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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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坐下說話。”向英東叫蘭嬸沏茶來“站著看什麼?又不是沒見過。”錦繡赧然一笑,收起柺杖,摸到靠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這隻腳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兩頭來看望。”
“已經算不錯了,”向英東不以為然“開始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估計再有個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復。”左震啜了一口熱茶“榮小姐這樣心急,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完?”錦繡搖頭“我剛到上海,人生地不,哪有什麼事情要辦。可是,趕緊好起來,可以早些出去找點事情做。現在每天呆在這裡,實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東看了一眼左震,這倒有點稀奇“什麼樣的工作比較適合你?”錦繡臉紅了:“現在我還不清楚,也許,你們對上海比較悉,可以給我一點意見。”
“這樣說吧,你會些什麼?”向英東蹺起腿來“比方說算盤,會賬,英文,或者彈鋼琴之類?”錦繡睜大了眼睛:“彈…彈鋼琴?那個,那個洋譜完全不通中國音律,我哪懂。”她什麼都不會,還想出去賺錢?
向英東失聲笑了起來,連一向不動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這樣就有點困難了,”錦繡被他這絲嘲諷之意紅了臉:“難道去工廠做工也要說英文、會算賬、彈一手好鋼琴?我有手有腳,就可以幹活。”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頭的一雙小手,十指纖細,雪白細膩,哪像是一雙幹慣活的手?
“那麼你打算做什麼工呢?你會繅絲還是織布?大工廠裡那些機器,你是不是也懂一點?”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賺回來的錢夠不夠租屋吃飯,只怕老闆一見你這雙手,也不肯僱用你吧。”真是個天真的丫頭,都像她想的那樣光明順利,這世界上就不會每天發生著那麼多悲慘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錦繡怔了半晌,不洩氣,但嘴上卻不肯認輸地仍然強辯:“可是…我學過繡花、編織,還上過幾年學,以前在學校文藝社裡也學過唱歌,對了,我還會吹簫,從五歲起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說聲音越小,心裡十分懊惱。這些鄉下土包子的過時把戲,花拳繡腿的招數,放在家裡自娛娛人,倒也罷了,出來混飯吃,尤其是在五光十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麼用?
左震望著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著下,彷徨、茫、羞惱都在那雙明眸裡,還不肯服輸地瞪著他辯白,表面的倔強,心裡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點心軟了。
向英東笑地在一邊等著看左震的笑話。都說他辦法多,這回可沾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認也好,不認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固然不好,養起來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個八個榮錦繡也不是包不起,問題是,明珠那裡怎麼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來,所以就乾脆上了她?況且,錦繡這樣的小丫頭,半點不解風情,連怎麼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本不合胃口。
“你先養好傷再說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有安排。”這隻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罵,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偏偏錦繡那笨女人還一臉。察顏觀、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學到手,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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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慾暮,黃昏時分。
瑟瑟秋意,因為陰沉雨的天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著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只是雨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來往的車和人都那麼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著回家,盼著用熱騰騰的飯菜、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語,來洗脫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憊?
錦繡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複雜,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圖又一路打聽,才找到那所華英小學的。報紙上登了他們招聘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後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只念過普普通通幾年書,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想當教員,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從華英小學的路口拐出來,錦繡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一整天的興奮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過了好幾條街口,錦繡才赫然發覺…走錯了路!趕緊往回走,卻越轉越胡塗,眼前是一片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裡?
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偶爾有拉黃包車的車伕見她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就過來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搖頭,哪裡還付得出車錢啊?
空氣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裡不覺得怎樣,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雞皮疙瘩。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去。也沒打個招呼就偷跑出來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會不會去那邊看她?這兩天他大概比較忙,一直沒見著人影。
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柺杖,但走路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而這路縱橫錯,人多馬亂擾擾攘攘的,錦繡已經是頭大如鬥,不辨東西。
雨終於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髮和肩膀已經淋溼,還到處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眼見衣服已經不住再溼,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面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了似的。錦繡焦急得團團亂轉,幾次三番想衝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認得路,衝到雨裡去有什麼用呢?
對面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悽的雨霧裡相輝映。錦繡抱緊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髮溼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一輛汽車疾駛過去,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襬沾了幾點泥水…還不至於當場變成只斑點狗。錦繡彎下拿著手裡的報紙擦拭,那輛車卻突然又倒退了回來,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來,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黑雨傘…一雙珵亮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裡,上面是一截筆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傘下赫然竟是左震?天暗沉,冷雨淒寒,他的聲音卻有著暖人心脾的溫和:“錦繡,上車。”他的語氣那麼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裡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到處走。”這還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舒適柔軟,空間裡瀰漫著暖烘烘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前邊司機開車,那圓的一輪就是轉彎用的吧,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真不簡單,能夠駕馭這麼一輛複雜的龐然大物。,左震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此刻錦繡竟覺得他有絲親切。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上海這麼大,她總共認得這寥寥幾個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對她不錯的了。
錦繡的髮絲溼漉漉的,額前幾綹發穗兒還滴著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顯得越發黑秀,眼珠蒙了一層水氣,像兩粒浸在水裡的黑珍珠,孩子氣地忙著張望。
左震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你的傷已經全好了?”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柺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臉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複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我真的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著,傷怎麼能不好,不過本來也沒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錦繡拉拉雜雜地說著,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萍水之吧,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過此時此地,對錦繡而言,即便只是萍水之,也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話,她的噦裡八嗦他好像並不介意,只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它事情嗎?”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麼事情,除了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