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孫鵬詐病劉川伺候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從那時開始,劉川每個月都能收到“季文竹”寄來的錢,一百二百不等。
“季文竹”還給他寄過內衣內褲和衣襪子什麼的。這些錢和東西,每月一次,像一顆彗星,像一道陽光,總能在某個固定的時辰,從他飢渴的心頭溫暖地劃過。
三個月以後,劉川的賬上,已經累積了五百塊錢。但他不像他們班的李京、陳佑成他們,每個月的採買都把限額用盡。他們用的香皂、穿的內衣,都要好的,嘴裡的零食也沒一天斷頓。劉川反正也沒有吃零食的習慣,他仍然和過去一樣,極其節省,沒有特別的需要,賬上的錢就一分不花。三個月後的某一天,他在民警約談箱裡投了條子,要求談話。談的內容雖然極其簡單,卻讓管號民警龐建東到萬分意外,而且,非常為難。
劉川要求談話,只為一件事情,就是懇求龐建東允許,讓他把自己賬上的五百塊錢全部取出,替他在外面的花店裡買一捧最好的玫瑰。因為下下個月就是季文竹的生了,他想求他的隊長找個遞送公司,在季文竹生這天,把這捧玫瑰花送到季文竹家去。這事他不知龐建東同不同意,能不能定,要不要請示上面,請示上面需要多長時間,所以這個要求,他得提前提出。
龐建東沒有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絕非出於嫉恨和報復,因為監獄的常規,從來都是犯人親友給犯人寄錢,從沒發生過犯人寄錢給外面親友的事情。託監獄幹警買禮物送給親友,更是從無先例可循,也違反了監獄幹警“九不準”的規定。
“九不準”當中的第七條就是:不準違反規定,私自為罪犯傳遞信件或者物品。他對劉川說,你這份心意,我以後有機會可以代你轉告給她,但這錢你還是留著。你不是報了法律函授嗎,將來總要買點書吧。多學點知識,考個好成績,攢夠了分爭取減刑,早點出去比什麼不強?
是的,加緊攢分,減刑出去,對一個服刑人員來說,可謂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從季文竹來監獄看望劉川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全神貫注地,全力以赴地,為分數而加倍努力。分是“大牆人”的命兒!以前劉川總是帶著不屑的心情,看待“分”這個犯人中最重要的關鍵詞。現在,掙分也成了他每生活的目標與核心。除了每天積極出工,不出廢品外,他每天摺頁子的數量,總是爭取全班第一。在全分監區月底的生產評比上,也要力爭位居前三,然後坐二望一。無論進全班第一還是進分監區第一,都是有加分的。分監區長馮瑞龍有一次在服刑人員大會上,還合轍押韻地總結過劉川的變化,說劉川過去幹活出於無奈,現在幹活總想比賽。優異的名次大大增加了劉川的自信,讓他覺得,只要他專心致志想要幹好的事情,就準能幹好,無論摺頁子還是刷膠,還是上機器打包,他出的活都是又快又好。
在掙分方面,除了出工拿名次之外,他還報了法律專業大學本科的函授。法律專業有二十五門課程,要考十二門單科,按照罪犯考核計分辦法的規定,每考下一門單科,都可加分三百,一年要是考下兩門,就可掙到六百分了。如果沒有意外的扣分失分,每年就算不到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頭銜,至少也能個監獄嘉獎,原來想都不敢想的監獄表揚,他現在都不屑於想了。
