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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祖孫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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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隊也叫反省隊,設在監獄西北角。在天監的犯人中,閉隊就俗稱“西北角”劉川剛從公大分到天監工作時,曾經來過“西北角”那是跟著遣送科的新幹警一起來參觀的。他那時怎會想到,當時令他非常好奇的這種方格似的蝸室,一年之後竟會成為關押自己的囚牢。

劉川真想死啊。

可在這間閉監號,想死也死不了。

這裡的四面圍牆,都用軟塑包著,就算找到上吊的繩子,也找不到掛繩子的地方。這間小屋長不過兩米,寬不過一米出頭,卻很高,活像個深淵般的天井。這樣侷促的空間,還裝了一隻水馬桶。在這個天井的上方,還開了一扇天窗,窗外就是二樓的筒道,管教幹部和值勤武警可以居高臨下,隨時隨地把這間小屋一覽無餘,看個底掉!

劉川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學歷史的時候,書上講過,北宋滅於金,宋徽宗和宋欽宗被投於深井苦熬餘生。昔君臨天下,今坐井觀天。劉川想,那也比他強呢,他觀的,只是管教幹部的褲襠和武警的鞋底,和他們俯身監視的冰冷目光。

剛關進來的時候,死是惟一的念頭,他一天到晚發狠地亂想,一旦走出這座“天井”將選擇怎樣的死法。想到死他就必然想到了和季文竹,淚滿面啊!他哭著和她們告別,告別了好多次啊!

他哭著說你原諒我吧,我沒法再陪著您照顧您給您盡孝啦,沒法再熬出去為您養老送終啦!下輩子我還是您的小孫子,下輩子我一定好好聽您話。

想起季文竹他的眼淚更是泉水一般地奔,更是泣不成聲了:文竹你還愛我嗎?你還想我嗎?認識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可惜我的福氣太短啦…文竹我死了你就再找一個好的吧,找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找一個讓你一輩子幸福的人,只要你幸福我就放心了…你千萬別為了出名讓人騙了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想起季文竹他突然有點怕死了,那份牽掛真讓他放不下!

一連三天他天天和她們告別,可三天之後,他竟然真的不想死了。狂躁的心火冷卻之後,他竟然渴望管教幹部能找他談談,哪怕訓斥、責罵一頓,也不願一人默默無聞。可一連五天沒有任何人理睬過他,除了每天有半個小時監號的電動門砰的一聲自動打開,他可以拖著坐麻的‮腿雙‬進入門外同樣不到兩米見方的放風區去,看一會兒天空陰晦的顏;除了每天兩次有人從門下的小窗把飯食送進監號之外,再也沒有一點人間的聲響。他以前在遣送科時就聽老幹警說過,犯了過錯的罪犯關進反省號一般三五天不會理他,三五天一過,再暴躁的犯人也會自己蔫下來的,再死硬的犯人也會求饒服軟,再沉默的犯人也會渴望有人過來,讓他發出聲音。

第六天,來了一個隊長,也沒找他談話,只是送來了紙筆,讓他寫認識。他就寫。寫了一個小時,寫滿了正反兩頁,然後就使勁敲門,迫不及待地了。完之後又是一整天沒人理他,他又敲門,一個隊長過來問他要幹什麼,他問隊長我的認識行嗎?隊長說你那叫認識嗎?你那叫辯解,你打架怎麼說也不對,講那麼多理由幹什麼,把責任都推到人家頭上幹什麼,人家的問題讓人家自己去講,你就講你的問題不就完了。劉川說:那我重寫。隊長說你呀,你再好好冷靜兩天吧。劉川一看隊長要走,連忙隔著門叫:我冷靜了,隊長,我已經冷靜了。隊長沒再廢話,關了門上的小窗,還是走了。

隊長說話算話,真的過了兩天,才又給他送來紙筆。劉川還是僅用一個小時,還是正反兩頁,密密麻麻把白紙寫滿。只說認識,不談過程,只說主觀惡習,不談客觀原因,把打架的危害,造成的惡劣影響,從子上發掘了一番。從他當初用熱粥潑了單鵑的媽媽和那位無辜鄰居的行徑開始挖起,把自己的問題做了歸結,從思想上歸結為法律觀念極其淡薄,從行狀上歸結為好勇鬥狠心毒手辣,這個病如不徹底改造,將來出去對社會仍是極大禍害云云。

檢查了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監號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隊長站在門口,讓他出來,不是到放風的天井,而是出了環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隊的院內。那一天太陽很暖,光線刺目,院子雖然只有百米見方,但劉川卻覺開闊有如天河監獄巨大的中央廣場。

他在院子裡被戴上了手銬,然後帶進一間談話室裡,他一進屋子就喜出望外,因為他看到屋裡坐著的並非反省隊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監區那位慈眉善目的鐘監區長。

鍾天水的現身至少說明,他的第二份檢查已被反省隊基本認可,否則一監區的人不會匆忙過來找他談話,更不用說鍾大親自過來找他。鍾大一上來的表情還是那麼和藹可親,開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讓劉川頓時眼圈發紅。

