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孩誕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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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鳥孩在這段平靜的歲月中,生活過得安詳、恬靜,與世無爭,自由自在。他躺在鹿與駱駝的草食之上,時常被一種平靜和知足攫住內心。在他頭腦中黴腐的稻草的香味裡,遊蕩著無拘無束的金魚;殘破的公園圍牆,不如修剪的野生槐林,扒掉運走磚石的瓦房遺址,半夜醒來聽到的動物的吼叫,漫生在小路上的野草,從蒿叢中飛出的螞蚱,從牆那邊飛過來金水河上可恨的蚊子,還有時常從稻草中跑出來的碩大無比的老鼠,這些東西使鳥孩到沉醉,甚至有時候坐在樹蔭下,吃著都市裡情人們丟下的昂貴食品,如罐頭、午餐、火腿腸之類,看著頭頂飛來飛去的麻雀,覺到了都市離自己已經遠去,高樓只不過是睡夢中的一些建築,而那些愛在他股上踹上一腳的都市主人,無影無蹤地遠離了他的腦海。鳥孩便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踏進了一片新的國土。在這半是廢棄的公園一角,鳥孩度過了在他看來比所有人失去戲鬧、失去荒野更有價值的許多時刻。那些平靜安然、與世無爭、恬淡散漫的光陰,回憶起來,鳥孩在塔上還充滿著自豪、戀和夢幻般的奇妙覺。在那種受中,他坐在遙遠的高處,傲視著都市,傲視著自以為高人幾等的淺薄無比的都市人。在那種時刻裡,他呼著更為自由、更為涼、被都市漸崛起的繁華所遺棄的空氣,不懷目的地睡去,又不懷目的地醒來。一切都順乎自然,一切都尋覓著原始。除了每天早上要到房址的水泥地上,朝著傻男的額門上澆一泡白淨的水,看幾眼令他時有憂懷、又一淡漠的鳳子,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鳥孩為其所思了。
可惜這樣的生活只好了四個來月,公園的現代化建設被列入都市的總體計劃,那鳥孩睡覺、幻想的公園一角,成了兒童現代樂園的最好選址。在幾個人的勘察之後,多說也就是幾,草垛被運走了,槐林被砍伐了,草地被挖地基的新土掩蓋了。那瓦房舊址和傻男、鳳子的畫像,被運來的幾十車水泥蓋住了,就連金魚池也又搬遷到了新的去處。鳥孩又一次面臨了無家可歸的逃亡。
下都市力量的龐大,是在一天午後使鳥孩有了徹骨的體會。山清水秀的記憶,在紀念塔的高層之上,依附在鳥孩的耳旁竊竊私語,告訴鳥孩那天在他朝著傻男的頭上澆了一泡長長的水之後,他朝西郊的綠城廣場去了,鳥孩發現那兒有人在放秋季風等。風箏雖然有線牽扯,但表面很像一隻來去自由的鵬鳥。鳥孩去看放風等,午後回來,他立在金水河邊,看見了他自以為是家園的公園一角的丟失。終於,都市想起了這個半廢半棄的角落。轉眼之間,斷塌的圍牆對了起來,草垛被移到假山下面,那裡彌散著被破肚切腹的腥鮮的土氣。鳥孩想到了自己學著鳳子的模樣,在草垛下曬的糕點饃塊。可草垛的舊址上,堆滿了拆散的腳手架、三角鐵、竹架板、白的鋼管,和成堆的螺絲。鳥孩想從施工的地方走進公園,可監工的頭兒用喝斥把他拒於河岸。