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臥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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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大家全都愣了,老鍾也愣了:龐建東?他女朋友不是早吹了嗎?
劉川低頭沉默,知道自己失態脫口。
老鍾接著說:你家公司的情況我也託法院的人幫你問了,目前法院還在處理協調當中,他們說你的律師一直和他們有聯繫,最近一般不會有大的動作。我前兩天去萬和娛樂城看了一下,生意好,正常的,我把情況也都告訴景科長了,讓他有機會轉告你。現在你也出院了,昨天是我從醫院接她回家的。你們公司昨天也去了幾個人,到家後那位律師也來了,我都看見了。律師後來到你屋裡去了,說要讓她籤一些授權文件,公司裡的情況我估計他都跟你說了。昨天我走的時候你情緒好,所以我想公司那邊的情況不會太糟。
老鐘沒有多勸劉川該怎麼配合景科長工作之類的,可劉川是個心軟的人,受不了別人幾句軟話,受不了人家對他有一點好,所以他低頭沉默了半晌,最後朝景科長看了一眼,心疲氣弱地說了一句:“我想…先回趟家。”那一夜劉川幾乎沒有睡覺,他回家後沒有叫醒,自己在衛生間的大浴盆裡放了熱水,讓自己遍體鱗傷的身子在熱水中長久地浸泡。他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地洗過澡了,皮膚和內衣都有股黴腐的味道。
躺在自家雪白的大浴盆裡,仰望頭頂雲石燈罩發出的柔和燈光,燈光把四周雀眼拼花的牆壁,映襯得熠熠生輝。泡完澡劉川從池子裡赤起身,用上下兩塊厚厚的白浴巾圍住身體,巾柔軟水的纖維仔細熨帖著他的皮膚,他的皮膚光潔得有如處子。他走出衛生間平滑的大理石地面,赤腳踏上臥室又厚又軟的羊地毯,他躺進上乾燥溫暖的棉布薄被,那久違的舒適讓他頓時全身舒懶。值此夜深人靜,他不僅全無睡意,而且彷彿噩夢乍醒。這場噩夢讓他把那些因為一向擁有而渾無知覺的幸福生活,一一細品過來,不免觸萬千,那觸最終的落點,不可避免地泊入一個女孩纖弱的懷中,那女孩就是文竹。鑽心的思念讓劉川不管此時已經夜深幾許,依然試著撥打了季文竹的手機,那令人期待也令人詛咒的電話依然關著。劉川在去秦水的路上和在秦水的小郵局裡,曾多次撥打過這個電話,可這個死相的電話和現在一樣,始終“已經關機”凌晨五點劉川起,紅著一夜未眠的眼睛去了的房間。他躡手躡腳行至前,睡得很香,居然還有輕微的鼻鼾。劉川第一次發現也會打呼嚕呢,他想笑但同時又有些心酸。他仔細端詳著睡夢中備顯天真的面容,想這樣默默告別但又不免依依不捨。
他在前站了很久,看睡覺打呼十分好玩。走前想起該給留張字條,但想想又不知該說什麼。
時間不允許劉川仔細思忖,他踩著清晨地面的溼氣走出家門。他如約在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出現在離他家最近的那個街口,街的對面,薄霧正散的路邊,東照公安局的那輛麵包車響著引擎,早如滿弓之箭,引而待發。劉川過街,上了車子,車子旋即開動,向城西方向疾速去。
車子如箭似飛,並不妨礙車內的從容談。景科長不厭其煩地向劉川待著此去秦水的聯絡方式和注意事項,他告訴劉川,他和東照市公安局的偵察小組將尾隨他進入秦水,並與他隨時聯絡,彼此策應。秦水市公安局按照省廳和公安部的要求,也會積極配合,保證他的安全。不過,單成功表面雖然慈善,但畢竟是搶劫金庫的要犯,也是佟寶蓮被殺的兇嫌,其生多疑殘忍,自不待言;他的把兄弟老範,也號稱秦水南城老大,手下惡頗多,橫行一方為霸。在這群人當中如何自處自保,須多費思量,要時時小心。無論我們在外圍怎樣加強保護,但畢竟鞭長莫及,更重要的還在於你本身的自我保護,遇事千萬別慌,一旦遇有生命危險,可立即中止任務,緊急脫身。
