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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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殯後我還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待了半個月。那種生活不可思議地和可怕地剛剛結束了,我親眼目睹了一切,受依然是鮮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子裡,我到更痛苦的是還要經受一次考驗——同即將回家去的安卿告別。但在這次考驗中,我也能發現某種令人傷心的藉。
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為了表姐決定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時候,我也留下來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安卿。雖然我對她的愛戀與俱增,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把那矛盾的情拖延下去。這些情控制著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這本書是我當時在皮薩列夫的書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引住了:在事業的鼎盛時期,生活有如波濤,我雖不可見,但看來到處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歡樂與憂傷,也是它的降生與死亡。
生活的濤啊!
在這宇宙的喧鬧的織機上,我毫不歇息地畢生在織紡,無論是人類的豸蟲或者英,我都賜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雖然它還充滿著悲傷,但在這百花盛開、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由於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變化,它使人產生了特別愉快的印象。大家覺得,應該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來重建生活了。現在全屋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許多地方變了樣,一些多餘的舊傢俱搬到閣樓上去了,有幾件東西改放了房間,給表姐安排了一間靠近兒童室的新臥室,以前在小客廳後面的夫婦用的起居間改為一個寬敞的、擺著長沙發的客廳…然後又把死者用過的物品幾乎都收藏起來我有一次看見,在屋後的臺階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過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貴族制服、帶紅帽圈的便帽和絨三角制帽一起放進一隻古老的大木箱裡…經濟上也開始建立新的制度。現在是由我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掌管了。正象主僕之間一開始常有的情況一樣,所有的僕人都竭誠服從他們,希望新的秩序能帶來新的局面,使每件事都能認真地卓有成效地進行。我記得,這使我非常動。更令人動的是,我的表姐已逐步恢復正常。她稍稍清醒過來了,開始變得平靜,跟通常一樣,有時還在吃飯時對孩子們提出的一些愚蠢而又可愛的問題報以一笑。彼得·彼得羅維奇和父親,雖然不多說話,但對她總是體貼入微的…
我覺得,這些既悲痛又幸福的子已一閃而過。每天晚上同安卿分手之後,我為這種無休止的告別到甜,也到悲傷。一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走進書房,矇頭大睡,陷於明天會面的幻想。早上,我拿著一本書坐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那一個時刻,盼望又能領著安卿跑到河邊去到處遊蕩。在這個時候,維甘德的幾個小女兒通常是同我們在一起的,不過,她們總是跑在前頭,沒有妨礙我們…中午回家吃飯,午飯後我又把《浮士德》再看一遍,——又開始等待晚上的會見…每到傍晚,一輪明亮的新且出現在花園下邊,夜鶯開始啼唱,神秘莫測,宛轉悠揚。安卿坐在我的膝蓋上,擁抱著我。我聽到她的心房在跳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到一個女人身體的愜意的重量…
她終於走了。我從來沒有象那天一樣發瘋地痛哭過。不過,我是對整個世界、對生活、對人的體與神的美都懷著莫大的溫情、愛戀和悽苦而痛哭的啊!晚上,當我已哭得神智不清,慢慢地沉靜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又走到河邊去漫步。突然,送安卿到車站去的馬車,返程時趕到我的身邊,車伕把馬車停住,遞給我一期彼得堡的雜誌,我一個月前曾向它初次投寄過詩稿。我一邊走一邊翻,我那有魅力的名字象閃電一樣闖進了我的眼簾…