鳥孩想到了自己撿來的一些心愛的玩藝,如女人的化妝盒,掛了小皮狗的自行車鑰匙、削蘋果的小刀。一次注器的塑料管兒、不慎丟掉的獨生兒子的紅銅手槍、放了氣的氣球、印了變形金剛圖案的一疊兒畫片,還有一袋他不知有什麼作用事實上是都市女青年偷用的避孕藥片,如此等等,這些全是在公園撿來的玩藝,都盛在一個豔紅美麗的蛋糕盒內,藏在草垛附近的一蓬野荊下面。然而那時,野荊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亂糟糟一推山似的紅磚。鳥孩沒想到這些事情會變化在半天之間,沒想到都市在半天內能讓那麼一大塊廢棄公園天翻地覆。深綠的安詳平靜,轉眼間蕩然無存,代之以煙的喧囂和煙的塵土。鳥孩怔怔地站在那施工的人群一邊,聽著隆隆的機器聲從他的頭上輾軋過去。那慢慢失去的無家的孤獨,猛然間重又撲將過來。秋天了,晨時馬路上滿地黃葉。而夜間,寒意也已十分濃重,睡時不把那草口兒用一捆稻草堵上,半夜會四把腳伸到了外而凍醒。也許,再過不久,會有白悄然落下。鳥孩曾想過,天再冷些時候,就把草再挖得深些。要抓緊時間多曬一些食物,以備寒冷冬季裡大雪封門之用。然這些計劃還未及實施,便一切都不再有了。草垛、槐林、野草、金魚、畫像、玩具、食品,還有已經顯得少了許多許多的螞炸蚊蟲,都被都市的力量一掃而光了,不復存在了。事情來得猝不及防,讓人到世界變化無常。鳥孩就那麼立在河邊,金水河半濁半清的河水從他身後平靜地下。往他所諳熱的腥臭,隨風飄拂,從他的鼻前輕輕走過。這氣臭在倏忽之間,喚醒了他的許多記憶。許多記憶一青二白地在他腦海裡萌動起來,使他到自己該回到鳳子那裡看看。不要說是同自己有近二年朝夕相處之情的鳳子,就是同一旅館廝了的旅客,不也有許多人彼此分道揚鑣,還仍然是一對有來有往的朋友。鳥孩開始對四個來月沒有去看過鳳子深不可原諒。過去的事情,又一次愉快和歡樂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可他不知道,這粉紅的愉快和歡樂,如記憶中丁冬不絕的小河,正在回憶的掩飾之下,向他做最後的告別,留下了曾經有過而絕不再來的巨大幸福和刺。他想到了那小鳥歸巢的快活,那快活如迴光返照樣照亮了他和鳳子親密無間的全部生活。一時間便他突然動不己,甚或到從內心深處在朝體外浸漫著受活而又歡快的汁。我得去看看鳳子,他想我必須得去看看鳳子。鳥孩這樣決定以後,血便在體內熱切切地澎湃起來,甚至都市對這公園一角的摧毀。以為若不是這家園陷落般的丟失,怕自己將永遠忘了鳳子也亦未可知。鳥孩轉過了身子,他看見了他同鳳子過去的生活在眼前閃閃爍爍。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同這公園的一角,做一個任何形式的告別,就匆匆地沿著金水河岸上的荒涼土路,逆水而上,去找鳳子去了。
其實,也並沒有太遠的路程。不久鳥孩就看見了郊區的菜地,看見了金水河上的幾棵大樹,看見了大樹下的草菴。他沒想到四個月時間,這兒的一切都未曾變化。河畔的垃圾,還是東一堆、酉一堆,田地的蔬菜,也還是一片青綠、一片豔紅。只不過那一堆和一堆、一片和一片的位置有所改變而已。照理說季節已是仲秋,金水河上白濃濃的腥臭,比較夏天來說,應該有所減緩,然鳥孩去認真品味那腥臭時卻發現它依然是那樣濃烈,還彷彿能看見那腥臭氣息晨霧一樣在河面籠罩不敬。