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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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啊,那種見不得人的身份,反而更容易扯下臉皮來要錢,穿的戴的,比咱們這些正牌的太太還光鮮排場。”又有人幸災樂禍地下結論:“再怎麼說,賣過身的女人,是上不了檯面的。再漂亮再妖媚,還不是被向先生藏在外邊,誰聽說人家向先生要娶她回家了?玩兩年玩厭了,還不是一腳就踢開?”錦繡端著盤子的手氣得握緊。
這說的是什麼話!就因為明珠美,明珠戴了一條比她們貴重的項鍊,她們就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侮辱她?如果當著明珠的面,擔保她們連一聲都不敢吭,笑得比誰都甜,背後就嚼舌潑髒水,是不是這樣心裡就舒坦些?
“是啊,上不了檯面的女人,被向先生帶到今天這種大場合來亮相,還買給她這麼值錢的首飾,寵得不象話,唉,真是的,怪不得別人忍不住要眼紅。”錦繡忍住氣,在一邊涼涼地話。別人可以置身事外,可以聽了裝作聽不見,但她不能,明珠是她的親人。
“你胡說什麼?”汪太太沉不住氣,惱了起來“誰眼紅誰了?我們行得正坐得直,正大光明明媒正娶.眼紅一個給人家當小還進不了人家大門的女人幹什麼?”
“喔,是嗎?”錦繡冷笑“不知道這個『人家』是誰呀?上海有多少女人想給這個『人家』提鞋子都還不配呢:有的人要是再年輕十倍,漂亮十倍,倒還有資格擠過去比一比。”一群女人紛紛開罵:“哪來的小騒蹄子,看這一臉狐媚相,跟那個女人一模一樣,還會是什麼好東西?”
“八成是百樂門侍候男人的吧,這麼眼生。”
“心心你自個兒吧,真下賤,還出來替別人打抱不平。”錦繡哼了一聲“你們這麼忌諱百樂門哪?倒也是,自己的老公天天在百樂門舒服開心,做太太的在家坐冷板凳,是怪可憐的。有本事就綁好自家的男人,少吃不到葡萄怨葡萄酸,拿人家殷明珠來出氣。”她本來是個溫順羞怯的人,在多人的場合,連大聲點說話都會不自在。也不知怎麼了,面對這種局面,憤怒的情緒卻壓過了一切,什麼尊嚴不尊嚴、教養不教養,今天不替明珠出這口惡氣,她就不叫榮錦繡!
對面的女人們又爆出一陣吵嚷,氣急敗壞。
錦繡不屑地昂起頭,擱下盤子,慢條斯理地悠然走開。這種表面端莊內心骯髒的女人,早該有人教訓教訓她們了。
可是,一掀開厚厚的絲絨簾子,錦繡就赫然嚇了一跳。
殷明珠就站在外面,拿著杯酒,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聽見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
“明珠…”錦繡有點擔心地囁嚅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聽左震說,你在這裡做事。”明珠含蓄地一笑“還做得慣嗎?”錦繡不臉紅“有什麼慣不慣,能賺碗飯吃已經不錯了,哪還有挑三揀四的份兒?”明珠點點頭:“說得對,我當初也是這樣熬過來的,”錦繡沉默了一下,又衝口而出:“既然都已經過來了,以前的事情就忘掉吧!”
“忘掉?”明珠涼涼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是總有人不斷地提醒我,提醒我過去是多麼的淒涼寒傖。”這麼說,她是聽到外面剛才那番爭執了?所以她的態度才會比較溫和些嗎?
“她們提醒我,淪落風塵賣笑賣身來換取生存的那段過去;而你,榮錦繡,你提醒我帶著病重的母親被趕出家門,走投無路貧困潦倒的那段過去。”明珠看著她“我怎麼忘得掉?”?錦繡愕然。自己的出現,對明珠而言,只是對過去傷痛的一次回味,一個諷刺嗎?
“很多人瞧不起我。”明珠笑了“如果我要認真計較,一早把自己氣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夢也會想著我的身體口水,可是他們在骨子裡又看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表面上羨慕我,心裡面卻恨得牙癢癢。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噁心。”錦繡明白她這種覺。
“可是還得活下去。”她說,哪一個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風順地長大,離開父母溫暖的懷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寵愛憐惜,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最後莊嚴地老去?誰會想墮入翻滾紅塵、出賣尊嚴情,為了三餐飽暖和一處棲身之地而苦苦掙扎,任人恥笑?
不甘心凍死餓死,不甘心在街頭乞討,不甘心承受別人的欺凌,是一種錯誤嗎?
