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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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先生,”他說:“如果您有空的話…”警察!我心中一驚。他是因為我們調包了車禍罹難者的身份,還繼承他人的結婚證書,才會盯上我們吧。
“不知道能否借一步說話?”說完那個人隨即走了出去。他一副要來個“男人對男人”公開對決的態勢。嘉娜多麼優雅大方,沒有打擾我們。身穿印花裙、拿著十九號房鑰匙上樓的嘉娜,多麼可人啊!
這位仁兄並非古鐸當地人,他才剛自報姓名,我就忘了他的名字。姑且稱他貓頭鷹先生好了,因為這麼晚了還要找我談話;貓頭鷹先生讓我聯想到被關在大廳鳥籠裡跳上跳下、抗拒圍籠的金絲雀。貓頭鷹先生開口了。
“現在,他們讓咱們大吃大喝,但到了明天,就會要我們投他們一票。你考慮到這點了嗎?今晚我不只向本區的商人拉票,還向來自全國各地的每個人拉票。明天一定會鬧翻天,所以我希望你現在考慮一下。你想清楚了嗎?你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商人,你要投票給誰?”
“你認為我應該投給誰?”
“絕對不要投給妙醫師!相信我,老弟——我能稱你老弟嗎?——他的那一套毫無意義,只會帶來厄運。你能說天使犯罪嗎?我們可能解決所有令人煩惱的困境嗎?我們不再是自己了。連著名專欄作家吉拉爾·薩里克都理解這項事實,因而自殺;現在另有他人以其名義寫作專欄。你舉起的每一塊岩石,都有美國佬的身影。沒錯,體會到我們永遠不再是自己的事實,實在令人難受,但深思慮的評估,可以挽救我們免於災難。我們的子孫不再瞭解我們,那又怎樣?文明來來去去,你要拿它如何?難不成要在你的文明面臨移轉時,相信自己已經準備就緒?如果情勢轉壞,難道你要像個只會裝腔吹牛的小鬼,抓起槍桿子敵嗎?當所有人都披上不同的偽裝外衣,你要殺誰才不會殺錯?天使怎麼能成為共犯?還有,到底誰是這位天使?蒐集一堆舊爐子、羅盤、兒童雜誌、晾衣夾,到底要幹嗎?為什麼要假設這位天使會限制書籍和印刷業?我們都試圖過有意義的生活,然而在某些階段會陷入困局。我們當中,有誰能作自己?哪個幸運兒能聽見天使的低語?這些都是用來欺騙輕率大眾的投機言論和空談。情況愈來愈失控了。你聽說了嗎?他們說科克,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維比·科克要來,當局一定不會坐視。無辜的人會帶著罪孽受苦。妙醫師的電視展示大會已經延到明天。你憑什麼認為,他有能耐得到特殊待遇?是他把我們這群人領入不幸,他們說他會解釋可樂事件;真是瘋了,這不是我們參會的原因。”他還想再說下去,不過一個打著大紅領帶的人走進這個稱不上是“大廳”的空間。
“他們會整晚阻擋攔截。”貓頭鷹先生說完便離開了。我看見他和另一個商人消失在夜裡。
我站在嘉娜剛剛走上去的樓梯底部,覺得渾身發熱,腿雙打顫,也許是酒或咖啡作祟。我全身發抖,額頭冒汗。我沒有上樓,而是奔向屋角的電話亭,撥號,忙線中。我又撥一次,打錯了。媽媽,我撥了您的號碼:“媽媽啊,我就要結婚了;媽媽,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再過一會兒,今晚我就要成親了,就是現在。事實上我們已經結婚了,她在樓上的房間,有座樓梯可以通上去。媽媽,我娶了一位天使。別哭嘛,我發誓我會回家。媽媽,別哭了,我會挽著天使一起回家。”我之前為什麼沒注意到金絲雀鳥籠的正後方有面鏡子?看著自己奔上樓的模樣,覺有點詭異。
十九號房門開了,嘉娜手中夾著煙,開門接我,然後又回到敞開的窗邊,繼續觀察市區廣場。這個房間看來像別人住慣的地方,但突然間卻讓我備覺親切。它安寧、溫暖,燈光微弱,有兩張。
小鎮昏暗的燈光穿透了敞開的窗戶,照得嘉娜修長的頸項與一頭秀髮輪廓分明。一輪焦躁不耐的菸圈(真的只有菸圈如此嗎?)從嘉娜的嘴裡冉冉飄升(我倒是看不見),直入那令古鐸失眠的人、無法入睡者,以及逝者多年來不停低語嘆息的悲傷夜空。一個酒鬼在樓上大笑;有人,也許是個商人,砰地關上門。我看見嘉娜沒擰熄香菸便把它扔出窗外,她像個孩子似地看著香菸的橙菸頭從空中翻滾落下。我也到了窗邊,一瞥樓下的街道和市區廣場,什麼也沒瞧見。我們凝視窗外良久,彷彿認真注視新書封面。
“你也喝酒了,對嗎?”我問。
“我是喝了。”嘉娜有默契地說。
“這會持續多長?”