這也許是鳥孩故地重遊、慨萬千的緣故。他邊走邊回首往事,直至到了草菴面前,才想起該看一眼庵上或草菴附近曬沒曬一男人的衣服。他沒有看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這使他心滿意足。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又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鳳子,鳥孩的心跳因此加劇起來。鳳子在樹下收她晾曬的過冬食物,她遲緩地把曬乾的糕點、饃塊之類的都市遺棄品拾進一個面袋,又遲緩地將袋口紮緊。其緩慢輕柔的動作前所未有,鳥孩慢慢地朝鳳子走去。鳳子車轉身子時,鳥孩冷不兒渾身來了一個震顫,剛才所體味的與鳳子相見的喜悅,一瞬間在那震顫中被抖落在了地上,再也不可能撿將起來。
鳳子胖了。
她懷孕了。
鳥孩把目光盯在鳳子的肚上,宛若看到自己的母親在一夜之間,又給自己送來了一個弟弟或妹妹。鳥孩不明白事情竟會是這個模樣。也許知道鳳子是這個模樣,鳥孩壓兒不會回來看她。然而,事情已經展覽在了鳥孩面前,鳳子的肚子無可掩飾地又鼓又脹,如同令人作嘔的演員的肚裡了一個枕頭。而她的臉卻是瘦了,臉上是一種肥皂的黃,下巴顯得又尖又長。而且,她老了許多,完完全全可以稱做鳥孩的母親。可她的眼神,卻不見有什麼痛苦,且彷彿比往亮了一些,似乎含有晨暉般的光芒。忽然看見鳥孩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鳳子是有意丟掉了手中的糧袋,還是糧袋從她手中自然落在了地上。她皂黃的臉上,輕輕地掠過一絲淺紅,隨即就又覆成缺血的皂黃。她望著不動的鳥孩呆了一陣,輕輕地叫了一聲鳥孩的名字,就快速地移動著她笨重的身子,過來把手放在鳥孩的頭上,毫無目的地又摸又,語無倫次地說你回來了,你去了哪裡鳥孩。我讓傻男他再也不要來了,以為你三朝兩就會回來,可你竟走了一個季節。鳳子在摸鳥孩頭的時候,她穿的一個自制的肥大的布衫,被她的凸肚高揚起來,在鳥孩的臉上蹭來蹭去。這使鳥孩在恍惚之間,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即鳳子懷孕了,快生孩子了,以往她所帶給你的快樂和幸福,都已成為過去,而你要在這兒常住下來,就必須承擔起一些責任。在鳳子那母親的撫摸下,鳥孩到了肩頭有些沉甸甸的重量。他從鳳子那母愛般的他所不願的受中掙脫出來,過去提起落在地上的糧袋,從鳳子的面前默默地走了過去,提進了他所爛的那間草菴。
鳥孩又同鳳子過起了陌生的全新生活。雖然早上太陽照在庵上,他仍然是做功課一樣,應時地撿垃圾中的有用品,千方百計地準備過冬的食物。而鳳子卻再三地囑託,見到無論多髒多爛的內衣破布,都要撿將回來。鳥孩知道,她在準備他孩娃的出生。由於這個草菴裡將要增添一個新的人口,即便是重複著去做往的事情,那事情也改變了原有的意思,有了新的內涵。而鳳子,也依舊是手腳不停地忙乎,可忙的時候,她臉上就總是放著一種病態的光芒。她時常撫摸著鳥孩蓬亂的頭髮,發自內心的說一句你回來了,你回來我就不怕了。這親暱的有所依賴的話語,得島孩到自己責任重大,彷彿肩上總是壓著一副擔子,在鳳子面前承擔著使命。他不讓她去那工廠的廁所門口端水了。他不讓她來回提那要曬的都市遺棄食物了。