劉川是秋天入監的,一年半以後,也就是第三年的天,劉川發覺自己在這個高牆電網的大院裡,已經住慣了,對這裡的生活環境,對每天週而復始的晨昏起居,都已習以為常。他走出了入獄初期的恐懼和焦躁,那種度如年的覺,已經蕩然無存。
他惟一不太習慣的,還是那些同號的犯人,一年半的共同生活,他始終不屑與之為伍。如果說他在隊長們面前已經擺正了位置,認清了身份,那麼在犯人面前,他還保持著原來的孤傲。他認為自己和他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他們四班十幾個人,他幾乎沒有一個勉強順眼的。
包括他的班長樑棟,雖然樑棟是天監這兩年的改造名人,多次獲得包括局改造積極分子,以及監嘉和監表等等各類獎項,但劉川不知為什麼,始終覺得這人陰,名利心太重,忌妒心太強。要是有人在哪方面比他強了,他表面上又是祝賀又是誇獎,私下裡淨幹拆臺搗亂的勾當,這種陰暗的心理,誰也說不清是從啥時落下的病。
班長之外,不能不防的還有陳佑成。陳佑成是個特別愛挑撥是非的傢伙,光在劉川耳朵裡,就不知傳過多少閒話,不外是誰誰背後又說劉川壞話了,誰誰又往舉報箱裡投條子揭發劉川了。劉川當時聽了雖然也很生氣,但他一直記得過去反覆灌輸的教誨: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今天既能在你面前說別人壞話,明天就能在別人面前說你壞話。這種人的敵友,是經常變換的,不變的只是那張大嘴,說人壞話只是他的習慣。他說你壞話時,其實並不一定恨你,只是不說難受,習慣罷了,所以才更加可怕。
其實陳佑成毀就毀在他這張嘴上了,他是大大前年被判入獄的,判的是誹謗罪和誣告罪,數罪併罰判了七年,已經服了四年刑期。也因為這張爛嘴,一次刑都沒減過。
還有孫鵬,雖然他和劉川沒再打架,但劉川還是別提有多煩他。他在劉川心中難以更改的形象,就是個自以為牛波依的北京混混,沒文化還總硬充老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前一陣他違反菸規定,在食堂幫廚時撿了一個外面送貨的人扔在地上的菸頭,結果被發現差一點又送到嚴管隊集訓去了。其實這口煙本可得人神不知,但孫鵬格張揚,就怕別人不知道他誰都敢叫板。菸頭就了,回班還非要逞強,跟別人吹牛說自己“玩兒得好,不會現”現了也有辦法“鏟事兒”
“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結果讓人舉報了。除了孫鵬自己,班裡人都知道,舉報人就是班長樑棟。而在樑棟耳邊嚼舌的,就是平時跟孫鵬吃喝不分的哥們兒陳佑成。
所以不光劉川,好多人都覺得,孫鵬不是牛波依,是傻波依。
還有犯詐騙罪摺進來的李京,因為過去在社會上做過幾天買賣,所以成天跟班裡人比誰家有錢,比誰吃過的飯貴。他說他結婚的時候租了一輛卡迪萊克,還租了一輛奔馳300,用奔馳在前面開道,他和他媳婦坐後面的卡迪,那叫一個威風!那叫一個闊氣!四班的犯人大都很窮,可不知為什麼總愛圍著李京聽他白乎。這下劉川明白為什麼那麼多老百姓看電視都愛看皇帝劇、商戰劇、偶像劇了,大家生活在市井底層,看看上層的排場,品品富人的奢華,多少能滿足些幻想,撥點慾望。劉川反正從不圍在李京身邊,逢他吹牛躲不開了,也總是閉目聽。惟有一次,李京歷數北京哪個地方的飯最貴,在那一連串飯店酒樓的名號中,突然說到了萬和城。萬和城三個字讓劉川條件反似的睜開了眼,心裡還撲通了一下子。撲通完竟一時沒想起那是個啥地方,就是覺得特耳,彷彿是自己童年時的一個偶遇,遊戲中的一個幻境。李京說萬和城的燕窩最貴了,而且一點不好吃,純粹是賣它的牌子呢,賣萬和城的氣派呢。去萬和城的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情願挨它宰。他也是因為有一個大老闆請他老婆,他才跟著去了一次。李京總結歸納,在王府飯店地下商場買衣服,在萬和城吃海鮮,吃完了再就地洗桑拿,都是錢多了撐的傻波依才幹的事情。