“你是指這段路嗎?”嘉娜輕柔地說,手指著市區廣場通往墓園的道路,然後指向巴士站。
“你覺得它會止於何處?”
“我不知道,”嘉娜說:“走得愈遠愈好。這難道不比坐著苦等好太多了?”
“錢幾乎快花光了。”我說。
嘉娜方才用手指過的道路黑暗死角,現在被一輛車的強力燈光照得大亮。那輛車開到市區廣場,停在空位上。
“我們永遠到不了那裡。”我說。
“你醉得比我厲害。”嘉娜說。
探出車外的男人鎖上車門,走向飯店,並沒發現我們。他先踩在嘉娜的菸頭上,像個無心摧毀他人人生的人,接著走進川普飯店。
古鐸陷入一陣長長的死寂。這個人的小鎮,似乎已被全然遺忘。遠方几只狗相互吠叫,然而沉默隨即再度降臨。落在廣場上的法國梧桐樹葉和西洋慄樹葉,有時隨風飄動,但未聞沙沙作響。我們默不作聲在窗邊站了許久,像兩個期待趣事發生的小孩。這種覺像某種錯覺,我很清楚自己無法判斷,對我而言,現在時光是繼續逝,還是靜止永恆。
又過了更久之後,嘉娜說:“不要,請不要碰我!我沒和男人發生過關係!”有時在現實生活中或回憶過往時,片刻間我會覺,目前的狀況和我向窗外望的這個小鎮,都不是真實的,只是自己的想像。或許眼前的古鐸小鎮並非真正存在,或許我只是在欣賞郵票上某個小鎮的照片(郵政總局發行過“家鄉系列”郵票)。城鎮在郵票上出現,同理,市區廣場也讓古鐸更像個紀念品,而不是街道錯、供我們行走、能買包香菸、有塵埃滿布的窗戶,可以向外探的地方。
我不斷思忖,虛幻的小鎮,紀念品城市。我知道自己的雙眼正在搜尋那無法從記憶中消除,而且與無法忘懷的痛苦回憶相關的一切,它由心底最深處不借外力自行竄出。我掃視了廣場旁樹下的漆黑角落,拖拉機的擋泥板在一道神秘光線照耀下閃閃發亮,藥房店名和銀行招牌的字體有些部分不可見。我看見街上一個老頭的背影,還有幾扇窗戶。然後,我像個狂熱的電影攝影愛好者,找出制高點,讓攝影師和相機拍下整個廣場。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探出川普飯店二樓的窗外。在這個偏遠僻靜的小鎮,我望向窗外,而你則在靠窗的上,伸展手腳入眠。我拉近腦海中的影像,一開始是鄉間的形貌,接著是我們行經的道路,接著是這個小鎮、市區廣場、這間飯店、這扇窗戶,再到我們倆——如同在巴士上看過的外國電影開場,我們會看見電影把影像拉近到一座城市,接著縮小至某個地區,再到庭院、一間房舍、一扇窗。彷彿所有想像中及記不真切的城鎮、村莊、電影、加油站和乘客,都與我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渴望混合在一起,但我無法判別是那些城鎮透出的哀傷、毀壞的物體及乘客們染了我,還是我把內心的悲痛散播到全國各地和地圖上。
窗邊的紫壁紙,讓我想起地圖。屋角的電熱器是維蘇威公司出品,今晚稍早我還和它的經銷商碰過面。我對面牆壁的水槽裡,水龍頭正在滴水。衣櫃門半開,門上的鏡子映照出兩張之間的頭桌和立在案頭的小檯燈。燈光柔柔地落在睡的嘉娜身上,她沒脫掉滿是塵土的外套,就和衣倒在印有紫葉片的單上。
她的淡棕秀髮變得比較像紅褐,我怎麼沒注意到那道紅的強光?
