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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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年天,我開始跡江湖,從此結束了少年時代的隱居生活。
到奧勒爾的頭一天,我一覺醒來,依然象在路上一樣:孑然一身,無所牽掛,悠閒自得;我既是旅館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來時天剛矇矇亮,這在城裡可算是特別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較晚——跟大家一樣。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鏡子…昨天,在編輯部裡,我真難為情:皮膚曬得象茨岡人一樣黝黑,一張瘦臉風塵僕僕,頭髮久未修剪。應該修飾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況突然好轉:他們不僅同意我撰稿,而且還同意我預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預支,但結果還是把錢拿了。我走到大街上,進了一家煙鋪,買了一盒高級菸捲,接著走進一家理髮店,出來的時候腦袋香噴噴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與此同時,我到神格外朗,大凡男人們從理髮店出來總有這種覺的。我極想立即再回到編輯部去,儘快將昨天幸福的新鮮受延續下去,那是命運對我的慷慨賜予。但馬上就去卻萬萬不行,人家會說:“怎麼,他又來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裡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樣,先走波爾霍夫大街,再轉到莫斯科大街上。這是一條很長的商業大街,直通車站。我順著大街走,到了塵土僕僕的凱旋門,門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貧寒的景象。我轉到更加寒傖的普什卡爾區,從那裡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來。從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奧爾利克河邊,經過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一有馬車走過,橋就搖搖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機關的所在地,此時所有的教堂都鐘聲齊鳴,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輛馬車,沿林蔭路向我奔來,兩匹烏黑的高頭大馬踏著輕勻的步伐,神氣活現嘀嘀噠噠的馬蹄聲與鐘聲很不協調。主教大人伸出一隻手,為兩旁過路的人祝福。
編輯部裡又坐滿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維洛娃坐在自己的大辦公桌旁工作,神飽滿,她只朝我莞爾一笑,立刻又伏首案頭。早餐又吃得那麼長久,那麼開心。飯後我聽麗卡疾速地彈了一陣鋼琴,隨後我同她和奧波連斯卡婭一起在花園裡蕩了一會兒鞦韆。用過茶後,阿維洛娃領我參觀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在臥室裡,我看見牆上掛著一幅肖像,他髮蓬密,戴著眼鏡,兩肩又瘦又寬,從相框裡陰沉地瞅著外面。
“這是我的亡夫。”阿維洛娃隨口一說。我微微一怔:這位活潑可愛的女子突然稱這個身患癆病的男人為自己的丈夫,他們竟然荒唐地結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驚啊!後來她又坐下來工作。麗卡打扮了一陣以後對我們說:“喏,我的孩子們,我可要溜了!”——她說話總是與眾不同,當時我已覺察到了這一點,讓我為她到難為情的。麗卡走了。而奧波連斯卡婭有事要辦,我同她一起去了。她問我願不願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說是要到做襯衣的女裁縫那兒走一趟。她用這種心照不宣的請求一下子使我們親近起來,我很高興。我愉快地陪她在城裡閒逛,聽她認真講話。在裁縫那兒,我滿懷喜悅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縫涉、商議完畢。我們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時,天已垂暮。
“您喜歡屠格涅夫嗎?”她問。我覺得不好開口,因為我在鄉下生,鄉下長,別人總認定我喜歡屠格涅夫,總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得啦,反正一樣,”她說“這對您來說畢竟是件有趣的事。這兒不遠有座莊園,好象就是《貴族之家》中描寫過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嗎?”於是我們來到近郊一條僻靜的小道上,小道兩旁掩映著花園,這兒是奧爾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樓空,半傾圮的煙囪裡寒鴉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點點新綠的舊式花園中,更顯灰黯。我們站在陡岸,目光越過低矮的院牆,透過花園稀疏的枝葉,望著那幢宅院,稀疏的枝葉在明淨的西邊天上映出花紋…麗莎、拉夫列茨基、列姆…①我渴望著愛情。