“聽左震說,你在街上落了一陣子,還吃了些苦頭。”明珠啜了一口紅酒“他想讓我留下你,但我想,還是分開的好。”錦繡難堪地張了張口,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我們沒有做姐妹的緣分。”明珠輕嘆“老實說,我不應該把當年榮家的錯算在你頭上,那時候你還小,懂得什麼?只是我發過誓,今生今世和榮家不再有關係。”她語聲清幽,神也有點恍惚“當年,我和媽被趕出來,除了田叔偷偷給我的二十塊大洋,身上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我們歷盡艱辛從鎮江找到上海,想投奔遠房表舅,才知道他們一家人已經搬到廣東去做生意,都走了一年多了。沒有地方住、沒有飯吃、沒有衣裳穿,媽病得奄奄一息,天天吐血。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那時我居然沒有一頭跳進黃浦江?
“為了討口飯吃,我做過乞丐、做過小偷,坑蒙拐騙什麼都做過;和一群叫化子打架,為了爭橋睡覺,吃飯店泔水桶裡的餿飯;為了掙錢給媽治病,去給洗衣房的老闆幫工,還差一點被他強暴。
“媽死的時候,瘦成一把骨頭,身上的瘡疤都爛了,蒼蠅嗡嗡地圍著她飛…”明珠說不下去了,喉頭哽住。半晌才接下去道:“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血淚換來的。我不腦貧慨地和榮家的人分享。當我在飢寒迫中掙扎求生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麼?你們在大宅子裡圍爐取暖,喝茶聊天。現在,你們想起我來了,我就得一臉堆笑歡你?為什麼你們不乾脆當那個被趕出門的榮明珠已經死掉了?我現在不姓榮了,我跟你有什麼關係?”錦繡噤聲不語。這世上,明珠是她惟一的親人了,可是,她這樣痛恨著這個姓氏、這個血緣。錦繡不能怪她,那樣悲慘的遭遇、不公平的命運,她為什麼不能恨?
“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錦繡道“至少你現在已經熬出頭來,過得很好。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了就沒事了。”明珠搖了搖頭。
“用用你純潔的腦子吧,錦繡。做女人,是一步踏錯,就萬劫不復,翻不過身了。你以為我是向寒川的心上人?你以為今天的榮華富貴可以維持多少年?他的確有錢,不介意在我身上多花幾個,可是,也一樣不介意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對他而言,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十天八天才見一面,從前的妃子等皇上寵幸,也不過如此吧!”
“是嗎?”錦繡辯解“可是大家都說,他對你很好。”
“他們?”明珠輕輕一笑,無限諷刺“他們瞭解什麼?你聽好,錦繡,對他們那種人來說,你我這樣的女人,只不過像個玩物,花錢就可以買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們的心,那是妄想。”錦繡臉上的神漸漸凍僵。類似的話,以前百樂門的麗麗也曾經說過。這就是她們共同的命運麼?美麗如明珠,,都不能倖免?那麼英少…英少他…明珠輕嘆一口氣“你喜歡向英東,是嗎?”
“啊?”錦繡慌忙掩飾“這個,英少?怎麼可能,你想到哪裡去了。”
“別撒謊了。”明珠看著她“剛才在那邊,你的眼珠子像粘在他身上一樣,他走到哪兒,你的眼珠子就跟著轉到哪兒。我在風月場裡混了十年,什麼樣的痴男怨女悲歡離合沒見過,你還得很,瞞不過我的。”錦繡臉紅,像個被當場捉到的小賊似的,往兩邊瞅了瞅“那麼,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告訴他,也不要讓別人知道。”明珠曬然一笑“我才懶得到處嚼舌。對了,左震也不知道?”不可能吧,左震是什麼人物,他的一雙眼連沙子都不進,會看不出來?
“二爺倒是知道的。”錦繡沮喪地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安排我進百樂門,接近英少,還是他幫的忙呢。只是我實在太笨,都這麼久了,英少連正眼看我一下都沒有。”
“是嗎?”明珠一怔“那是我看走眼了。他那麼個事不關己就絕不手的人,一而再地向我提起你,我還以為…他看上你了。這麼說,他是給英少敲邊鼓而已。”
“當然不會!”錦繡忍不住叫了起來“真是太荒唐了,二爺怎麼會看上我,他那個人,本難以捉摸,他心裡想什麼,誰能看得出來啊?”
“哦,是嗎?”明珠抬眼張望了一下,遠處人群裡一身米白、拔颯的左震正在遊刃有餘地招呼身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周圍的人一齊哈哈大笑。只是,也許她多心,這般繁華熱鬧當中,左震的背影,竟然有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寥落。
“也許我們都不夠了解他。”明珠沉思著,淡淡地說。
只是,錦繡瞭解她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