他不讓她到處跑著拾柴和準備過冬了。他眼看著她的肚子氣吹樣一大似一,他以為她不是今就是明就要生出一個孩娃來,可她總是拖拖拉拉又不肯生產。他為了讓她燒飯方便,把鍋灶從庵南換到了庵北,更加借用了河岸的地勢,使她燒飯時不用痛苦地彎,站直身子、著肚子也就行了。他看她坐那矮凳時笨重而又小心,他特意沿著金水河走了幾里路程,為她從垃圾中找到了一個鬆散的靠背椅子。鳥孩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到自己神聖而又偉大,充滿了自豪和傲慢,因此他站在金水河邊,傲視著都市、都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和南邊馬路上,上下班高峰期時螻蟻般的人。他對自己盲目地充滿了自信。然而,看著鳳子坐在他撿來修好的椅子上,一針一線地縫一些必備的小衣小褲,把紅的綠的拼在一塊,終於縫出了一些奇妙的圖案,鳥孩又到有了些莫名的苦澀和擔憂,如同這個初冬所湧起的河霧一樣,籠罩著鳥孩的心靈。他擔心鳳子孩娃的出生,將使自己失寵於鳳子,在鳳子面前失去自己應有的地位。幸虧這種憂慮還未最後形成勢力,天便冷了,冬天不可扼制地如期而至了。在一天的大風之後,所有河岸上的樹木,連一片黃葉也不再存在了。菜農的田裡,除了幾行塑料大棚下還有點滴綠,其餘土地都是光禿禿一片。說起來上午還有些許的光,到了傍黑,金水河邊居然就有了青的薄冰。夜間睡時,鳥孩正為寒冷發愁,鳳子卻從下拉出一個紙箱,居然也就從那裝過煙的紙箱裡,取出一又厚又大,沉重無比的被子。被面顯然是從河邊撿的,老化的紅面上,有許多花的補釘,而被裡,卻是無數衣褲的布塊連綴而成,有綢、有絲、有斜紋洋布、有的卡灰布,還有一塊工作服的勞動布。而其中的棉花,不消說是她多年從垃圾中撿來積存的棉套,洗洗曬曬,到郊區彈棉花房裡稍做加工而成。鳳子把棉被抱出來放到上,又把紙箱踢到下。
"蓋吧,是給你過冬準備的。"蓋上這樣的被子,使鳥孩享受了許沒有享受的溫暖。這次返回到鳳子身邊,雖然她仍然讓他抱住她的腿睡,仍然不拒絕他有意無意去碰她身上哪兒,可想到她將要生出一個孩娃,相到她的肚子又醜又大,想到她懷的孩娃是那可惡的傻男的種子,鳥孩便對那些一度渴求的溫暖,索然無味。想自己若不是義不容辭地承擔了照顧鳳子的重擔,是決不會和鳳子觸摸而睡的。,倒是這下好了,鳳子竟給了他一被子,她說他若不自己從外邊回來,她就得東跑西顛地去找他,把被子送去讓他過冬。這話得鳥孩滿身的舒適潤和,如同被一桶熱水泡了一樣,把鳥孩心裡的一些憂慮,洗滌得乾乾淨淨。甚或使鳥孩覺得有那樣的憂慮和對鳳子的不夠信任,委實是對不起了鳳子。
冬天就這樣溫暖而平靜地過去了。
到了今年天。鳥孩發現了三點異樣,一是鳳子的肚子不再長了,而鳳子的腳脖和臉,卻是水亮,胖得出奇。鳥孩總擔心要發生一件天塌地陷的事。而鳳子卻說,她第一次生孩娃時候也是這樣。二是鳳子時常腆著肚子,朝西郊偏南那兒走去,鳥孩問她那去了哪兒,她說走走身子,不能總是坐著,總是坐著就會難產。鳥孩曾經幾次尾隨其後,有兩次發現她遠遠站在一棵樹下,朝著一處蓋樓的施工工地減望許久,有兩次發現她在那裡望望,朝一家民間診所去了,回來時拿一盒痙攣丸或別的什麼藥。第三,是睡到半夜,她會突然亮燈坐起,圍著被子,坐到鳥孩這頭,滿臉放著晨時絢麗霞光樣的彩輝,痴地望著鳥孩,拿手在鳥孩臉上撫來摸去。及至鳥孩醒來,她又淡然說道,你睡吧,我不瞌睡。