次清晨,我徒步回巴圖林諾。我先走一條幹涸的、已經踏平的土路,它蜿蜒在耕地之間,兩邊耕地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後來我沿著皮薩列夫的森林行走,森林裡陽光摧燦,一片蔥鬱,鳥語花香,充滿陳年腐葉的氣息和初放的鈴蘭的馨香…我回到巴圖林諾,母親一見我清瘦的臉龐和失神的眼睛,不大吃一驚,兩手一舉一拍。我吻了吻她,把雜誌遞給她後,便回到自己的房裡。我渾身疲倦,走路踉踉蹌蹌,已不認識自己悉的家了,它變得狹小和破舊,使我驚訝…——①見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這是據俄文轉譯的。
二那年天,我只不過十六歲。但是,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就完全相信,我已進入成年人的生活了,享有與別人同等的權利。
還在冬天我就覺得,我彷彿已經知道任何一個成年人都必須知道的許多事情:宇宙的構造,冰河時期石器時代的野人,各古老民族的生活,野蠻人入侵羅馬,基輔羅斯,發現美洲新大陸,法國革命,拜倫主義,漫主義,還有四十年代的人物:熱利亞波夫①、波別多諾斯採夫②,更不用說許多我畢生難忘的人物以及一些小說主人公的生活了。他們的情和命運永遠使我動。所有這些人物彷彿也是每一個成年人都應該知道的,例如哈姆雷特③,唐·卡洛斯④,恰爾德·哈羅爾德⑤,奧涅金⑥畢喬林⑦、羅亭⑧,巴扎羅夫⑨這一些人物…我這時的生活經驗我看是很豐富的。回來時我雖已極端疲憊,但我仍然準備今後開始過一種完全“充實”的生活。這種生活究竟應該怎樣過呢?我認為,要在所有的生活印象和自己心愛的事業中,多多地體驗崇高的、詩意蔥蘢的歡樂,我覺得自己有權甚至有某種特權享受這種歡樂。
“我們懷著美好的期望踏進人世…”我也是懷著美好的願望踏進人世的…不過我的據是什麼呢?
是我當時已到自己“一切都有前途”全身充滿青的活力,體與神健旺無比,容貌俊俏,體格勻稱,舉止瀟灑,步履輕盈,行動捷、果敢而又機智,你看我騎馬的神態就可想而知!我當時已意識到自己少年時代的純潔,高尚的動機,正直,蔑視一切卑鄙的行徑。我已有了崇高的神境界,不管是天生的還是讀了許多詩人的詩篇之後所達到的。這些詩人不斷地向我談到詩人的崇高使命,說“詩歌就是塵世間神聖的幻想之神”說“藝術就是達到最好的世界的階梯”甚至在情慾衝動的痛苦的時刻,我也有一種振奮神的快樂。我可以在這個時候反覆念著某種完全相反的東西,——朗誦萊蒙托夫或海涅的諷刺詩句,或是浮士德的怨訴,浮士德這時也是萬念俱滅,臨終的兩眼盯著哥特式窗外的明月。再不,我可以反覆朗讀靡非斯特⑩那些歡快的、無恥的格言…但是,難道我竟沒有意識到,要飛翔。翅膀還不夠豐滿,它們還需要空氣和發育成長?
我不能不體驗到那些完全特殊的情,因為這是每一個開始寫作的青年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報刊上一定會體驗到的,我不能不知道,一花獨放不是。父親生氣時總把我叫作“貴族的孩子”然而我稍自的是,學得“膚淺而不求甚解”的不光是我一個。當然,我心裡很明白,這種自是十分靠不住的。雖說我從讀書和與格奧爾基哥哥的往中,深受到許多自由思想的薰陶,然而我心中還是以我們是阿爾謝尼耶夫家族而自豪。不過,我也不能不知道,當時我們已經愈來愈窮困。而且對這種窮困採取淡漠的態度更使我們陷於難堪的地步。我已長大成人,深信在兩位哥哥、特別是格奧爾基哥哥的良好影響下,我終歸能成為一個所有美好東西的主要繼承人。父親的缺點太多,他在我看來與我所悉的人格外不同。但父親已不象過去,現在他什麼也不管,常常把盞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目睹這張經常發怒的面孔。那沒有刮過的花白的下顎,那蓬頭散發的腦袋,那穿破了的便鞋和那件瓦斯托波爾時代的破爛短上衣,我該有什麼受呢?一想到益年邁的母親,漸長大的奧麗婭,我心中又有什麼樣的痛苦呢?我也常常可憐自己,特別是只吃了一盤冷雜拌湯之後,就回到自己的房裡,去看自己的書和自己的唯一的財物——一隻用美紋樺木做的祖傳的木匣,其中放著我的一件珍品。寫滿了“哀詩”和“短歌”的幾頁灰的紙,這些紙是在我們鄉間小店裡買來的,散發著薄荷的煙味…
我有時想到父親的青年時代,它與我的青年時代相差何止千萬裡!凡是那時一個幸運青年應該有的地位、榮譽和享受,他幾乎樣樣不缺。他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據當時更為講究的老爺習氣他盡情享受闊綽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是十分自然的。他從不知有什麼東西會妨礙他實現青年人的一切古怪的願望,只為自己是阿爾謝尼耶夫家的人,就到處耍權柄,盛氣凌人,以此為樂。可我只有一隻美紋樺木匣子,一支舊雙筒槍,一匹名叫卡巴爾金的瘦馬,一條磨損了的哥薩克的馬鞍…我有時多麼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當我準備去作客時,卻不得不穿上格奧爾基哥哥那件灰溜溜的上衣;曾幾何時,他穿著這件衣服走進哈爾科夫的監獄。我在作客時穿著它,心中到十分羞愧,無比難受。我沒有財產的覺,但有時我卻幻想財富,幻想豪華,幻想一切自由和與之俱來的體與神的歡樂!我幻想長途旅行,幻想傾國佳人,幻想同一些神奇的少年、同歲人以及一些熱情的志同道合者結為朋友…不過,我的腳還從來沒有走出我們的縣城一步,整個世界對我說來還是被封鎖的,我只習慣於田野和斜坡,只看見農夫和農婦,我們社的圈子只是兩三個小地主的莊園以及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而我終幻想的地方,也不過是我的一個在拐角上的舊房間,裡面那些能支撐起來的窗框已經腐爛,上邊兩扇安上彩玻璃的窗戶正對著花園,這一切,難道我竟沒有意識到嗎?——①安·伊·熱利亞波夫(1851—1881),俄國著名革命家,民粹派,民意黨執委會成員。
