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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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放在外的橘諾被
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時臉上卻佈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良久方道:“
放兩年,雖歷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才像真正活著,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著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麼討厭她,不過因她活得那樣拘束,讓我很羨慕。
她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她的。”他不知她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說,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說阿蘭若她弒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她回頭看向他“表哥,母親她讓我覺得,有些可怕。”傾畫一生為著這個大女兒,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毫不在意用小女兒們的血鑄成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
,倒只覺她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干政太久。”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
,宜訪親拜友。
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正在四季樹園子裡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面,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輪又一輪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閒適。”他抬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目光重回到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說,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她…”息澤皺眉打斷道:“情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著她,既如此,又何苦將她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說得上什麼,你選的路,她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嘆了口氣道“今
我來此,也不過念著她一個心願,聽說她有二十封信在你處,她臨行前,託我替她討回來。”息澤一篇話像說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說,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
長針釘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她,卻讓她走了?”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
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不要說。
彷彿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浸出冷汗,卻還強撐著一臉平靜,彷彿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說她今生可能並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同你兩年情深即便是場虛妄,她也認了,只是沒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說她會回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深、痛,因這樣才能到自己還活著,才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她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她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她們為何要瞞住你。”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她在何處?”息澤沉默許久,邊的靜寂中,彷彿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官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他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許久,息澤道:“她孤注一擲,開招魂陣,上古的兇陣噬盡了她的魂魄,化為塵沙湮滅在思行河中。”他的身影狠狠顫了顫,腳下踉蹌,步伐卻急。
那一,王宮密探們自以為那位被看守得嚴嚴實實素反抗之力的神官長大人,竟打他們眼皮底下,自正門走出了神宮。此舉令他們限惱火,紛紛自半道現身相攔。而神官長面若修羅,隻手執劍,劍光閃過,相攔的密探們便個個身首異處。百十來密探裡頭唯留一個活口,是個平
反應奇慢此時來不及現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長走遠,小密探哆嗦著喚出傳信的鴿子,將神官長離宮之信綁在鴿腿上,傳給遠在思行河的傾畫母女。傾畫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鳥族的族例,為死去的將士們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將士們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臺,臺上招來祥雲點綴,女君祈福的儀仗鋪排得很大。幾急行,他亦恰在這一
趕至此處。
河似玉帶,蜿蜒於平韻山旁,耀耀晨光中,樂音林玎玲輕響。不吃不喝急行趕路的這幾,阿蘭若時時縈繞於他空白腦際,一閉眼,腦中便是她的影子,那麼鮮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離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這幾
他如在雲中,思緒與痛苦皆離他而去,他要來思行河,他來找她,因此地是她給他的答案,將是他的終局。
他未曾想過躲開女君的儀仗,他只是沿著河畔,想象那是她臨終時走過的一段長路,她一生後的一段路。走過這段路時,她在想著什麼?她仍恨著他嗎?
行到河畔盡頭,便是高臺突兀,旌旗如蓮華,紫華蓋下傾畫的臉映入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慌亂驚恐,他不知他的模樣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傾畫僵著臉下了什麼號令,便有鐵箭如雨蜂擁向他,他本能揮劍,長劍立於河畔,鑄起森嚴劍氣格擋,但箭雨終,終將他阻得進退維谷。
河畔忽有陣風吹過,樂音林中似有誰奏出一曲輓歌,白的樂音花脫離枝頭,竟穿過凜冽箭雨,飄落於他的劍陣之中。小小的樂音花棲立於劍柄處,像一隻純白的蝶。蝶翼撲閃之下,阿蘭若就那樣出現在他眼前,漆黑的發,緋紅的衣,帶著一點笑意,從他的劍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間把玩一陣,緩緩別入髮鬢,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卻只是虛空。那不過是,樂音樹存留下來的一段影子罷了。心神動搖間,便有鐵箭穿過護身的劍氣直釘入他肩臂,剛硬的力道
得他後退數步,口中的鮮血染紅劍柄。
“適聞孟院徙來客,以帖拜之。”
“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你。”
“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他失去她那麼多次,眼看著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麼。
那個人,你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聽她說話,再也法觸碰到她。
她甚至決絕得放棄了輪迴,論有多少個來生,論你變成誰,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經不在了,離開得徹底。
巨大的痛苦從內裡深深剖開他,一寸一寸蔓延,是遲來的絕望,他一生從不曾品嚐過的絕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隱忍是為了什麼,他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是為了什麼,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狂風自天邊而來,東天的光瞬間被密雲覆蓋,阻擋箭雨的長劍忽然爆出一陣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這玄光中熔得形。依劍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開,猶如一隻可怕的焚爐,所過之處萬物形。這是毀天滅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只是令萬物同葬的慾念一旦生出便難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臺之上,傾畫與橘諾眼中含著濃黑而純粹的恐懼,她們這樣能為力,他很滿意。阿蘭若在此處安息,這裡有山有水,也有花鳥蟲魚,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來,那麼與她同葬在此處,便是他的終局,也將是她們的終局。
不祥的玄光蔓過思行河,滔滔長河悄然蒸騰,唯餘一河泥沙,眼見離那座祈福的高臺不過數丈,橘諾已暈了過去,唯餘傾畫仍勉力支撐。危急時刻,高臺旁的濃雲中卻驀然浮現一個人影。息澤神君。終歸是一場滅族的大劫,一向逍遙的前代神官長亦不能袖手旁觀。
白衣的前代神官長廣袖飄飄仙氣卓然,神間卻難掩疲憊,祭出力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蘭若並非可救之策,傳說九重天上有件聖物喚作結魄燈,能為凡人塑魂造魄,此結魄燈雖不能為我等地仙所用,但萬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結魄燈的法度,造出一個養魂之地,為阿蘭若重塑一個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曄,你是想懷著遺憾與她同葬此間,還是想再見她一面?”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滯,息澤的話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視著前方的白衣神官,聲音喑啞道:“我要怎麼做?”息澤低聲:“你願不願窮盡此生修為,為她另造一個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虛假的軀殼,直到你付出足夠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復活。你願不願因此,付出你的一生?”他看著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靜:“既然我已經失去了她,你說還有什麼,是我不能付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