鳥孩猜想,她是想生一個男孩。
也就終於到了她該生的時候。
"這是初時光,柳樹吐滿了綠葉,菜農們又在菜地忙裡忙外,把青菜運到都市裡去。遠遠的那片箭楊的林地,冬天時一枯枯地旗杆樣豎在天空,這時就青枝綠葉起來。河面上又開始有了淡薄的腥氣,不過這多是在午時陽光充足的時刻。而更多的時候,河面上則是漂浮堆積著棉絮似的柳花楊絮。楊絮是一種深紅的穗子,如同瓜蒂落的果子佯,大量地落在林地,少部分隨風而去落到岸上和岸上的一塊荒地。儘管這是不少部分,然等西風一吹,有時還有些微不足道的曠野的龍捲風,它們便被集中到了河裡。加上那無時無刻不在飛舞的柳花,彼此卷在一起,到了河岸上就圍著一蓬新綠的野草,長歇不走了。到了河裡,那就輕輕飄飄,自由自在,隨水起伏著進都市裡去,飽覽了都市的風光。
天就這麼到了。
"我該生了。"鳳子坐在河邊,望著水裡的柳絮楊花,她對鳥孩說我快該生了,就在這幾天。然後從做庵檁的竹筒裡取些碎錢,差鳥孩到商店買了一把剪子。她把那剪子在人上燒了一遍,放冷,壓在了枕頭下邊,又讓鳥孩買了些從不見她用的最便宜的衛生紙,還教鳥孩怎樣把面打成麵糊,做成麵湯,最後說我生時你給我燒一鍋開水放著。鳳子這樣做時,一直拉著鳥孩的手,庵裡庵外地走,待他什麼東西放在什麼位置,什麼事情應該怎樣處置,其樣子就像要把一筆家財移到鳥孩手裡,使鳥孩到了一種不可承受而又快樂無比的壓力。風從西邊吹來,柳絮楊花飄蓋了草菴。遠處林地的箭楊,在一夜之間吐出了無數的芽。樹身是一種茸茸的白,芽兒在光中藍瑩地地發亮。其整個的形像,宛如古時一鑲滿玉珠的龍旗杆兒豎在空中。近處的柳樹,枝條兒又青又脹,似乎憋滿了一股爆裂的力量。或許在哪一個突然的夜間,會成為滿樹綠葉的傘冠也亦未可知。河對岸的菜農的田地,青黃相間,而又不見一人,只有一隻狗臥在田畦上仰望天空。委實說,田野的空礦能使人心裡產生許多越。而前面路南的遠處,隱隱約約正傳來工地那起伏不止的機器的轟鳴。站在柳樹下面,鳥孩朗四周中打量一眼,最後把目光擱在鳳子那田野一樣空曠而又平靜的臉上。
鳳子說:"都知道了吧?"鳥孩莊重肅穆地朝鳳子點了一下頭,鳳子便說我有些肚疼,我去睡了。可在鳳子走至草菴門口,鳥孩卻突然問她:"買些雞蛋吧,西郊的菜場有賣。"鳳子惑地回頭望著鳥孩。
"買雞蛋幹啥?"鳥孩說:"你吃。"鳳子搖了幾下頭,回屋去了。
這是早晨剛過不久的事情,鳳子回屋睡了,鳥孩在光中站了一陣,覺得女人生孩娃是大一件事情,不能不吃幾個雞蛋。鳥孩的褲帶裡卷的有錢,這是他瞞著鳳子背地裡藏的體已,全是賣舊鋼管和汽體打火機的機殼錢。鳳子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可以賣錢,鳥孩撿垃圾時就把這兩樣東西藏在一個樹裡面,每週出去賣一次,每次都能賣到三或五。鳥孩已經有了五塊四七分錢,他用這些錢作為自己獨自上街渴極、餓極的備用。這些錢可給鳥孩帶來了極大的安。鳥孩決定用這筆錢去給鳳子買幾個雞蛋。女人生孩子吃幾個雞蛋還是應該的,也作為對鳳子生產的一次聊表心意的和報報答。鳥孩在心裡策劃著,就往西郊的農貿市場去了。