我想,我還是忽略了很多事。我的腦袋頓時一亮,像我們下車喝湯的餐館一樣燈火通明,同時思路也如餐館內部亂成一團。令人煩心的思緒與困惑在心中錯,一如腦中一輛輛駛過街道岔口餐館的虛構卡車,不停更換齒輪,噴吐著氣。當下我聽見躺在身後的夢中情人發出均勻的呼聲,在夢中與另一個人相會。
快躺在她身旁,把她攬入懷中吧!經歷這麼久的相處,體情不自地渴望對方。那個妙醫師究竟是何方神聖?當我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慾念,回望她漂亮的腿雙,我記得,我的兄弟們(兄弟們啊,兄弟們!),那雙美腿正在這靜謐的夜晚密謀大計,埋伏以待我入甕。一隻飛蛾自窗外的沉靜世界飛入,繞著燈泡飛舞,最後痛苦地化為碎碎片片。給她一個猛烈、深長的吻,直到我倆都慾火焚身吧。我是不是聽到音樂聲?還是應觀眾要求,我的腦袋裡正在演奏一首名為〈夜的呼喚〉的樂章?每個年紀和我相仿、慾求不滿的血青年都很清楚,夜的呼喚充其量就是發現自己躲在漆黑的陋巷,與一群同樣絕望、深陷相同困局的可憐蟲痛苦地哀號,恣意謾罵他人,自制足以把自個兒炸死的炸彈——憐憫我們,噢,天使——詛咒那些和國際陰謀掛鉤、連累我們如此悲慘苟活的人。我確信,關於上述行為的傳聞,總結來說就叫做“歷史”我看著嘉娜的睡姿足足半小時,或者有四十五分鐘吧,好啦,好啦,最多就看一小時而已。我開門走出去,鎖上門,把鑰匙收進口袋。我的嘉娜留在屋內,而我卻被拒絕,慘遭放逐。
在街上到處亂走,然後回屋裡抱她吧。菸,回屋裡去抱她吧。找間還營業的店家,喝個爛醉,鼓起勇氣,回屋裡抱她吧。
我走下樓梯,那群在夜間出沒的陰謀分子撲向我。
“那麼你就是阿里·卡拉,”其中一人說道:“恭喜你一路來到這裡,你真年輕。”
“加入我們吧。”第二個暴徒說。他們幾乎一般年紀,一樣身高,打著同樣的窄領帶、穿著相同的黑外套。
“等明天開始騷動,我們就會讓你知道有啥大事發生。”他們手上拿著煙,火紅的菸頭像槍口一樣對著我的額頭。
“我們不是有意讓你受到驚嚇。”他們挑釁地笑道。第一個人說:“只是給你一點小警告。”我看得出來,他們正在這深夜裡策動散佈言的勾當,先行待命著,免得措手不及。
我們走上街,鸛鳥不再居高俯視。我們走過那間陳設酒瓶與填充老鼠的商家,步入一條暗巷;沒走幾步,一扇門打開,一股濃烈的茴香酒氣味從小酒館傳來。我們坐在一張鋪著汙穢油布的桌旁,大夥兒喝著茴香酒,很快酒過兩巡——一醉解千愁吧,拜託!——我對新朋友們便略知一二,也學到一些關於人生與快樂的道理。
第一位與我攀談的傢伙,姑且稱他西特奇先生吧,是來自賽迪真的啤酒商人。他以自己的故事為例,對我解釋他的職業沒有和其信念矛盾。他說,如果仔細思考就知道,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啤酒不是茴香酒那種酒類。他點了一瓶以弗所啤酒,將之倒入杯中,證明冒出的泡沫不過是碳酸鹽。第二位兄弟對兩難推論、及區分差異等話題不太留意,因為他是縫紉機經銷商,選擇直刺要害,像個深夜時分喝醉睡昏頭、結果盲目撞上電線杆的卡車司機。
這裡充滿了祥和,在這個安寧小鎮上,平靜的氣氛洋溢在這間小酒館裡。我們三個信念十足的好哥兒們,此時此刻體會同桌共飲的緣分。當我們思量已經發生及明天或許會降臨在自身上的每件事,非常清楚眼前這存在於我們輝煌過往,以及可怕悲慘未來之間的非常時刻,真是彌足珍貴。我們起誓,彼此要開誠佈公。我們互相擁抱親吻。我們笑中帶淚。我們稱頌世界與生命的莊嚴偉大。我們為這場瘋狂商人派對舉杯,順便敬酒館裡警覺的破壞分子同志。本質上,這就是人生;不是全然否定,不是身在天堂或地獄。就在這裡,就在當下,就在此刻,生命散發炫目的光彩。哪個瘋子膽敢反抗我們?哪兒來的白痴敢看扁我們?誰有權說我們是可憐蟲、卑鄙的人渣?我們不打算住在伊斯坦布爾,也不願意居於巴黎或紐約。就讓大城市的那些人,盡情在迪斯科舞廳狂舞,揮霍金錢,住進摩天大樓,享用超音速的高檔通工具吧。就讓他們聽自個兒的廣播,看自己的彩電視,嘿,我們也有自己的廣播和電視不是嗎?但我們擁有一樣他們不具備的寶物:真心。我們有真心。你瞧,瞧那生命的光芒,是如何一點一滴注入我的心坎啊!