晚上,我們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園的天劇場。我挨著雨卡,坐在半明半暗處,親暱地和她一起欣賞樂隊和舞臺上演出的嘈雜喧鬧的把戲。廣場上有燈光從下面照著舞臺,漂亮的女士們和皇家披甲兵隨著刺耳的舞蹈音樂在那裡跺腳。舉著空錫杯頻頻碰杯。散場之後,我們就在公園裡吃晚飯。我同女士們一起坐在寬敞的人群聚集的臺上,面前擺著一瓶冰鎮葡萄酒。不時有人過來同她們應酬寒暄,我也隨之認識了這些人。大家對我也都態度友好,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後就不想再理睬我了。這是一位軍官,身材高挑,長方形的面孔黝黑無光,一對黑眼睛直楞楞的,還長著半拉子黑黑的連腮鬍子,合體的禮服蓋過膝蓋,小褲腳口上還縫有套帶。正是這個人後來(也完全是出於無意的)給了我許多心靈上的痛苦。麗卡不斷有說有笑,時時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賞她,而我對這些人已經不能無動於衷了。當那位軍官起身離座,同我們告別時,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著她的纖手,時間稍長我就渾身都涼了。
我離開奧勒爾那天,第一次雷轟響。我還記得這次雷聲,記得送我和阿維洛娃去火車站的輕便馬車,記得由馬車和阿維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我記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一種滋味(我已經完全相信自己對她臆想出來的愛情了),記得有一種特別幸福的收穫壓倒了其它一切覺,彷彿我在奧勒爾已經獲得了什麼似的。在月臺上,使我驚訝的是,聚集在這兒候車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個個都那麼身體壯,那些服飾閃閃的僧侶,手捧著十字架和香爐站在所有人的前頭,卻一個個都顯得那麼猥俗。終於,親王的專車以強大的衝力駛進了車站,車上跳下一個紅髮大漢,他那紅驃騎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剎那間,不知怎的一切都紊亂起來了——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祭禱儀式特別陰森可怕。隨後,滿黑喪旗的火車頭的煙囪又起氣來,這個油汙汙的鋼鐵巨怪,以功率強大的推動力開始轟隆轟隆地響,活桿象一條白鋼帶,平穩地向後長長一伸,那一節節繪有金鷹的錚亮的藍車廂便向前游去…我盯著車廂下愈轉愈快的鐵輪、制動器和彈簧,只見上面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塵土,這是從遙遠的南方——克里米亞一路帶來的令人著的塵土。列車轟鳴,漸漸消失,繼續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過俄羅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個身心卻沉浸在人的克里米亞,沉醉於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爾祖弗度過的令人嚮往的時光。
我要乘坐的那輛簡陋的短途列車在外側站臺等候著我,想到在車上將獨自靜靜休息,我到很愉快。阿維洛娃快活地和我談天說地,直到車子快開。她希望不久在奧勒爾再見到我,並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惱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鈴響了,我熱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捱了挨我的臉。我跳進車廂,車廂晃盪了一下就啟動了。我從車窗伸出頭來,看見阿維洛娃站在月臺上,向我輕輕揮手,漸漸遠離…
此後,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動不安:這短短的列車時而艱難地動,時而突然飛快地奔跑,拚命搖晃,發出轟隆的嘈雜聲。到了那些人煙稀少的大站小站,車不知為什麼老停個沒完。我所悉的一切又環繞著我:窗外閃過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還沒種上莊稼,顯得格外難看,還有靜候天來臨的光禿禿的小樺樹林,以及一片貧瘠的遠景…黃昏也同樣寒苦,象天的傍晚一樣冷嗖嗖,天空慘白、低垂——①均為《貴族之家》中的人物。
二離開奧勒爾時我懷著一個願望:要儘快地把在奧勒爾開了頭的事繼續下去。可是,望著窗外的田野和四月遲遲不落的夕陽,離開奧勒爾愈遠,這個願望就愈淡忘。黃昏已降臨到車廂裡,降臨到窗外稀疏的橡樹林上。這林子在列車左側,光禿禿的,樹幹上上下下都是節疤。地上鋪著去年的敗葉,紅褐的,剛從冬天的積雪下出來。我拎著手提包站起來,心愈來愈起伏:到蘇博京森林了,再過去就是皮薩列沃車站。列車向空中淒厲地一聲長鳴,預告即將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車廂乘降臺上,空氣好象原始時代那樣溼、新鮮,雨點稀疏地飄灑下來,一節貨車車皮,孤零零地停在車站前面。列車繞過它,還沒有停穩我就跳下車,在站臺上跑起來,穿過車站大廳,走到漆黑的大門外。大廳裡燈光昏暗,景象淒涼,滿地被鄉下人踩得稀髒。車站大門前是個圓形的場子,花圃經過一冬已顯得凋零,十分骯髒,黑暗中隱約地可以見到一匹鄉下馬車伕出租的馬。這鄉下人有時要等上幾個星期才接著一個乘客,他一看見我就撒腿奔過來,歡天喜地地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說不論我給多少錢,就是拉到天邊,他也樂意。