景科長不停地說著,劉川默默地聽著,景科長看看劉川的表情,終於停下來問:“你都聽明白了嗎?你看你還有什麼需要問的,還有什麼問題,有什麼要求,趕快想一想,咱們還有時間商量。”劉川想了一下,緩緩開口,包括景科長在內,車上所有人誰也沒有想到,劉川居然提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要求。他從身上拿出了一千五百塊錢,那是他從家裡剛剛帶出來的,他遞給景科長說:“你們去燕莎幫我買一個雪茄專用的打火機好嗎,我要大衛杜夫牌的,大概一千塊錢多一點吧,貴點也不要緊,錢不夠你們先墊上,我回來再還給你們。”景科長愣住:“你雪茄?你這次身上還帶了多少錢。你這樣還能不暴嗎!雪茄是高消費,像你這種為了錢恨不能賣身當鴨的人,怎麼能雪茄?”劉川說:“我不,我買這打火機是送人的。今天是三號了吧,麻煩你們務必今天幫我買了給一個女孩送去,她叫季文竹,你們記一下她的電話。”景科長這才接了錢,又記下了季文竹的電話號碼。號碼和錢都給了車上一個東照市局的刑警,囑他務必辦好。劉川又向那位刑警囑咐了一通,囑咐他見到季文竹如何如何說之類,得景科長和東照刑警都笑起來了,一通承諾一通安撫,說行行行你放心吧!他們也許都覺得奇怪,劉川正事不愛說話,但對替女孩買東西這種雞蒜皮的小事,何以如此婆婆媽媽?
麵包車這時已經開到了北京城區的邊緣,在一個路邊的公用電話亭前停下。景科長陪劉川一起下車,用這部投幣電話撥通了單鵑的手機。按照昨晚劉川與單家父女分手時的約定,單成功會讓老範的那輛煤車冒險在京郊等到今晨出,無論劉川去留與否,都必須在今天早上七點之前,用電話告之他的決定。他們最多等到七點半鐘,他們不能遲於那個時間啟程逃離北京。
單鵑的電話接通了,兩句話之後,單成功接了過去。景科長站在電話亭的一側,他只聽到劉川對著話筒說道:“乾爹,我想好了,我跟你走!”劉川是在這一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乘出租車趕到延慶縣界的,在他走下出租車走向那輛焦急等待的煤車時,單鵑和小康剛剛結束了一場爭吵。爭吵的焦點當然還是劉川,小康見劉川遲遲不到不願再等,催促老爸趕快上路。這裡畢竟不是秦水,他們人地生疏,單成功雖然藏到了駕駛艙坐墊下改裝的櫃子裡,可在此處多留一刻,危險就會陡增一成。
但劉川尚未趕到,單鵑不願啟程,她說她父親已經答應劉川,等他趕來一同上路。兩人的爭議後來演變為烈的衝突,連老範都聽得出來,衝突的主題已無關危險的大小,而是關乎那個名叫劉川的白麵小生。
他聽出兒子的暴怒,已完全出自單鵑對劉川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熱衷,那種已經不是就事論事的關切讓小康再也沒法無動於衷。當兩個年輕人在盛怒之下開始惡語相向,互相貶損的時候,當小康氣急敗壞公然叫罵單鵑與劉川都他媽臭不要臉的時候,老範厲聲制止了兒子。
老範說:“小康,你嘴巴乾淨點,你給我到車上待著去,走不走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小康這才住了嘴,悻悻地摔門上車。小康雖然兇惡,但對他老爸還得俯首低頭。也許他爸爸此時並不想跟單家翻臉,所以不容兒子不知控制地化事態。幸而劉川很快趕過來了,他們啟程上路時劉川還能看到小康腦門兩側尚未褪去的青筋。
單鵑還好,見到劉川之後火就消了,平平常常地和劉川並肩坐在車廂後座,談笑自如。不知是劉川使她心情愉快,還是為了故意氣氣小康。
劉川還發現,在他們回程的路上,單鵑幾乎沒跟小康有過任何言語。他看得出小康有好多次用行動討好單鵑,但單鵑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為了避免矛盾,避免刺小康,劉川一路上也儘量減少與單鵑的單獨談,在單鵑面前他儘量沉默。在車子駛入河北,單成功不再藏身座下之後,他更多的是和老單聊天。聊他們的未來,也聊過去的往事。聊起往事劉川情不自地說起,他記得小學一年級時有一次老師留作業,要大家用“我是…”造句,別的同學大都造成:我是一個少先隊員、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我是一個愛勞動的北京人等等,最簡單的,也寫了“我是一個男生”之類。劉川回家問:,我是什麼?正在看報,不耐煩地回答:你是什麼?你是人!劉川於是造句:我是人!結果被老師狠狠扣分。劉川的為這事專門鬧到學校,嚴肅地與老師商榷辯論:我是人有什麼錯呢,造句是語法練習,主謂賓齊全即可,不要說“我是人”不算錯,就是寫“我是狗”在語法結構上都不該算錯!