噢,天使啊,我記得那一刻自己曾動腦筋推測並心生疑慮,如果只要狂灌這萬靈丹就能對抗失意,大家為何不喝酒呢?化名阿里·卡拉的這個人,與他的知心好友跨出小酒館,步入夏夜裡問道:“為何有這麼多痛苦、哀傷與苦難?為什麼,噢,為什麼?”川普飯店二樓,頭燈的紅光芒投在嘉娜的秀髮上。
接著,我記得自己被拉入一處充滿共和國、凱末爾將軍,還有合法印記標誌的世界。我們一路走進政府辦公大樓和行政官員的密室,長官親吻我的額頭。原來,他也是我道中人。他告訴我們,安卡拉那邊已經發布官方命令,明天不準有血事件。他挑中了我,信任我,如果願意,我可以上前朗讀那份剛從複印機印出的熱騰騰的公告。
“各位可敬的古鐸鄉親、貴人、父老、兄弟、姐妹,以及伊瑪目[1]imam,意指“領導人”在清真寺引領拜功儀式的教長。[1]傳道學校虔誠的年輕學子們,顯然,有些人完全忘了,他們只是本鎮的過客。他們所求為何?他們,是為了侮辱本鎮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國有寶藏嗎?過去幾個世紀,吾人對宗教、先知與教主及凱末爾雕像的熱愛,在本鎮的清真寺及聖堂的慶典上,早已展無疑。我們不但拒絕飲酒,也不願屈服而去飲用可口可樂。我們崇敬阿拉,而不是十字架或美國或撒旦。我們無法理解,我們平和的小鎮為何被這群公認的瘋子、瑪麗與阿里的模仿者、只會貶低陸軍統帥費茲·卡克馬克[2]fevziakmak,1876~1950,曾任土耳其國防部長。[2]的猶太情報員麥克斯·魯羅等人,選為會議地點?那天使又是誰?是誰如此大膽冒失,把天使上電視,被人當作笑柄?難道我們要坐視他們侮辱咱們勤勉的打火兄弟,並侵犯庇佑小鎮二十年的哈吉鸛鳥嗎?凱末爾將軍不就是為此驅逐了希臘大軍?如果我們無法把這些目中無人的所謂貴客趕出本地,如果我們不教訓那些怠忽職守、引狼入室的人,明天,我們將如何向自己代?明十點,消防隊廣場將有一場造勢大會,我們寧可趕盡殺絕不留活口。”我又把告示讀了一遍。如果倒著念,或假若字謎遊戲是由大寫字母組成,會不會有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解讀?顯然不會。行政長官說,早上消防車已經從溪中注滿了水。明天情況可能(雖然幾率不大)會失去控制,情或許會失序,大夥兒一衝動,消防水柱恐怕很難制住暴徒。鎮長已向我們的支持者保證,鎮長辦公室會全力配合,省會派遣的憲警人員也將立即制裁任何可能接踵而至的動亂。
“等到大勢一定,挑撥者與國家的敵人都將無所遁形,出真面目。”行政長官說道:“咱們倒要看看,有誰盤桓不去,毀損肥皂廣告和主角為女的廣告牌。咱們倒要瞧瞧,是誰喝得爛醉從裁縫店出來,虛張聲勢到處詛咒行政長官,更別說痛罵鸛鳥了。”他們決定派我這個堅強的年輕人,負責監管裁縫店。要我念完兩位具有半秘密組織“現代文明推廣幹部會議”成員身份的教師所寫的反對聲明後,行政長官派了一位警衛給我,叫那個人帶我去裁縫店。
“行政長官一直我們加班。”上街後,這位叫作哈山的警衛大叔說。兩位秘密警察忙著撕掉古蘭經學校的布幅,靜悄悄地猶如兩個在漆黑深夜作案的賊子。
“我們都為國家及省府的利益認真工作。”裁縫店的架上有臺電視,下方是一部錄像機,還有一架縫紉機、幾匹布和鏡子。兩個比我稍大的弟兄正忙著在電視上動手腳,用螺絲起子鬆開電線。一名男子坐在角落的紫座椅上監工,對面的原寸大鏡反出他在旁觀看的影像。他先從頭到腳對我打量一番,質疑的眼光投向帶我前來的警衛大叔。
