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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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凌霄說“其實下層鬼子也很可憐。有人說,中國軍隊的士兵,在物質上享受低級動物的待遇;我看本鬼子士兵,是神上的低級動物。”鄭莘禪說“何止士兵,百姓也受愚昧。”王凌霄說“看來那個河田還是很反動的,但是我看出來了,他並不想死,他為什麼不去玉碎?他不僅不想死,還老想吃呢。”後來王凌霄把河田的情況向彭伊楓彙報了,彭伊楓意外地問“不是改造好了嗎,不是都寫文章了嗎?”王凌霄說“是啊,這可能就是本鬼子和中國人格上的差異。其實河田骨子裡是很卑賤的,有求生的慾望,有享受的慾望,在我們面前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是在他的下級面前,儘管已經當俘虜了,他還是要抖威風,以強凌弱,多吃多佔,積習難改。”彭伊楓說“那沒關係,只要他有求生的慾望,不是堅冰一塊,就能進一步瓦解。他作為軍官,出現反覆也是正常的,你們不要著急,慢慢改造,爭取為我所用。”王凌霄提出讓河田和巖下分開居住,彭伊楓說“那樣會給警衛工作增加負擔,暫時還是讓他們住在一起。我就不信,河田敢把巖下掐死。我更不信,巖下會伸出脖子讓他掐死。”彭伊楓這麼說,王凌霄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就從這一天晚上開始,情況起了變化。入夜之後,警衛戰士最初聽到河田和巖下居住的廂房傳來壓低的咆哮聲,這是河田的聲音,後來又傳來噼裡啪啦的廝打聲,但始終沒有聽到巖下的聲音。因為王凌霄有代,要防止巖下被害,警衛站在後牆問“巖下,有什麼情況嗎?”廝打聲驀然停止,然後傳來了巖下的聲音,嗚裡哇啦——大概是我很好沒關係的意思。
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異常情況——河田大尉的半邊臉腫了,眼睛也小了一圈。河田大尉在吃飯的時候,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老是看著巖下的碗,而是低著頭,扒拉自己碗裡的飯菜。巖下也不像過去那樣猥瑣了,大黃門牙咬著鹹蘿蔔,很香甜的樣子,稀飯喝得很有節奏。
上午鄭莘禪告訴王凌霄,昨天夜裡河田又動手了,他沒有想到巖下會反抗,更沒有想到巖下的反抗會那麼有力。巖下一聲不吭,騎在河田的身上拼命地打,似乎是往死裡打。河田向鄭莘禪描述時說“太可怕了,巖下恐怕患神病了,力量出奇的大,大得不正常了。請把我們分開住吧,否則他會把我掐死的。”王凌霄笑道“好,拳頭裡面出尊嚴!沉睡的獅子甦醒了,發出了怒吼,野豬發抖了。”這以後,不僅巖下願意合作,河田也主動地要求多為“反戰同盟支部”做點事情,終於寫成了《再也不要為騙人的天皇賣命了》,裡面寫道“在我們本士兵兵敗城下的時候,戰死異鄉的時候,飢寒迫的時候,餐風宿的時候,天皇陛下在哪裡呢?他在我們的身邊還是頭頂?既然是八竑一宇的中心,既然是無所不能的天照大神,他就不應該讓我們這些血之軀承受刀槍。可是,在我們背井離鄉過著非人的生活的時候,隨時遺屍他鄉的時候,天皇和官僚們卻在巍峨的宮殿和舒適的辦公樓裡,踏著柔軟的地毯…為什麼要讓我們玉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是那樣的短暫,可是天皇和政府卻驅使我們侵入別的國家,讓我們同和我們一樣無辜的百姓和士兵互相殘殺,為什麼這樣輕視我們的生命,簡直把我們看得像蟲子一樣…”彭伊楓看了這篇文稿,非常高興,說:“還是有文化好,有文化當俘虜都是高級俘虜。這篇文章有說服力…給河田每天加二兩。”王凌霄不同意給河田加,說:“鬼子搞等級,我們不能助長這種等級歧視,要加都加。”後來達成的協議是,給河田和巖下每人每天增加一個雞蛋,仍然住在一起,不過不許動武了。