單成功也回憶了他的少年,他對少年最多的記憶便是打架。和父母、鄰居、老師、同學,四面為敵。他說第一個讓他產生愛心和憐憫的,是一個女人,那女人後來成了他的老婆。雖然他老婆現在脾氣不好,而且遊手好閒,除了打牌賭錢別無所長,但單成功永遠忘不了二十多年前她有多麼漂亮,多麼溫存。他們曾在海邊的一個懸崖下面有過銷魂一夜,並在那裡懷上了單鵑。給單鵑起這個名字,就是因為他們在那個愛的清晨,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懸崖上面盛開著驚人美豔的一簇杜鵑。
劉川也問過單鵑,對於鵑字的由來,單鵑的回答同樣漫:我媽懷上我之前,跟我爸只有過那麼一次。那一次我媽最深的印象,是海邊懸崖上的杜鵑。一邊是海上初升的太陽,一邊是像太陽一樣火紅的杜鵑,我媽在那一刻就決定以身相許,這輩子就跟我爸過了。
對往事的回顧使旅程大大縮短,汽車有節奏的搖動與那些無關痛癢的風花雪月一樣,讓人麻痺和慵懶。車子在開過山西大同之後,劉川才突然警覺起來,他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來時的原路,改走了一條陌生的路線。這條路線雖然車少卡少,但路面崎嶇坎坷,徒增了旅途的勞累艱難。
顛簸一天之後,劉川終於發現,他們這輛滿載原煤的車子,正朝著東照市的方向前進,這個發現讓他否定了自己原來的判斷。看來他們繞行這條線路,並非僅僅為了安全,而是為了投向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終點。在整個旅程進行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們的汽車甚至偏離了大路,拐向一個連路標都沒有的羊腸小道,他們在這條小道上搖晃了十分鐘後,看到了一條寬闊的大河。夕陽金的光芒照紅了熔岩般的河水,也照紅了原本蒼鬱的兩岸。兩岸層林盡染,如同到了秋天。
老範把車子停在一座廢橋的前邊,天上地下看不到一絲人跡鳥痕,老範和老單一起下了車子,向那座木橋大步走去。
“這就是瀘沙河!”單成功說“這地方沒人。”劉川和單鵑也下了車子,跟在他們身後向橋頭走去。小康最後一個走下車子,站在車頭沒動,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劉川看到,兩個大人已經走上搖搖坍的橋身,扶著糟朽的橋欄向下探瞰。面對橋下滾滾而去的河水,單成功語焉不詳,指指點點,朝老範說著什麼,老範的聲音則顯得清晰而且渾厚,以致劉川可以聽得一字不漏。
“你們一共埋了幾個包?一千二百萬的票子,兩個包裝得下嗎?”
“裝得下,”單成功平靜地答道“一個包裝美元,一個包裝人民幣。人民幣只有三百多萬,美元差不多九十幾萬,兩個包正好裝滿。”
“埋在那邊了?”老範饒有興趣地指著河水沖刷的一處河岸,問道。
“就埋在那邊了。”單成功記憶猶新地指著岸邊一棵被水淹掉部的大樹,說道:“當時這一帶大路小路都被公安武警設了卡子,見車就攔,見人就搜,連公共汽車都不放過,所以老三他們只能先把錢埋了。他們不知道這條河當時是枯水季節,埋完後突然下了一個星期的大雨,上面發了洪水,一下子就把埋錢的地方淹了。後來老三跟我說了這個地方,我專門來看過一次,我來看的時候水早落下去了,那棵樹的樹都被洪水衝得出來了,這一片河岸都沖垮了,錢當時也不可能深埋,我一看,早衝沒了。要不說老三他們幾個死得冤呢,幹了這麼大一單活,命都搭上了,最後落得顆粒無收,只能說是天意了。”老範似乎聽得心不在焉,他眯著眼睛,扶著橋欄,探出身子,仔細巡看著那棵軀幹半歪的大樹,和大樹兩側荒瘠的泥土,他問:“你當時找對地方了嗎,這地方是老三說的地方嗎?”單成功淡淡一笑:“一千二百萬,我會糊里糊塗找錯地方?”老範直起身子,想想,又問:“老三會不會說錯了地方?”