“您總不會虧待我的!”轉眼間,我已經坐進他那窄小的車子裡,任憑顛簸。起初我們經過一個荒涼而漆黑的村莊,後來愈走愈靜,走進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進黑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極其窵遠的天邊,在幾朵烏雲下,才泛著微微的綠光。原野的晚風面拂來,四月的輕風,溫較無力,夾著雨絲。遠處什麼地方,一隻鵪鶉啪啪地拍打著翅膀,似乎總是隨風變換位置。低垂的俄羅斯的天空,烏雲中間閃爍著幾顆星星…又是鵪鶉、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隱居中度過的清貧的少年時代!跟一個俄羅斯鄉下人一道走在野地裡,十俄里路可真算長得叫人難受!這鄉下人身上散發著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乾燥氣味,路上一聲不吭,令人納悶費解,請他把車趕一點,他也毫無反應,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卻從馬車前部跳下來,雙手抓住韁繩,側著臉,在那匹有氣無力的母馬旁邊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時候,夜看來已很深了,四圍沒有一星燈火,死氣沉沉。此時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進村的寬闊街道兩旁的每一間小木屋和屋前每一無葉的藤蔓。隨後又可以看到和覺到車子在下坡,下到充滿四月溼的窪地裡。左邊,是一座過河的橋,右邊,是一條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壓壓的、冷漠的莊園。我心又盪起來:季鄉村的黑暗、貧困和冷漠,我是多麼悉,又是多麼陌生啊!那鄉下人上山的時候,趿拉著腳步,象完全昏了一樣。忽然,小花園裡的松樹之間,燈火從窗戶裡閃出來。謝謝上帝,人們還沒有睡!馬車終於在臺階旁停下,我下了車,推開外室的門,走進屋裡,看見人們上下打量著我,笑容可掬,這時我多麼高興,多麼迫不及待,同時又象孩子一般靦腆啊!
…
次清晨,我冒著淅瀝明淨的時斷時續的小雨。騎馬離開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經過翻耕地和休閒地。農夫們在耕耘播種。一個耕地的農夫光著腳扶一把犁左搖右擺地向前走,兩隻白腳掌替地踏進鬆軟的挑溝裡。馬拱起背脊,使勁犁出一道溝來。一隻青的白嘴鴉跟在犁後順著壠溝點頭擺尾,不時從壠溝裡啄食蚯蚓。一個沒戴帽子的老頭子,手挎一筐種子,跟在白嘴鴉後頭,邁著均勻的大步,很有氣派地甩開右臂,划著規則的半圓圈,往地裡撒種。
在巴圖林諾,家人接我時,出來的愛和喜悅,使我到痛楚。最令我驚訝的倒不是母親的喜悅,而是妹妹的歡欣。她朝窗戶外一望到我,就飛快地跑到臺階上向我撲來,洋溢著那麼動人的愛與歡樂,出乎我的意料。為了我她當天穿上一件新連衣裙,她是那麼美——純潔、年輕、天真爛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種古老、簡樸的美,叫我傾倒。我的房間裡原封原樣,好象我沒有離開多久似的。所有的東西都在原處,連鐵燭臺上那支燒了一半的蠟燭也還留在寫字桌上,記得這是那年冬天我離家時擱在那兒的。我走進房間,四下打量,黑的聖像還在角落裡,舊式窗戶上層是紫和石榴紅的玻璃,透過窗戶看得見樹木和天空,細雨灑在新綠的校椏上,但天空有些地方還是蔚藍的。房間裡還是有點晦暗、空蕩、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圓木疊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的圓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三我要到銀行去利錢,這樣再次到奧勒爾去就有了事務上的藉口。我把錢帶去了,但給銀行的只是一部分,剩餘的我都花光了。這個行動非同兒戲,這表明在我身上確實發生了某種變化,只是我沒有特別注意罷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憑著一時的高興。去奧勒爾的時候,我趕掉了客車,立刻就上了貨車的機車。記得我爬上高高的鐵踏板鑽進一個野、骯髒的地方,就在那兒站著觀看。有兩個司機穿著一身象鐵一樣閃亮的油汙衣服,他們的臉也一樣油汙,一樣發亮。眼白象黑人那樣的,特別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員那樣上過妝似的。年輕的一個猛地抄起一把鐵鍬,剷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聲,掀開爐門。爐門裡噴出一團惡魔般的紅火焰,他用力一掄,把煤送進去,壓住那地獄的火。年長的一個用一塊汙穢不堪的抹布擦著手指,然後下抹布,這裡摸摸,那裡擰擰…突然一聲刺耳的哨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噴出一團熱騰騰的蒸氣,擋住了我的視線,籠罩了四周。