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立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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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城之後,連夜折而向南,承戟一路四處張望,很少說話。如此只走了大半夜,眼見夜風猛烈,我們只得停步,在路旁一處農人堆放稻草的矮坡邊休息。至天微明,承戟自包中拿出兩個饅頭與我分食,一路腳步不停,大約走了十里開外,他忽然一矮身子,拉我到一邊樹叢躲藏。
這時我方才聽到不遠處有輕微的叱喝與刀刃相碰之聲傳來。我倆自草間小心探頭,卻見到大約一丈開外,兩個人影子正鬥在一起。這兩人衣著一白一灰,跳躍進退,我們離這麼遠,都好似聽得見刀刃帶動的隱隱呼嘯風聲。
我定睛細看,已知那著灰衣的便是何叔,不由的一顆心跟著他忽上忽下,跳躍起來。這二人似乎武藝相當,鬥了許久,都沒能分出勝負。
過了一會,承戟輕輕道:“你說誰會贏?”我搖搖頭,他道:“一定是何叔。”
“你怎麼知道?”我問,他道:“再看一會,你就知道了。”我看看他,再又看向那邊,卻見何叔跳躍之勢漸緩,竟似有些吃力。我想到他的傷口,不知會不會有礙,不免有些擔心。
他們又鬥了一陣,卻見何叔好似忽然一個趔趄,身子微微一矮,對方藉此時機,揮身直上,一拳正打在他的口。何叔悶哼一聲,身體已如一面紙鳶般向後倒飛了出去…我忍不住低聲驚呼,承戟忙伸手捂住我的嘴。
再回頭看時,那著白衣的人收步直立,雙手放在身後,向何叔落身之處朗聲道:“你認載了麼?”這邊草叢聲動,好一會,才見何叔搖晃著走了出來,他一手捂,弓著身子,像是受傷不輕。他慢慢走至白衣人身前,又彎身咳嗽起來。
那白衣人道:“算了,你…”突然間,我倆只覺眼前一花,見到一人影向後急退。我定睛細看,竟然是那白衣人,他前有一大片血跡,勉強站立一會,終於不支倒地。
再看何叔時,他卻已站直身子,他右手上握有一把短刀。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痰,歇了一歇向倒地的白衣人走近。
那人卻像是真正受了重傷,無法站立,只努力用手支撐身體,看他走近嘶聲道:“你這卑鄙小人…”何叔漠然道:“我能活到今,個人的行徑卑劣與否,對我而言,早已無關緊要。”那人怒道:“你…”何叔冷冷道:“他在哪裡?”那人卻不答話。
何叔猛然提掌朝他口一拍而下,只聽“嘭”地一聲悶響,那人長聲慘叫,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動,卻已無力再爬起來。
卻見何叔又再舉掌過頭,卻未落下,隻眼望他道:“他在…哪裡?”那人好似不停息,良久方道:“可梁…你我總算…結義一場…”何可梁冷然道:“從前諸般再也休提了。如今,我只是個行屍走而已,只望大仇得報,自會一死。哼!結義?倘若你真有半點結義之情,當初便不會騙我離開…”那人打斷他道:“可…可若不是我…你…你也早已死了!”何可梁笑道:“是嗎!那我倒要謝你保我一命!還要謝你留我做這不忠不義之人麼?”他忽然仰天長笑,但這笑聲卻悽慘無比,遠遠傳將出去,竟仿似哭聲一般。
那人道:“那,好吧…可梁,今你殺了我,可放下…報仇之心麼?”何可梁笑聲頓熄,喝道:“你以為你是誰?”那人氣息漸弱道:“他也一大把年紀了…你便讓他得養終老…”何可梁大怒道:“得養終老!他配麼?蒼天無眼,才讓他活了這些年,要不是你們這幫小嘍嘍通風報信,一年前,我便已能殺他了…”那人道:“…可梁…”何可梁喝道:“再也休提!”猛然一掌拍落,那人一陣劇烈顫動,終於不再動彈。
我與承戟躲藏在草叢之後,只覺身體僵硬,一動也不能動。
那何可梁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久久站立,也是一動不動。
良久,他走到一邊,自草叢中拿出一個包袱,他低頭用手輕拍包袱上的雜草,揹負在身上,忽然目光如電,向我倆藏身之處橫掃一眼,卻隨即轉頭,像要離開。