“老三先說的這個橋,然後說橋下面這棵歪脖樹,這兒就這麼一棵樹,他想錯都沒法錯。”劉川看他們嘀嘀咕咕地談,聲音忽而模糊忽而清楚,大體意思他和單鵑都聽得明白。劉川注意到,單鵑的神情略顯緊張,來回盯著兩個大人的臉看。那兩張臉表面看全都溫而不火,但聽得出老範溫而不火的聲音,幾乎是一場毫無信任的審問。
這場暗自較量的對話終於平靜地結束,兩個大人離開大橋向貨車走來。小康似乎也看出父輩們的臉上,全都刻意掩飾著某種異樣,不由向走在後面的單鵑低聲問道:“怎麼了,沒事吧?”單鵑沒有回答。她沒有回答也許僅僅因為她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煤車離開了這條大河,繼續前進,重新回到了幹線公路。在幹線公路上他們又走了睏乏的一夜,一路上除了一兩句事務的小聲談外,同車五人全都默默無言。
夜間的公路,黑,靜如時空隧道一般。
劉川搞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甚至搞不清他究竟是睡得很香還是半睡半醒。他有時能覺到車子在走,有人說話,有時又覺得一切全在夢中。清晨時他確定自己真的醒了,雖然雙目未睜,但耳中的聲音卻那麼真實,而且近在咫尺。
當他意識到這是範本才和範小康的竊竊私語之後,有意沒睜眼睛,他依然躺在後座上面,保持睡的樣子,呼均勻,一動不動。范家父子聲音顯得有幾分詭秘,這讓劉川斷定此時單氏父女肯定不在車內。
老範的聲音:“我跟單鵑她爸有二十年情了,這次又冒了這麼大風險過來救他,他要是瞞我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再看些天吧,是狐狸總有尾巴。”小康的聲音:“也許他真沒得到那筆錢呢,這案子公安法院至少審了半年,老單要想保命,早該把錢吐出來爭取從輕。”老範的聲音:“這都難說,法院審他的時候他怎麼說的咱們也不知道,他們劫了這筆錢是當場分了還是由一個人拿著誰也說不清,就算是大家平分了老單手上也應該藏著二三百萬。我看姓劉的這小孩說不定能知道一點內情,不然放著北京大城市不呆非跟著老單到秦水來胡混,如果不知道老單手裡有貨,來幹什麼?現在這幫孩子,一個賽一個猴!”劉川眼睛依然閉著,衣服裡卻躥出一身冷汗。他聽出老範父子說到了自己。他們說到他時聲音放得更輕,幾乎輕如耳語。
小康的聲音:“老單才老巨猾呢,他兜裡有錢連他老婆都能瞞著,怎麼會給這個小子。這小子我知道,他跟老單到秦水壓就不是為錢來的,他為的是他媽單鵑!前幾天你一把他接到咱們家我就看出單鵑眼神不對,你還賴我衝單鵑發火,我不發火成嗎?”又是老範的聲音:“要我說你王八蛋怎麼一點出息都不長進呢,你整天就知道琢磨個女人,我看再下去你快廢了…”他們的聲音又逐漸放大,但馬上就被車門開啟的聲音攪混,從聲音上聽出他們同時從兩邊下了汽車,隨著車門的砰砰關閉,四周突然靜無一聲。
劉川睜開雙眼,看到天已亮了,車子停在路邊,前座的老範父子果然已不在車裡。他微微欠身,透過車窗玻璃悄悄向外張望,他看見老單和他的女兒,正在路邊一個早點攤上買飯,老範和他的兒子小康,向他們漫不經心地打著招呼,晃著脊背慢悠悠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