據巖下的回憶,王凌霄也幫他整理了一篇文章,名叫《請尊重我們的生命》,裡面寫到了思鄉之情,寫到了對於天倫之樂的渴望,寫到了自己在中國戰場上的種種遭遇和內心的痛苦,最後說“我們和中國的士兵百姓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我們不能繼續受害和加害別人了,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和平。天皇和政府把我們變成了鬼,我們要重新回到人間。”這兩篇文章由曾見湖刻印到《陣線報》上,再由“皇協軍”內線在陸安州散發,雖然沒有達到“四面楚歌”的效果,但還是在軍下層官兵中引起騷動。
“老頭子”來到杜家老樓的那天,王凌霄是有覺的。早晨剛剛吃過飯,支隊部的部隊就集合起來,沿杜家老樓、桂氏莊園和白塔畈一線通道撒開了警戒,接著中央軍天茱山獨立旅旅長唐秋和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也騎馬從船兒衝方向過來。王凌霄就知道有重要事情發生了。
但是她被提前告知,要把河田和巖下轉移到另外一間封閉的房子裡去,那個上午包括鄭莘禪、黃花菜以及一個排的警衛人員,只能在院子裡面活動。然而,透過桂氏莊園“反戰同盟支部”那間瓦房的窗戶,她還是從遠處的山路上看見了那頂軟篷滑竿。她不用打聽就知道是他來了,她的目光甚至能夠掠過山坡的樹木草叢,穿過軟篷滑竿的布簾,看見他微微仰起的下巴和深邃的眼睛。
一定是他!
一個上午,王凌霄心猿意馬,有幾次差點兒遏制不住內心的衝動,想走出這個院子,到杜家老樓去,到他身邊去!去向他訴說,去向他解釋,爭取他的原諒或者繼續不原諒。無論他原諒還是不原諒,她都會得到解脫,她再也不會揹負那樣沉重的十字架了,她的靈魂受盡了煎熬。她把她和他的邂逅設想了許多場面,也許這些設計全都派不上用場,她一見到他,恐怕就會止不住地撲進他的懷裡,先把眼淚哭幹再說。也許他會推開她,會冷冰冰地問,你是誰?那麼她該怎麼辦呢?不,不會,儘管她傷害了他,但他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不僅因為他是男人,更因為他是一個懷寬廣的男人。可是,他為什麼不來找她呢,為什麼不派個人來通知她?
她想他肯定已經知道她在哪裡了。《陣線報》幾乎覆蓋了陸安州的千山萬水和大街小巷,還有那個名叫《一條腿》的活報劇,更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那上面都有她的氣息,他一定心有靈犀。
她最終沒有貿然行事,她在等待,她密切地關注從杜家老樓到桂氏莊園的那段路程。每當有一個軍人出現,她的心就會怦然而動。中間田紅葉還到桂氏莊園來了一趟,她猜想一定是奉命來接她的,可是田紅葉只是到莊園的外面,同警衛排長說了幾句話就轉身離開了。那一陣子她的心頭突然湧上了悲愴的覺,一種被冷落被遺棄甚至被報復的苦澀油然而生。
再往後,她看見一干人等離開了杜家老樓,她的目光緊緊追隨那隊人影,幻想著奇蹟出現,譬如他們突然停住腳步,譬如他身邊的彭伊楓驚喜地向桂氏莊園走來,譬如他們全部轉向她這個方向…在出現幻覺的時候,她甚至站了起來,整了整軍裝…最終,她沒能控制自己,衝出門外。她從桂氏莊園西邊的那條小路抄了過去,很快她就接近了他們…但是她沒有靠前,而是躲在一棵大樹的背後。在大約一百多米的距離上,她看見了他跟在滑竿後面的身影,儘管離得很遠很遠,但她還是明白無誤地看出來,那是他,千真萬確是他!頎長,威嚴,步履從容…她幾次遏制了撲上去的衝動,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向山下走去…
驀然,她看見他停住了步子,並且回過頭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真實的疼痛——這不是夢,他一定是察覺到她了,他就要向她走來了。心有靈犀啊,心心相印啊,他怎麼能受不到她的存在呢?啊,他仰起了腦袋,他在注視杜家老樓…她明白了,他並沒有看見她。他是回首向杜家老樓,向這支活躍在抗一線的七支隊司令部注目告別,然後,他轉過了身子。