從農貿市場回來已經午時。鳥孩給鳳子買下五個雞蛋,用去了一塊三錢。這半斤雞蛋鳥孩以為已經夠鳳子吃了,自己攢幾個錢也不是件易事。買多了鳳子問你錢從哪來的,反而使你無言以對。買五個不算小氣,問錢從哪來的?說路上拾的,她也就自然而然不會有什麼疑惑了。鳥孩一路上仔細盤算,一副少年老成滿險計謀的模樣。太陽在他頭頂是一種燦爛的金,頗像一圓剛出油鍋的豆沙餅。倘若你細細緻致地把臉仰在天空,面對金黃油亮的太陽,你也就果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油炸的氣息。鳥孩用一個隨手撿來的舊公文袋子裝了那五個雞蛋,一路上走著。他被自己對鳳子的慷慨大方所動,不時要把路中央的石子、瓦片踢到路邊去。有次他踢了一個罐頭蓋,竟踢著走著走了幾百米,後來一不小心把蓋兒踢到路邊的小溝了,到了無盡的遺憾和不可原諒的過錯。然又懶得彎把蓋兒撿起來,也就只好懷著對自己的抱怨走掉了。走了很遠,他還回頭去尋找在路邊孤獨寂寞的罐頭蓋,一直快到草菴他還覺得自己對不住那個罐頭蓋。
從哪兒傳來了女人的哼哼聲。
鳥孩收住自己心猿意馬的輕快思想,剛準備去辨認那個悽哀的聲音,就又聽見從草菴裡傳來了鳳子那青一塊、紫一塊紅褐褐的叫。鳥孩知道鳳子要生了。鳥孩丟掉自己的雜念,撒腿朝著草菴跑。鳥孩跑得極快,就像這個季節回到北方的小燕,在空中收住翅膀滑翔一樣。他推開草菴門,看見鳳子滿頭大汗,被子蓋了她的身子,邊上搭著她的衣褲。鳳子的頭髮像田野上的龍捲風集中起來的一堆柴草子,臉是一種黃白的顏,汗粒又大又圓,晶瑩透亮,美麗得如一張洗白的黃布上掛著無數供人觀賞的珍珠。鳥孩怔在屋門口,鳳子的臉上閃過了一層欣的光。
他說我去買雞蛋了。
鳳子了一下乾裂的嘴,說你趕快燒一鍋開水端到這來。鳥孩把雞蛋放在庵邊的地面上,端著鋁鍋去打了一鍋水,跑步回來生著火。聽著鳳子那時而舒緩、時而急切尖厲的叫喚,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他接著鳳子的旨意,把黑灰的衛生紙放到邊上,然後,又把一塊當巾用的溼布放在她手邊,把燒熱的溫水端進來,倒在經過補修的一個盆子裡,擱在邊上,把枕頭下的剪子取出來,刮鳳子的右手裡,最後就站在風子面前不知該幹些什麼了。鳥孩不知鳳子要剪子幹什麼,還要把剪子在火上燒一燒。但他知道在剪子的下面,將發生一件非常奇妙、又非常可怖的事。鳳子的聲,一聲尖似一聲。鳥孩看到那尖叫聲穿過了一片紅光豔豔的血海,朝著庵外的曠野蕩過去。鳥孩有些怕,幼小的內心噼啪作響,彷彿從遠處工地上傳來的沉重焦慮的灰土飛揚的打夯聲。鳥孩不知道鳳子生孩子為什麼要這樣撕心裂肺地叫。庵子外空曠無人,除了樹上、草上騷動的青,在三月的風中姿翹首以外,實在是安靜得無與倫比了。金水河淌得靜默悄息,不到深夜時分,你聽不到它的呢喃細語。從更遠的地方,時不時飄來火車路經都市的隆隆煩躁的喚叫,或客車出站的青白的汽笛長鳴。而這些聲響,飛越草菴的上空時,都被鳳子的嘶鳴趕走。似乎,一世界都佈滿了鳳子的青紫塊塊的叫聲了。鳥孩在屋裡有些怕起來,他想你生孩子你就生孩子,需要什麼我給你拿什麼,為何還要這樣一聲接一聲地叫,庵子外又沒人能聽到你何苦這樣駭人地叫。鳳子不看鳥孩,她雙眼白多黑少,又大又圓,如兩顆不會發光的星,或者,如鳥孩從垃圾中撿到的兩顆破了的乒乓球。她的一隻手抓住鋪板,一隻手在摸那瓶痙攣緩解丸。上的褥子被她踢到一過了,有血從那光光的席上朝下滴。滿屋子都是鳳子血的殷紅殷黑的腥氣。鳥孩不知道是她哪兒了血,她踢過去了褥子,卻依然用被子蓋著身子。