忽然一聲更加震耳的轟隆聲響起來,接著列車慢慢向前移動…這轟隆轟隆的響聲多麼獷,我們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長,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搖晃、跳動!時間凝住了,緊張得硬化了,一條火龍在山崗之間勻速地向前抖動著。每一段行程都飛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來息的間隙中,在夜和車站的靜寂裡,散發著樹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叢也傳出夜鶯的歡快悅耳的歌聲…在奧勒爾,我厚著臉皮盡情打扮自己:買了緻漂亮的長統靴、講究的部帶褶的黑上衣、紅絲織斜領襯衫、帶紅帽圈的貴族黑速簷帽,還買了一副價錢昂貴的騎兵用的馬鞍,噴香的皮子咯吱咯吱響,可愛極了。我晚上回家後,因為身邊放著心愛的寶貝而高興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車到皮薩列沃去,目的是還想買匹馬——當時那邊村子裡正好有馬市。在馬市上我跟幾個同齡人上了朋友,他們也都身穿部帶褶的短外衣,頭戴貴族遮簷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顧了。他們幫我買了一匹口的純種牝馬(儘管有個茨岡人纏著我,要求買他的老騸馬,他說:“老爺,買下我的米沙吧!買了它,你一輩子都會我的!”可惜是匹患氣腫病的頓河馬。)接著夏季到了,對我來說,是接連不斷的節:在巴圖林諾,我沒有連續住過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結的朋友們家裡做客。等到麗卡從奧勒爾返回我們縣城以後,我就開始呆在縣城裡,哪兒也不去了。我曾收到過她的一張簡短的便條:“我已回,亟盼相見”當時我一刻也不容緩地騎馬奔往車站,顧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條帶來的不快,也顧不得天已晚,烏雲翻滾。進車廂後,列車的飛速行駛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車廂的隆隆聲、霹靂聲、急雨傾瀉車頂的喧譁聲混合在一起,列車似乎更快了。藍的閃電不斷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車窗,雨水沖刷著玻璃,濺起泡沫,送進來新鮮的氣息。
愉快的相會使我心情極為舒暢,世界上似乎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可是就在這時,在夏末發生了一件事。序茲明同他妹妹以及年邁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莊園裡,離縣城不遠。他經常到麗卡家做客。在命名那一天,他大擺筵席,邀請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親自去接麗卡,麗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馬車,我騎馬跟在後面。陽光普照下的乾燥的曠野真叫人愉快,開闊的和儼然黃沙一樣的田地被麥垛覆蓋著,一望無邊。我老想要表現自己的某種冒險神和機靈,就一時肆無忌憚地策馬,一時又勒住它,然後再使它躍過一堆堆麥垛,風馳電掣地飛奔,鋒利的馬掌把它的蹄腕劃出了血。過命名的午宴設在頹朽的涼臺上,一直開到黃昏。黃昏不知不覺地和黑夜,和燈火,和美酒,和歌聲,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麗卡身旁,大膽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沒有回去。夜深了,我們象事先約好一樣,起身離座,走下涼臺,來到幽暗的花園裡。麗卡在溫暖的黑暗的花園裡站住,背倚著一棵樹,向我伸開了雙臂——我雖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雙臂的動作…很快,花園漸漸變成銀白,小公雞開始在莊園裡嘶啞地啼鳴起來,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點孤零。又過了一會,整個花園都開始亮起來,東方廣闊的天空中,花園後面河谷對岸的黃橙橙的田地上,出了金光…我們站在懸崖上,俯瞰河谷,麗卡已不理會我了,只是望著燒紅了的天邊,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來。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於是停止了歌唱,提著山鶉的麻紗裙子的漂亮縐邊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兒,腦子裡發木,雙腳發軟。我走到懸崖邊,在乾草叢中的一顆老白樺樹旁,一頭倒在樹下。天已經大亮,太陽昇起來了。接著,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悶熱的早晨立刻來臨。我頭枕著白樺樹的部一下子就睡著了。太陽愈來愈熾熱,很快地,我便在酷熱和光焰中醒過來,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尋找蔭涼的地方。屋裡的人還在乾燥、眩目的陽光中沉睡。只有一個老主人醒來了。他書房的窗戶敞開著,窗下密密地長著一叢野丁香。