②康·彼·波別多諾斯採夫(1827—1907),俄國反動國務活動家,宗教事務院檢察總長。
③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④英國詩人托馬斯·奧特維的悲劇《唐·卡洛斯納的主人公。
⑤英國詩人拜倫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中的主人公。
⑥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⑦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⑧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中的主人公。
⑨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中的人物。
⑩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人物。
三花園卸下舊衣,換上新裝。夜鶯整天在花園裡啼唱,我房間下邊的窗戶也整天支撐起來。兩扇古古香的小方格窗戶,已經發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幾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樂椅和橡木,使我覺得這房間比以前更可愛了…起初。我只拿著書本躺在上,時而漫不經心地看書,時而傾聽夜鶯的歌唱,想著今後要過的“充實的”生活。有時我忽然睡著了,時間雖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來,都覺得神特別快,很驚奇周圍一切變得新穎和優美。每次醒來,我都很想吃東西,於是跳下來,或者跑到飯廳(即那間玻璃門開進大廳的荒廢了的小房間),去找點果子醬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點黑麵包。下房白天總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個人在暗角里,躺在一個又燙又髒的灶頭上。列昂季身長體瘦,滿臉長著黃的鬍子,老得全身脫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廚師,不知為什麼竟躲過了死神,多年來過著令人難以理解的、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對幸福的憧憬,對幸福生活的盼望,彷彿這種生活眼看就要來了!但是,要實現這一憧憬通常也很簡單,只消睡個短覺醒來,跑去找塊黑麵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陽臺上去喝茶,想象現在該騎匹馬到暮蒼茫的大路上去逛蕩就行了…
這時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時深更半夜醒來,夜鶯已停止歌唱。整個世界一片沉寂,彷彿我是由於這種過分的寂靜才驚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薩列夫,剎那間到一陣恐怖。一個高大的影子出現在客廳的門邊…但瞬息間這影子又不見了,只看見房間的一個角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朦朧的暗光。在敞開的窗戶外邊,花園在月光下閃耀著,召人走進那光明的沉默的王國。我跳下,小心地打開客廳的大門,看見外祖母的肖像,她戴著包發帽,在黑暗中從牆上望著我。我注視整個大廳,想起在這兒我度過多少個冬季的月夜,度過多少美好的時刻…現在這個大廳看來更為神秘和寒傖了,因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邊,不曾來探望過,而房間本身又較前昏暗一些,因為北邊窗外的椴村已枝繁葉茂,投下巨大的樹蔭,遮蓋著窗戶…我走出陽臺,一再為這美麗的夜到驚愕、疑惑,甚至悲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有什麼辦法對付這種情呢?!現在我在這夜中再次體驗到這類的情。當我初次見到這一切,嗅到沾滿水的牛蒡與溼的青草的不同氣味的時候,覺又如何呢?那棵高大異常的三角形的羅漢松,有一邊披著月光,依舊聳立著,把齒狀的尖頂伸向透明的夜空。幾顆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閃爍,它們那麼遙遠,那麼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雙膝跪下,頂禮膜拜。屋前那片空地蕩溢著奇異的光輝。右邊,在花園的上空,一輪滿月在明亮的、空闊的蒼穹上照著,它臉象死人一樣蒼白,只是其中有點發暗的、地形起伏的輪廓。現在我們彼此都已悉了,互相久久地對望著,默默無言,不問不答,我們互相等待…等待什麼呢?我只知道,等待我們各自都非常缺乏的東西…