“可敬的地區行政長官派他過來。”哈山大叔說:“他把這位年輕人給您了。”這個坐在紫椅子上的人,就是剛才先踩熄嘉娜的菸蒂,又把車停在飯店前面那個人。他親熱地對我微笑,要我坐下來。半小時後,他打開錄像機。
一個電視屏幕的影像,顯現在屏幕上;影像裡又是另一個屏幕。接著,我看見一道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藍光,在這個緊要時刻,死亡或許離我們還很遠。那道藍光漫無目的地映照我們曾搭車經過的大草原;接著清晨到來,曙光破空而出,像極了曆上的風光。這個影像,或許就是指創世紀。在一個人生地不的小鎮喝醉(而我的心肝寶貝,早在飯店很快入睡),又與神秘兮兮的弟兄們於裁縫店並肩而坐,不必再去質疑生命的意義,只要透過電視影像就能突然解開人生的秘密,多麼不可思議啊。
為何人們能通過文字思考,卻因影像而苦?
“我要!我要!”我自語著,但不太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接著,一道白光出現在屏幕上。藉著反在我臉上的光芒,那兩個正在修電視的年輕人或許也發現了這道白光,因此轉向屏幕查看,調高了音量。現在,那道光,轉化成為天使。
“我雖在遠方,”一個聲音說:“我雖離你們如此遙遠,但永遠與汝等同在。藉由你內心聲音的音調,傾聽我。動動你的,跟著我一起說吧。”我含糊地說著,試圖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就像那些為人修飾蹩腳配音,以便將品質改善到足以轉成音樂帶的失意錄音師。
“隨著嘉娜入睡,隨著清晨來臨,”我以那個聲音的腔調說:“光陰無法持續,但我們仍能咬緊牙關忍受。”隨即一陣沉默。覺彷彿我能在屏幕上讀到自己的思緒;它是無形的,因此無論我的眼睛是開或闔,心目中與外面世界的影像一模一樣。此時我再度開口。
“當上蒼意見到自身無窮大的反光影,再造他在鏡中所見的自身影像時,他創造了這個宇宙。因此,映入森林便令吾人瞻寒的月亮,透過我們在電視與電影屏幕上看見的大量影像,如清晨的大草原、耀眼的天空、湍急衝刷巖岸的清澈水,漸漸成形。以前,月亮孤零零掛在漆黑夜空,就像電視的命運一樣。到了夜裡,人們很快入睡,關掉電源,電視只能孤單地在客廳唱獨角戲。以前月球曾經和其他萬物共存,然而沒有人見過它們。物體缺乏靈魂,就像沒有銀襯底的鏡子無法反。你懂這個道理,一路上你看得夠多了。沒有人會對這無靈的宇宙再看一眼,所以這個例子可以讓你學到教訓。”
“老闆,在那裡!”其中一個帶著鋼鑽的弟兄說:“那就是炸彈爆破的時間點。”我從他們的對話中推測,他們在電視裡安置一枚炸彈。我會不會搞錯了?不,我猜對了。那是某種映像炸彈,當耀眼的天使影像出現在屏幕上,炸彈就會引爆。我知道自己是對的,因為除了對映像炸彈的好奇心之外,一股罪惡在我心中洶湧。另一方面,我又不斷想著:“一定是這樣。”或許,屆時將出現下面的情況:到了早上,當商人們一個個失在屏幕上的神奇影像中,討論天使、光線和時間概念之際,那枚炸彈順利引爆,如同車禍那般準;而在這一刻,時間將從那些掙扎求生、反抗、共謀但瀕死的人身上源源湧出,猛烈擴張出屏幕,映像為之凍結,在那個瞬間停留。我知道自己可不想被炸死,也不想因心臟病發送命,反而想在真實的車禍中喪生。或許是因為,我想,在那撞擊的一刻,天使會在我的眼前現身,傾身過來輕語生命的奧秘。什麼時候,噢,什麼時候,噢,天使啊?
