地上。”袁孝依言把連雪嬌放好,上官琦先把她被點制的“肩井”拍開,然後輕輕一掌,拍在那“玄機”上,正待運氣催活血脈,心中忽然一動,說道:“兄弟,你運氣先助她行血通,咱們再想救她的辦法。”袁孝應了一聲,舉手按在連雪嬌的“玄機”上。
黯淡的星光之下,上官琦忽然發覺袁孝的雙目中,落下兩顆淚珠。
這是個可怕的訊號,顯然,這個生純直、不解人間險惡的袁孝,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跌入了情網之中。
這是多麼不調和、不相稱的一對啊!女的貌如花,心似蛇蠍;男的憨直純厚,形不像人,這中間有著無比的距離…上官琦默默地祈禱著皇天,不能讓憨直的袁孝陷入於情海的狂濤中,那將使他沉淪難拔。
星光閃爍,乍暗乍明,照著荒涼的郊野,漆著這一幅不調和畫面。夜風吹飄起連雪嬌的秀髮,吹飄著上官琦的衣袂。
袁孝功力深厚,一陣推拿過後,終於使奄奄一息的連雪嬌復甦過來。
他長長呼一口氣,徐徐吐向夜空,雙手合十,目注星河,喃喃自語。他的口齒本就不太清楚,此刻低語呢喃,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什麼。
連雪嬌緩緩睜開雙目,看兩人一樣望著夜空出神。上官琦抱膝而坐,仰首望天,若有所思;袁孝卻跪在自己的身前,合掌低語。
這該是一個動人的畫面,對一個剛從死亡邊緣回生的人,更有著強烈的動。
她移動一下身軀,抹去嘴角的血跡,笑道:“你們兩兄弟,想的什麼心事啊?”上官琦、袁孝,齊齊為她聲音驚動,一齊轉過臉來,四道目光盯注在她的臉上。
袁孝見她能啟口而言,心中大歡愉,但他愈是快樂,愈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嘻嘻一笑,道:“你的傷勢,可是好了麼?”連雪嬌右手撐地,坐正了身子,說道:“我的傷勢,是永遠好不了啦。”袁孝滿臉歡愉之,陡然消失不見,回頭望著上官琦,道:“大哥,她這話當真麼?”上官琦緩緩點頭,黯然一嘆,道:“她中了滾龍王的附骨毒針!”袁孝急急說道:“這世界上,就沒有救她的人麼?”上官琦道:“這就不知道了。”袁孝急得雙手不住抓耳,道:“師父呢?”上官琦道:“師父羅萬有,技藝人化,但他能否解得滾龍王的附骨毒針,我也不敢斷言。”袁孝突然一躍而起,道:“大哥好好地看顧著她,就像我媽看顧你時一樣,我去找師父來替她療傷。”上官琦道:“師父行蹤不定,你到哪裡找他?”但聞袁孝遙遙傳來之聲,道:“大哥好好地看顧著她…”聲音如劃空矢,倏忽之間,人聲俱杏,他的去勢,是那等迅快。
黯淡的星光下,淒涼的荒野中,又只剩下了上官琦和連雪嬌兩個人。
連雪嬌道:“你這位兄弟,倒是個熱心腸的人啊!”上官琦道:“他天純厚,看你傷中之苦,有如身受一般。”連雪嬌道:“唉!可惜他的熱心白費啦。除了我義父之外,當今之世,再無第二人能夠療好我的傷勢。”上官琦道:“他這一去,不知要幾時才能回來。我吹只曲子,替你解解悶吧!”連雪嬌笑道:“想不到你還通達音律啊!”上官琦道:“見笑了。”伸手取出藏短簫,接道:“吹得不好,姑娘多多包涵。”連雪嬌目光轉了兩轉,說道:“且慢,你先扶我坐在那叢深草之處,再吹不遲。”上官琦道:“為什麼?”連雪嬌道:“我作法自殘,使我義父在我身上下的毒針,提前發作。眼下情形,我隨時有死亡之虞,也許你一曲吹完,也許在簫聲半酣之時,我要想死在那深草叢中。”上官琦怔了一怔,道:“當真有這等嚴重麼?”連雪嬌道:“唉,這些事我還騙你麼?”上官琦依言走了過去,抱起連雪嬌的身體,放到那處深草叢中,低聲說道:“我也遇過生死,罕見人蹤,全憑我堅強的求生意志,度過難關…”他微微一頓,接道:“你必須要活下去,至低限度等我兄弟回來。”連雪嬌道:“就是你那位似人似猿的兄弟麼?他是個很好的人。”上官琦道:“我發覺了一件事,說出來姑娘不要見怪。”連雪嬌道:“你說吧!”