後來,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珠晶瑩、斑駁,象虹霞一樣絢麗。我走進一條通往池塘的林蔭路,那兒半明半暗,樹影婆娑。月兒溫順地跟隨著我。我一邊走,一邊回首翹望,它象鏡子一樣明晃,有時它滾進黑暗的枝葉紛披的地方,被到處閃爍的花紋遮蓋著,把鏡面一時得七零八落。我站在水熒熒的斜坡上,靠近深滿的池塘。右邊,在堤壩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黃。我站著,凝望著,月亮也站著,凝望著。在池塘岸邊,我的腳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竅,暗澤無光,搖搖晃晃。幾隻野鴨把頭藏在翅膀下,輕輕地睡在這水底的天空上,它們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後的左邊,遠處呈現出黑壓壓的一座莊園,那是地主烏瓦羅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對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過去,有一個月明麗的鄉村牧場,牧場後面。是一排黑黢黢的農家小木房…多麼沉靜——只有活著的東西才能這麼沉靜!突然,那些野鴨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鏡的天空攪動起來,一齊發出驚惶不安的叫聲,如雷震耳,響徹四周的花園…於是我慢慢地沿著池塘右邊往前走,月亮又靜悄悄地隨同著我,在黑暗的樹梢上漂游。對這月夜的美景,樹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們就這樣在花園裡兜了一圈。這好象是我們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惱但是幸福的戀愛生活,想到我難以預測的但應當是幸福的未來,自然,我們老想著的是安卿。皮薩列夫生前死後的形象愈來愈淡忘了。除了掛在客廳牆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麼呢?皮薩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時候,心中現在只有他的肖像,懸掛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裡,是他剛結婚的時候畫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吧!)。以前我還會想到:這個人現在在哪裡呢?他出了什麼事呢?那永恆的生活是什麼呢?他大概到什麼地方去了吧?但這些得不到回答的問題再也不會使人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還有某些安。他在哪裡,這隻有上帝才知檢,我雖不理解上帝,但應該信任上帝,而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來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無論我的所見、所、所讀、所思,無一不與她連在一起。我對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們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連我怎樣愛她。也都無人可以傾訴,這使我十分痛苦。關於這樣的月夜,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它已整個支配了我。時光逝,就連安卿也漸漸變為奇談。她那生動的容顏也開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經同我在一起,現在她還在某個地方。我現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煩惱地想到愛情,想到某一個美女的姿的時候才想到她和到她…
四夏天剛開始,我在那年訂閱的《週報》上讀到了一則簡訊,說納德松①的詩歌全集已經問世。當時納德松這個名字甚至在最僻遠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歡欣!我讀過納德松的詩,但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使我內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