我心有餘悸,正覺鬆了口氣,卻見承戟猛然自長草處站起身子叫道:“等一等。”我嚇了一跳,抬頭看他,只見他面蒼白,但卻目光堅定。我不加思索也一同站立,與他並行,向何可梁走去。
那何可梁慢慢轉身看著我倆,目光冷淡,一言不發。
承戟走至他面前,仰頭看他了一會,忽然跪下道:“你收了我倆做弟子吧。”我吃了一驚,但也立即明白他的用意,隨他一同跪下。
何可梁像是微微一怔,過了一會方道:“我從不收弟子。”說罷便要轉身。
卻聽承戟道:“你連殺倆人,其中還有一人是當朝侍衛,只怕你出不了十里之外。”我心中一驚,卻覺他伸手過來握住我手。
何可梁聞言轉頭看他,緩緩道:“小鬼,你說什麼?”承戟道:“昨夜你在城北與人動武,還說要找到一人,滅他滿門,我都聽到了。”何可梁目漸深,出閃閃兇光,沉聲道:“你跟蹤我!”承戟定定看他,不再說話。
何可梁看看我又看看他,忽地一笑道:“我看在你倆救我一次的份上,雖知你們從旁偷看,卻想裝做不知,饒你們一命…嘿嘿,沒想到,你卻要送命上來。”承戟道:“我知道你不會殺我們!”何可梁長聲大笑道:“哦!哈哈哈,我倒想知道…”承戟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們有共同的仇人。”何可梁笑聲頓止,看著他。
承戟道:“你要找人報仇,我們也是,你要殺的是個滿人,我們也是。”那何可梁嘴角微動道:“誰說我找的是一個滿人!”承戟道:“我聽你和昨夜那人說起,這人在朝為官,難道不是麼?”何可梁“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承戟道:“我家被滿人陷害,全家人都死光了,只有我和妹妹被一個老傭人救逃出來,後來一路才來到盛京。這些年來,我們年歲漸長,可是一直沒有遇有機緣,雖然家仇似海,卻苦於無力。何叔,我們救你一次,也是緣份,你收了我倆做弟子,一身好武藝也好有傳人,不是嗎?”何可梁朝他注目,過了一會,方道:“我從不收弟子,你們剛剛也看見了,我剛殺了當年的結義兄弟。似我這等破釜沉舟、無情無義之人,也不配做人師傅。”承戟道:“我知道這一定是有你的苦衷,我與妹妹…”他看看我,再道:“一定會為你分擔。”何可梁眼中微微一動,但又隨即搖了搖頭,不過他眼中的兇光卻也消失了。眼見他又要轉身,我脫口而出道:“你知道你為什麼不能如願報仇麼?”他看了看我,卻不說話。
我道:“你只有孤身一人,對方卻有人為他通信,所以你便尋不獲。如此對峙,只怕你找到天邊,也無法如願。”他定睛看我,我又道:“可是,如若有我倆助你,也許事情便能有轉機也說不定呀。”他一言不發,將我倆從頭打量,良久道:“你們姓什麼?”承戟道:“我們姓史。”他又道:“真是兄妹麼?”承戟應“是”他道:“你家尊是什麼名諱?”承戟看看我,微一沉呤道:“家父是前明將領史可法。”何可梁全身一震,驚道:“當真?”承戟輕輕點頭道:“不錯,清軍攻打揚州時,我父為國殉節,我無時無刻不記著這個大仇恨。”說罷已眼眶漸紅。
何可梁神大變,忙伸手將我倆扶起,對承戟注目良久,居然雙目含淚,許久才道:“你父親大義赴死,是咱們漢人的英雄,是真漢子。”我見承戟面顫情動,不由得也漸漸淚溼,卻見他緊緊握住我手,看我的目光中竟滿是憂怨。
那何可梁看看我們,長嘆道:“沒想到你們竟是將門之後,唉!我既有緣至此,絕不能看由史將軍的後人在民間落。那也說不得了,你們真的願意跟隨我麼?”承戟眼睛一亮,忙擦淚道:“願意。”何可梁微微一笑道:“好吧。”我與承戟立即跪下磕了三記響頭叫“師傅!”抬頭卻見他兩行淚水正慢慢劃落,他喃喃道:“我這數十年來,思及往事,總是怨恨上天。可是今能得遇忠良之後,原來上天待我,也有恩情。”他伸手輕拍我倆的肩膀,道:“跟著我有諸般艱苦,能忍麼?”我們用力點頭。
他大笑道:“好了,我們走吧。”我看看地上的屍體道:“師傅,那這個…”他回身一看道:“本來我是不會理會的,就是讓他們也嚐嚐暴屍荒野的下場…不過,今就破了一次例吧。”說罷,我們仨人一同將屍體掩埋好,天已近正午,我與承戟對望一眼,跟在他的身後,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