我仍在屏幕上看見一些影像,它是某種無的光束;或者,那就是天使,我沒法肯定。目睹爆炸後的餘殃,就像先行預見死後的生命。我很興奮,能借此難得機會看見自己解說屏幕上的影像。我是不是僅不斷複誦別人的話?或者,這只是一群靈魂在發表來生的集體受?我們是這麼說的:“當上蒼把他的靈魂吹向萬物,亞當親眼看見了。我們看見物質的真正面貌,沒錯,一如孩提時代一般。但在眼前那個不反的鏡子中,我們無法看到真貌。我們曾是快樂的孩子,為眼見的物體命名,並眼見任何有名字的物體。那時,光陰是光陰,危險是危險,人生就是人生。我們擁有真正的幸福,但撒旦不樂見我們快樂;因此,被怒的撒旦策劃了一個‘大陰謀’。大陰謀的其中一位爪牙叫作古騰堡,大家知道他是印刷業者,許多人爭相模仿。這傢伙利用一種方法複製文字,超越了艱苦的手工、勤快的手指與講究的畫筆所產生的文字。這些複印的一摞摞文字、文字、文字,如同散落老遠的一串念珠,亦如脫韁野馬源源湧出。文字像飢渴、狂亂的蟑螂,侵入一塊塊肥皂的包裝紙,進攻雞蛋盒,湧入我們的大門,大舉湧上街頭。因此,過去不可分離的文字與物體,如今互相對峙。當月光問我們,何為光陰、人生、悲傷、命運與痛楚,我們像試考前才熬夜死記課本的學生一樣惑,雖然我們心中曾經知曉這些問題的答案。有個笨蛋說,光陰是喧囂;另一個蠢蛋說,意外是命運;第三個呆瓜說,人生是一本書。你可以看見,我們都很惑,我們都等待天使在耳邊輕正確的答案。”
“阿里,我的好孩子,你信真主嗎?”坐在紫椅子上的男人打斷我。
我認真思索著。
“我的嘉娜還在等我,”我說:“她在飯店房間裡。”
“真主是每個人的甜心[1]嘉娜(janan)與土耳其文中的“甜心”同字。[1]。”他說:“就去和你的至愛結合吧,不過明早要去‘維納斯’理髮店刮個鬍子。”我出了門,走入溫暖的夏夜。我對自己說,炸彈就像意外,也是個幻夢,你永遠不知道它何時出現。我們是可悲的輸家,顯然,我們輸掉那場名為歷史的賭局;而現在,我們淪落到要在未來幾個世紀相互轟炸抨擊,希望說服自己,我們是贏家,品嚐到勝利的滋味。我們在齒輪箱、古蘭經卷冊、為真主之愛製作的糖果盒、書籍、歷史與世界中,安置炸彈,炸燬我們的靈魂和體,巴望能夠昇天。我正想著這樣的情節演變倒不算太糟時,看見了嘉娜房裡的燈光。
我走進飯店,上樓步入房內。媽媽,我真的醉了。我在心愛的嘉娜身邊躺下,沉沉入睡,相信自己已把她攬入臂彎中。
早晨醒來時,我看見我的嘉娜睡在身旁。她臉上的神情,和在巴士上看錄像帶時一樣焦慮,帶著戒心。她揚了揚淡棕的眉,彷彿正期待夢中接下來的驚人發展。水槽中的水龍頭仍在滴水。一道塵灰的光,穿透窗簾滲入屋內。當光束灑落在她的腿上,光線變成了。睡夢中的嘉娜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當她翻身時,我靜靜地離開房間。
前往維納斯理髮店的路上,我的前額能覺到清晨的涼意。我在店裡看到昨晚遇見的那個人,也就是踩熄嘉娜菸蒂的人。他正在刮鬍子,臉上滿是泡沫。坐下等待時,我聞到刮鬍皂的氣味。我認出那個味道,完全領悟了。我們的眼神在鏡中相遇,兩人相視而笑。顯然,他就是要領我們去見妙醫師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