劉川不和他們扎堆閒聊,犯人們全當他是脾氣各。而且,誰都知道,劉川家裡最窮,他是個苦孩子,沒見過什麼世面。入監一年多了家裡都不送錢來,劉川這一年多時間幾乎從來沒花過一分錢採買,也真夠慘的。劉川現在花的錢,也是他女朋友寄的。因為劉川長得還行。陳佑成在劉川耳邊嘀咕過,他說劉川你知道他們都說你什麼,他們都說你過去是吃軟飯的,說你原來就是為了一個女的才讓人家把“官衣”扒了,說你後來打架摺進來也是為了一個女的。劉川明明知道陳佑成又嚼舌頭,可他聽了還是氣得一連幾天堵得難受。
但是和其他班相比,四班的人在三分監區還都算省油的燈。其他班鬧事鬧監頂撞管教甚至互罵互毆的現象,時有發生。這半年來,三分監區查出犯人私藏違品的事件大小一共五起,沒有一起出在四班。前一陣一班有個叫苗申的黑社會團伙犯還帶頭鬧事,在筒道打飯的時候非說饅頭餿了,帶了一班和三班的一幫人堅決不吃,鬧得隊長把食堂的營養師和生活衛生科的幹部都找來檢驗,證明饅頭一點問題沒有。結果他們不聽,還是堵在飯箱那兒大喊大叫,非要監區長親自過來處理不可,得他們四班和五六七八班都不能正常打飯。苗申這種動不動就想跳油鍋滾釘板的犯人大家都煩,幸虧四班還沒碰上這種類型的傢伙。四班最野的孫鵬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也是單打獨鬥,至少沒有拉幫結夥的病。
除了孫鵬,四班其他人就算無事生非,大都也是蔫拱。班長樑棟入獄多年,從不生事,陳佑成只挑事,自己絕不出頭生事。李京嘴上吹的厲害,真要遇事也就君子動口不動手了。過去劉川生過事,現在也改歸正,漸漸踏實下來了,惟一還有可能生事的,也就剩下了孫鵬。
而且,孫鵬那一陣確實有一個生事的由頭。那由頭還是他的老婆孩子。除了老婆孩子,孫鵬在外面就沒有一個能讓他稍稍在乎的人了。
孫鵬剛入獄的時候老婆就想和他離婚。但不知為什麼後來沒離。離婚可能只是探視時的一句氣話,可能也怕離婚再嫁委屈了孩子。就這樣消停了一年之後,他老婆突然來信舊話重提。他以為又是氣話,心裡堵了一陣,沒太當真。直到兩週前他老婆寫了信來,並且在其後的探視時把這事說得相當認真,他這才真的急了。
他老婆說得也很實際,過去家裡的生活來源主要靠孫鵬在外面當廚子掙錢,隔三差五還能把飯館裡的雞頭鴨架往家裡頭順。孫鵬入獄以後,他老婆一個月八百塊工資,養活自己還得養個孩子,雖然孫鵬父母每月也能給孩子送個二百三百的,但孩子前一陣子病了幾次得入不敷出。這一年當中有不少男人找過孫鵬老婆,表示她只要離婚再嫁即可吃穿不愁。孫鵬老婆自己猶豫再三,和父母商量再四,終於提筆給孫鵬寫了那信,而且在來監獄會見的時候,正式向孫鵬提出離婚。
這回可是真的。
孫鵬老婆說:你在裡邊政府管吃管住,棉襖棉褲都是政府發的,我們娘倆也找政府要吃要喝要棉襖棉褲政府管嗎,所以現在只能誰管我們我們跟誰。我們也沒別的辦法,你要是仨月半年就能出來,我們還能勒緊褲帶熬著等你,你這一判十年這才兩年不到,等你出來我早都熬成白骨了。