從窗戶裡傳來的咳嗽聲,可以覺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煙和摻有油的濃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動從陽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叢中驚飛,老人聽到這急雨般的嘈雜聲和我的腳步聲,扯了扯身上土耳其舊花綢睡衣的衣襟,掩住口,探身窗外,出一張可怕的面孔——兩隻腫眼泡和一大把鬍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過涼臺,朝敞開大門的客廳走去。清晨的靜寂和空濛、翻飛的蝴蝶、藍的古老壁紙、安樂椅和小沙發把客廳裝點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張小沙發上,儘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還是沉入夢鄉。不久(雖說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過了一會),有人走到我跟前,笑著對我說話,還撫摸我的頭髮。我醒過來,眼前站著年輕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倆都是黑皮膚,眼光炯炯有神,象韃靼人那樣漂亮。哥哥身穿黃斜領綢襯衫,妹妹也穿同樣質地的題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來坐著,他們和藹親切地對我說,該起來吃早餐了,還告訴我說麗卡已經走了,不是一個人走的,而是和庫茲明一道走的。他們還給我一張字條,我立刻想起庫茲明那雙蜂的眼睛,機靈果敢,神複雜。我接過紙條,向古老的“女僕室”走去。那兒有一個老婦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滿是瘢點的枯千的手提著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謙恭地候著我。我邊走邊看字條:“別再想法見我了。”接著,我開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
“要知道,我們這兒吃泉水,從井裡打的。”老婦人說,還遞給我一條極長的亞麻布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馬鞭,跑過炎熱的院子,進了馬廄…一匹馬從暗處向我輕輕而又有些哀傷地嘶鳴,它還是那樣架著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癟得出腹溝。我一把抓起韁繩,跨上鞍座,雖然動得發狂,但還是抑制住自己,衝出院子。到了莊園後面,我一個急轉彎拐進田野,踏著麥茬,一個勁地嚓嚓地朝前急馳。跑到第一堆麥垛旁,我勒住了馬,跳下鞍來,坐在麥垛下。馬用牙齒御起麥穗,把幾捆麥子拉到自己跟前,得玻璃珠似的麥粒紛紛散落,窣窣作響。蛐蛐兒在麥茬和麥捆裡忙忙碌碌,好不熱鬧,就象成千上萬隻手表在走動;陽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個固執的念頭:要麼她把自己還給我,還我這個夜晚,這個早晨,還我這些她在乾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腳步,還我沙沙作響的麻紗縐邊,要麼我們兩人同歸於盡!
懷著這些瘋狂的情,懷著這不顧一切的決心,我飛馳進城。
四在縣城裡,在她的鰥居的父親的院子深處,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廢的小花園裡,就這樣呆了許多子。她父親是一個無所顧忌的自由派醫生,對她什麼也不加限制。那天我從伊斯塔河畔疾馳到她那兒時,她一見到我的神,就把雙手捂住口。從那一刻起,究竟誰的愛情更強烈,更到幸福,更如痴如狂,我的還是她的,已經不清楚了。她的愛情也有些個來得突然,也不知是從哪兒進發出來的。最後,為了讓大家都能歇一口氣,我們決定暫時分手。我們之所以要這麼做,還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賒賬住在“貴族旅館”裡,已得債臺高築,再加上雨季已經來臨。我千方百計拖延分手的子,末了還是橫下一條心,決然冒著訪淪大雨動身回家。到家後,我起初老是埋頭睡覺,再不就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一聲不吭,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後來我開始思忖:我這是怎麼啦,這到底怎麼結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來了,他走進我的房間,帽子也沒摘就坐下來對我說:“我的朋友,看來你的羅曼史還順心的。還是從前那一套:‘狐狸帶我穿密林,過高山’吧,而密林高山過後是什麼——誰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瞞不過我,聽到不少,沒聽到的也猜得到:這類事情還會有什麼兩樣,總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現在還不能冷靜下來。那好吧,你今後究竟有什麼打算?”我半開玩笑地回答:“人人都被一隻狐狸帶著跑,當然,至於去哪兒,為什麼,只有天曉得。甚至《聖經》裡都這麼說:‘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時當快樂。在幼年的子,使你的心歡暢。