鳥孩不知道她就這樣叫了有多久,過去喂她藥的時候,她說鳥孩你快餵我幾塊雞蛋糕,我身上沒勁了,生不出孩娃了。鳥孩便餵了她幾個雞蛋糕。之後鳳子緩緩安靜了,不叫了,像養蓄銳那樣兒。鳥孩想起了自己買的五個雞蛋,他見過人家白水煮雞蛋。鳥孩出來用白水煮雞蛋的時候,鳳子又開始尖叫了,先低後高,先緩後急。叫聲像穿過了鳥孩的膛,驚濤駭地蕩在田野上、河面上、曠野上和林地裡,才緩緩急急地朝著都市飄過去。太陽已經過南,郊野這兒溫暖舒適,可讓鳳子的尖叫一攪和,反而暖得有些令人煩躁了。鳥孩以為鳳子應該忍一忍,不能這樣無休無止地叫。這叫聲讓鳥孩心亂如麻,他忽然到鳳子沒有先前親切了。都市和郊區的人們大約都己吃過午飯,可鳳子不僅沒有把孩娃生出來,且還那樣一聲一聲刺耳地叫。雞蛋在開水鍋中相撞著丁當丁當,為了躲開鳳子的叫,鳥孩把注意力集中到雞蛋上,而有意很長時間不往屋裡去。他下決心煮雞蛋自己先要吃一個,或者吃兩個,其實給鳳子吃三個也就不算少了。水蒸氣從鍋裡漫出來,彎彎曲曲朝著天空升。鳥孩把五個雞蛋撈出來,丟在一盆冷水裡冰一陣,然後坐在一個小凳上,剝著一個雞蛋殼。剝了殼的雞蛋,白白如一輪明月照在他面前,透過那層蛋白,鳥孩看見內裡的蛋黃燦然如一團黃金。鳥孩想把雞蛋進嘴裡的時候,忽然發現鳳子的叫聲減緩了,聽見鳳子在屋裡一聲一聲地叫著鳥孩的名。鳥孩心裡動一下,聽不到了鳳子的尖叫,他反而覺得事情了不得。也許是鳳子把孩娃生產出來了。鳥孩把手伸進水裡,捧著五個雞蛋跑進了草菴裡。
看到鳥孩,鳳子便一點也不再哼叫了。
鳥孩站在草菴中央,臉上僵了一層白。
鳳子轉過了臉。風子的臉上浮著一層雲白。她少氣無力,如同死了一樣。鳥孩沒想到她了那麼多的血。鳥孩不能相信鳳子這樣一個人,身上居然會有那麼多的血。也許她鼓起的肚裡原本就壓沒孩子,而是一肚子血。上滿席血漿是不消說的了,鳳子那樣倒在上,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一條枯木船。而的下面,從鋪縫裡瀝瀝啦啦還在往下。屋子裡滿了黑濃濃的血腥味,是那種臭魚腐爛的氣息。有一條血漿開挖的小渠從鳥孩的腳邊過去。門外的那兒,傳來了幾聲帶著光的狗吠,而後那聲音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從草菴上一掠而過了。鳳子盯著鳥孩,她把咬著的嘴鬆開了。鳥孩朝鳳子走過去。她從鳳子的血上走,呱嘰呱嘰就如下雨天走在泥漿上。到邊鳥孩把剝過的那個雞蛋送到鳳子的嘴邊上。鳳子沒有吃,鳳子拿手接過雞蛋放在枕邊上,那雞蛋立馬染上了鳳子五指上的血印兒。好像鳳子身上的哪兒已經不痛了,已經雨過天晴了。她的臉除了自,倒是寧靜而又溫和,如同光下的一湖水,她看不看邊庵上的第三第四竹杆兒,對鳥孩說錢和糧票都在那竹杆裡。她半痴半呆地望著鳥孩說過幾天你就拿著那錢和糧票回家去,城市的討要不容易。又說也可以把這裡的東西吃完再回去,頭上的幾袋都是幹糕點。最後她就用自己的血手,拉著鳥孩的手在鳥孩臉上摸了摸,對鳥孩說傻男就在南郊公路邊那蓋樓的工地上,請求鳥孩去把傻男找過來。
鳥孩站在她面前沒有動。
她說,"你去吧,我怕是活不過今天了。"鳥孩依然站著沒有動。
她又說不要讓傻男知道那竹杆裡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