那一瞬間,絕望像濤一樣向她襲來,她在不知不覺中發出了一陣悲慟,她沒想到這聲悲慟會產生那麼大的動靜,她看見護送他的那些戰士“刷”的一下襬開了陣勢,一下子圍成了一個圈,把他緊緊圍在中間,外面至少有三層人牆。接著就傳來厲聲喝問:“什麼人!”她頓時手足無措,腦子裡一片混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面。她屏住呼,慌亂地等待事態的發展。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他隱隱約約地聽見彭伊楓給警衛人員下達命令:“李團長護送一號下山,馮副團長帶一個班到對面看看,是什麼動靜!”然後她看見二十多名戰士簇擁著他,走了,走了,他再也沒有回頭。
直到這時候,兩行熱淚才滾滾而下…
三下午,天見亮了一點。
從方家大院到方蘊初墓地,要走五里山路。方索瓦和方明珠在前,翟維新和宋詩芩在後,沿著碎石山路向半山坡走去。空氣好極了,雨後的小蜀山翠綠一片,雨水匯成小溪,從山坡的褶皺處歡快地淌。陽光從雲層的縫隙裡噴下來,落在樹林中,落在溪上。從腳下的山坡看對面的山巒,竟然濺起一串一串虹環,似乎伸手可觸。
遍地桂花,遍地金星,香氣襲人。
方索瓦說“明珠,景好吧,秀可餐啊!”方明珠抬頭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方索瓦停住腳步說“天氣真好啊,秋高氣!”方明珠再嗯一聲。
方索瓦的心情似乎很好,臉上的繃帶全拆除了,雖然嘴角上留了一條很長的傷疤,但是破相而不難看,反而顯得幾分剛毅。
方明珠鬧不明白,二哥為什麼會有這麼好的心情。自從方家成了漢家族之後,她的覺一直是在老鼠裡過子,心情永遠都是灰暗的。但是二哥不,二哥對於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充滿了情,壓兒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不止一次,方明珠在心裡尋找一條擺脫漢生涯的路,但是每次想同二哥商量,一看二哥那躊躇滿志的樣子,她就說不出口了。因為她無法證明自己比二哥更正確,甚至無法證明她的人格是否比二哥高尚,儘管二哥已經成了陸安州天字第一號的漢。
父親的墓地到了。
不年不節的,在這個時候到父親的墓地來,而且二哥還特意叮囑邀請翟維新和宋詩芩一起來,也是方明珠不明白的事情。
自從方索瓦遭到狙擊負了重傷之後,父親的墓地就寧靜了許多,松岡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組織“皇協軍”軍官和“皇協職員”過來瞻仰了,墓地上因此也沒有臭魚頭爛襪子了。經過雨水的沖洗,墓地四周的鮮花和花籃以及墓碑前的祭品,一片狼藉。
方索瓦走進墓地之後,一言不發,彎動手清理垃圾。方明珠向兩個同學看了看,大家沒有說話,都照著方索瓦的樣子撿拾墓地周圍的雜物。等墓地收拾乾淨了,方索瓦又拿出一塊抹布,擦拭水泥圓頂,然後擦拭墓碑。方索瓦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神情專注,面無表情,但是方明珠看見了,二哥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等擦拭完了,方索瓦旁若無人地走到墓碑前面,不顧泥濘,撲通一聲跪下了,匍匐在墓碑前,嘴裡唸唸有詞,但是方明珠和她的同學都聽不明白。等方索瓦起身的時候,已是淚滿面泣不成聲,腔裡發出嗡嗡的嘶鳴聲,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以至於嘴角都有些扭曲了。
方明珠就在這時候,到了一種揪心的疼痛。她似乎隱隱地窺探到二哥的內心,那裡似乎正在翻江倒海,二哥的內心一定盛著天大的委屈。
方明珠也跪下了。
良久,方索瓦止住哽咽,站起身來,招呼方明珠和她的兩位同學說“對不起,我失態了。”然後帶頭走到墓地旁邊的亭子裡,在八角凳上坐下了。待眾人坐定,方索瓦擦擦眼睛對翟維新和宋詩芩說“對不起二位,今天把你們請來,是想讓你們二位參與我的家事。因為將近一年來,你們幾乎目睹了方家的一切變故。”翟維新的嘴巴動了動,但是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