行你心所願行的,看你眼所愛看的…②’”哥哥瞅著地板,沒有吭聲,好象是在傾聽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園的籟籟聲,然後他憂鬱地說:“算了,你去吧,去吧…”我老捫心自問:怎麼辦?其實該怎麼辦是明擺著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給她寫一封斷然絕的信(這樣做未嘗不可,因為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還沒有超過最後的界線),我對她的溫情和傾慕之心,她那人的眼睛、面容、笑聲、話語以及她對我的愛而引起我對她的之情也就愈充溢著我的心…幾天以後,暮時分,突然一個信差騎馬趕到莊園裡來,他全身上下被雨淋溼,給我送來一封打溼了的急信,信上說:“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來。”想到再過幾小時我又將見到她,聽到她的話語,我心花怒放,一夜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從此,我在家住一陣,就到縣城去住一陣,整個秋天就這樣度過去了。我賣掉了馬鞍和馬,在縣城裡再也不光顧“貴族旅館”只住在謝普納亞廣場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棧。縣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時代的那個模樣了。一切都顯得索然寡味,只是偶爾經過烏斯賓斯基大街的花園和中學的時候,我心中才彷彿勾起了一種親切的舊地重遊之。我早就養成了菸的嗜好和上理髮店的習慣。記得有一回在理髮店裡我象小孩那樣乖乖地坐著,推剪咔嚓咔嚓地響,我斜眼偷看我那絲一樣的頭髮怎麼連續不斷地掉到地上。我們從早到晚都坐在餐室裡的土耳其長沙發上,差不多總是單獨在一起,因為醫生一早就出了門,她的弟弟是個中學生,也上學去了。早餐後,醫生睡了一覺又不知上哪兒去了,中學生呢,一個勁地跟自己的小黃狗陀螺胡鬧亂竄。陀螺假裝發怒,狂吠著,著氣,順著上二樓的木樓梯竄上跳下。後來一段時間裡,這種整天單調的閒坐,或許還有我過分的、一成不變的纏綿徘側,使她覺得無聊,到厭倦了。她開始找藉口出門走訪朋友,我只好獨自一人呆在沙發上,聽那個中學生喊叫、嘻笑、跺腳,聽小狗陀螺在樓梯上瘋鬧,裝腔作勢地狂吠。我淚汪汪地望著半掩的窗外平靜的灰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菸…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又開始坐在家裡,對我仍然那麼溫情、體貼,使我完全無法清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天,她對我說:“好吧,親愛的,看來事情就這麼下去了。”說完,她蹙起額頭,快樂地哭起來。這是早餐後,大家在房子裡都踮起腳走路,免得打攪醫生的休息。她接著說;“我只是非常可憐爸爸,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寶貴了!”我始終很驚訝,她對父親為何愛得這麼過分。好象故意為難似的,就在她說完這話的當口,中學生跑來了,漫不經心而又含糊地說,醫生請我到他那兒去一下。她的臉陡然蒼白起來。我吻了吻她的手,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去。
醫生睡足了覺,剛剛盥洗完畢,溫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點了一菸。
“我的年輕朋友,”他邊說,邊請我菸“有些話早就想跟您談談了,您心裡也明自要談什麼。您知道,我這個人毫無偏見。我看重的是女兒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讓我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吧,象男子漢跟男子漢談話那樣。真的,我完全不瞭解您,不管您覺得多麼奇怪。請您告訴我,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說著,微微一笑。
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地猛菸。我是什麼樣的人?我那時剛剛讀過愛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學歌德那樣驕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瞭解自己,上帝啊,千萬別要讓我瞭解自己!”可是,我卻謙虛地說:“您知道我在寫作…我將繼續寫下去,繼續自修…”我不由自主地又補充了一句:“也許準備考大學…”
“上大學,這當然再好不過了,”醫生說。
“不過要知道,考大學可不是鬧著玩的。您到底打算幹什麼行當?只從事文學呢,還是也搞點社會活動,擔任公職呢?”我心裡又胡思亂想起來,還是歌德的話:“我一生經歷兩個世紀…到塵世一切變幻無常,令人厭惡…政治絕不可能與詩歌有關…”
“社會活動不是詩人的事。”我回答說。
醫生微微有些吃驚,瞥了我一眼。
“那麼,照您看來,譬如說,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詩人?但是您畢竟還得多少注意當前的社會生活。您要知道,每一個正直的有教養的俄國人此刻是怎樣生活和怎樣焦急不安的?”我考慮了一下,想著我所知道的情況:大家都在談論反動的局勢,談論地方長官,都說“偉大改革時代的一切有益的創舉都被徹底摧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