在那次親屬會見的第二天,孫鵬在監區長約談箱裡連投了三個條子,先是要見監區長鍾天水,後又要見監獄長鄧鐵山,第三天他又找到管號民警龐建東,急不可待地催促獄長接見,結果讓龐建東板著臉訓了一頓:監獄長又不是管你一個人的,你想啥時見就得啥時見嗎,你慢慢等著吧!第四天上午,監獄辦傳下話來,要分監區長馮瑞龍先找孫鵬談話,摸摸他到底要談什麼內容。中午,馮瑞龍還沒來得及談呢,孫鵬就已按捺不住地鬧起來了。
這天三分監區的犯人都在壓板車間幹活,午飯前馮瑞龍命令集合講評,在大家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到車間門口集中的時候,孫鵬突然佔據了稀料庫房,用桌子頂住房門不肯出來。他手裡不知從哪兒了個一次的打火機,威脅要不讓他立即見到監獄長就把庫房點了。馮瑞龍一邊命令幹警立即將全體犯人帶回監舍,一邊趕到庫房隔著門展開勸降。監獄長鄧鐵山和一監區長鍾天水接到報告趕過來時,孫鵬的要求已經進一步提高,監獄長他是不打算見了,改口要見監獄局長。幹警們扒著門縫看到孫鵬將一桶桶稀料傾倒在地上,並且把打火機的火苗調得老高。稀料的嗆味瀰漫得百米之內都能聞到,一旦見火也許能將整個庫房引爆。監獄長鄧鐵山冒著被炸死的危險,與馮瑞龍一起站在庫房門外,馮瑞龍聽明白了,孫鵬說來說去還是關於他的老婆孩子,他要求監獄批准他假釋回家,他說如果他老婆改嫁他也不想活了,還不如現在就點火自焚圖個痛快呢。在鄧鐵山耐心軟化孫鵬態度的同時,副監獄長強炳林和監區長鍾天水迅速調集警力,毫不遲疑地準備強攻。強攻的方案經過短暫研討,確定要以防火防炸為先。他們命令民警拉出車間的全部防火水龍,又調來了一輛救火車悄悄開到稀料庫房的窗外,車上的高壓水龍也接好了附近的水源。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孫鵬的態度已經軟了,絕望的哭泣代替了狂喊,然後開始降低要求。他不再奢求獲得假釋,而是要求政府替他做主,勸勸他的老婆。很快他的要求又進一步降低,那要求幾乎變成了一種乞求,乞求政府答應他一旦投降,保證既往不咎,不送集訓,不做處罰,就當這事兒壓就沒發生一樣。鄧鐵山尚未表態,鍾天水便匆匆過來,附耳低語了幾句,鄧鐵山隨即轉身離開庫房門口,同時對身後的眾民警下令強攻。三位身強體壯的民警一齊用力,撞開庫房房門,三支高壓水龍一起噴出水柱,大力向孫鵬,幾乎同時庫房的後窗也被撞開,又一隻高壓水龍從身後加入攻擊。四條急的高壓水龍將孫鵬衝倒在地,衝得他滿地翻滾全無招架之力,手上的打火機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在他身上炸開的水沒了他的軀體,民警們手執電鋼銬衝進門去,擒住孫鵬比預想的還要輕而易舉。
幹警們也沒想到高壓水龍的威力如此之大,四條水龍目標集中,距離又近,竟在剎那將孫鵬得人事不省。眼睛和鼻子都有出血,經醫生檢查幸為外傷。只是監獄長鄧鐵山為這事差點心臟病發,馮瑞龍為這事險被停職,鍾天水為這事寫了三份檢查才被通過。那一陣幹警們天天開會反思教訓,犯人們天天開會整頓思想,全監上下各個角落,又開展了一次徹查違品的清監行動,搜出待出揭發出的香菸、白酒、鐵釘、繩子等各種違品數量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觸目驚心。獄政科專門辦了一次收繳違品的巡迴展覽,並且處罰了五個涉的犯人。
經查,孫鵬的那隻一次打火機就是上次在食堂撿菸頭時,跟外面進來送貨的那人要的。點完了菸頭他就沒還,那人也沒好意思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