上官琦道:“我那兄弟很喜歡你…”連雪嬌笑道:“可惜我就要死了。”上官琦道:“他心地純厚,滿腔真情,如不能見你最後一面,必視作終身大恨。一生之中,都將為此事不樂。”連雪嬌淒涼一笑,道:“我也想問你一件事情。”上官琦道:“什麼事?”連雪嬌道:“你喜不喜歡我呢?”上官琦想不到她竟會這等單刀直人地問了出來,呆了一呆,道:“你是個很美的姑娘,男人們都該很喜歡你,不止是我了…不過…”連雪嬌道:“不過,你不太喜歡,可是麼?”上官琦道:“在下之意,是說姑娘的殺氣太重,野不馴,如你再變得嫻靜一些,那就十全十美了。”連雪嬌道:“誇獎,誇獎。”上官琦舉起手中短笛,說道:“我吹簫給你聽吧!”就揚指,一縷簫聲,嫋嫋而起。
低沉的簫聲,漸漸高昂,有如回大地,花草復甦,充滿著無限生機。
連雪嬌似是被簫聲引動了求生的意志,不自覺地運氣抗拒傷勢。
上官琦的中氣尚未能一氣呵成,吹了一陣,不得不停下換氣。
連雪嬌長長吁了一口氣,道:“你吹的什麼曲名?”上官琦道:“沒有名字。”連雪嬌奇道:“你這簫聲,甚是動人,豈是隨口吹成的麼?”上官琦笑道:“如是早譜成曲,那就不會這樣動人了。”連雪嬌忽然長長嘆息一聲,道:“我求你一件事好麼?”上官琦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決不拒卻,你說吧!”連雪嬌道:“不要再吹簫了。因為你的簫聲之中,充滿著生機,吹得我心神燎亂,使我對人世重生了極深的眷戀。但我自知生機已絕,縱有求生之志,亦不過徒增痛苦,還是讓我安靜地活一段時間吧!”上官琦怔了一怔,緩緩收起短簫,說道:“你久年追隨滾龍王的身側,難道就沒有解毒之法麼?”連雪嬌道:“在那荒村之中,我那義父,已派人送過解藥,但已為我拒絕了。”上官琦道:“為什麼?你既有向善之心,何以這等輕賤自己的生命呢?”連雪嬌笑道:“是了,你可是想讓我騙服下他的解藥…”她仰臉望天,咯咯一陣嬌笑道:“滾龍王如是這般的容易受騙,他也不會造成霸權,統率成千的綠林巨盜了。”上官琦本想再說幾句藉之言,但面對著一個毫無生機的必死之人,任何藉之言,都似是有些多餘。他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照你這般說法,你是死定了。”連雪嬌道:“面臨著死亡之時,任何人都有一份畏懼,但我此刻的心情,卻是平靜得很,毫無死亡的痛苦。”上官琦道:“生死之事,只是時間遲早而已,看穿了,也就不足畏懼了。”連雪嬌道:“自從我記事之後,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驚風駭之中,朝不保夕,隨時隨地都可能被置死地。唉!我年紀雖然不大,但這段生命的旅程中,可算得飽經憂患了。”上官琦突然站了起來,說道:“你安靜養息一下吧!我希望你能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延續死亡的時限,等我兄弟歸來,見他最後一面…”連雪嬌笑道:“我相信你那兄弟,在我死去之後,定然會替我營造一座很好的墳墓。”上官琦道:“我擔心他會把自己一生的歡樂,伴著你一起埋葬在地下。”連雪嬌道:“像你兄弟那等純厚之人,用情只怕很真,唉!可惜我已無福領受了。”上官琦道:“但願他早些歸來,能再和你說幾句話。”緩緩舉步而行,走到丈餘外處,又道:“你安心養息吧,我替你晾望守夜。”連雪嬌不再答話,閉上雙目,倒在草叢之中睡去。
上官琦坐了良久,仍然不見袁孝歸來,心中暗暗忖道:“我這位兄弟,心地純厚,只怕說得出就要做得到。天涯茫茫,師父行蹤不定,一時之間,哪裡去找?他如想它不開,非要找到師父不可,別說連雪嬌重傷垂危,等他不及,就是我也難以等得好久…”忖思之間,忽聽一陣步履之聲,傳了過來,隨著那步履之聲,飄傳過來兩個高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