在他聽來,鍾大這樣的口吻,就像是跟自己的兒子說話。

鍾大讓他坐下,說:“你的兩份檢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過程說清了,第二份談了思想認識,寫得都還可以。我本來想早點找你談談,可你這次進反省隊,上面批了至少十天,頭幾天聽說你的情緒還很動,所以我就沒來,來了也不會有什麼效果。關閉的子確實難過,但對你現在的情緒來說,在這兒冷靜一下也有好處。”鍾大說完,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川。劉川閉第九天了,九天裡沒有洗過一次臉,他的臉又黑又糙,整個人似乎都比過去小了一號,真有脫胎換骨的模樣了。鍾大問:“反省號滋味怎麼樣,好受不好受?”劉川低聲說:“不好受。”鍾大又問:“你具體跟我說說,到底怎麼不好受?”劉川低著頭,悶了半天,說:“想死。”

“死?”鍾大說“沒出息,你不管你啦。”鍾大提到,劉川哭起來了,他一直想忍來著,但忍住了聲音沒忍住眼淚,他索出聲地泣起來。鍾大說:“行了別哭了,自打你剛從公安大學分過來那天我就不止一次地告訴你,人的一生總會犯錯誤,一個人的本事不在於犯不犯錯誤,而在於,犯了錯誤怎麼對待。每個人都會遇到或大或小的挫折和低谷,在挫折面前,低谷當中,如何表現,才反映出一個人有沒有水平。一死了之算什麼水平!”劉川的泣平息下來,他說:“鍾大您讓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鍾大說:“我來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就讓你回去。”劉川說:“我想通了,我都寫兩份檢查了,我都深刻認識了,您就讓他們放我回去吧。”鍾大點頭,說:“這次打架,主要責任在孫鵬,是他先挑釁的,所以他不把這個問題認識清楚,一時半會兒不會讓他回去。但你也有責任,開始你把湯灑在人家身上,沒有按照《規範》使用歉語,起了一點化矛盾的作用。當然孫鵬那天動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天他老婆來探視,提出和他離婚,才一歲的孩子也扔給他媽了,那天也沒帶過來讓孫鵬看看。其實孫鵬的病和你一樣,一碰到不開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靜處理,就要發作出來,就沒有尺度了,就不惜傷及無辜。假如你當初不自己去找單鵑私下解決問題,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機關去解決問題,儘管肯定會慢一些,會在一段時間內拖而不決,但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惡治惡,結果事情反而搞糟。單鵑的母親是個渾不講理的人,但畢竟不能代單鵑和範小康受過。即便按你的說法是她先用粥潑你的,可你年輕力壯又不是跑不動了,你應該先避開嘛。能夠避開而不避開的,能通過法律途徑解決而不通過法律途徑自行解決的,在法律上一般不能認定為正當防衛。這些常識你在公大都應當學過,怎麼一輪到自己就忘了,就一定要回過身去潑她,還傷了一個勸架的鄰居?不管你有多少客觀理由,你的做法畢竟是有過失的,而且,畢竟造成了嚴重的惡果。單鵑的母親和那個無辜的鄰居,已經終生殘廢了你知不知道?單鵑的母親今後生活不能自理,還能活多久都很難說,你能說你沒觸犯法律嗎?按說新入監的犯人,都應當寫一份認罪悔罪書的,但我今天不你寫,也不勸你寫。我的觀點,寫悔罪書一定要自覺自願。但我今天必須告訴你,你那個衝動的脾氣,必須改了。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看你不愛說話,不愛出風頭,還以為你是個沉穩的年輕人呢,沒想到你是一發不可收拾,脾氣這麼暴躁。你在檢查裡說你心狠手辣那也說過分了,但你這個暴躁的病要是不改,早晚一天你得毀在上頭。”鍾大談完話,並沒帶走他。他又被押回了那間一人橫躺都躺不直的閉室裡,又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多個小時,二十多小時之後,十天的閉期才算滿了。

又過了五天,孫鵬也從“西北角”回來了。兩人見了面,雖然都刻意迴避著對話和目光,但劉川能覺到,孫鵬多少有點怵他了,知道對他來硬的不行。

劉川回到監區後,處遇等級從新犯人的二級嚴管降為一級嚴管,掛在頭和口上的牌子由白換成了紅。按後來七班的責任民警向杜劍彙報的說法,劉川的表現稍有進步,至少一直沒再發生和其他犯人的糾紛和明顯抗拒改造的現象,但他的情緒依然不高,平時很少說話,格和過去相比,似乎更加內向。

杜劍也是這樣向鍾天水報告的。鍾天水這天去找了小珂。

鍾天水跟小珂商討了這樣一種可能——能不能讓劉川的來一趟監獄,探望一下自己的孫子。

他們要討論的問題是,劉川的如果知道孫子沒去外地掙錢,而是犯事坐了監獄,她的神能否承受得了,她的病情能否不致惡化。

那一陣每個月第二週的週一,小珂都要推著劉川的到醫院去做檢查,為此小珂專門和其他同志換了班次,換成了週一、週二休息。鍾天水就在劉川做檢查的這個子,也到醫院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東照公安局的景科長。景科長是到北京出差來的,到京後給老鍾打了個電話,原本只想問問劉川的情況,聽到鍾天水要去看劉川的,就跟著一起來了。

劉川的見到老鍾,高興得喜笑顏開。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這些天已見好轉,只是還不能站立行走,還需要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

她和老鍾寒暄,又問老鍾景科長是誰,他是你們監獄的人嗎?景科長自己接話說不是,我是東照來的,過去和劉川一起做過生意。狐疑地說:東照,劉川什麼時候去過東照?

陪老太太檢查完身體,又聊了一會兒家長裡短,話題不可迴避地,很快說到劉川。問老鍾,劉川跑南方掙錢去了,他這一段跟你們有電話來嗎?我住的地方現在沒有電話,劉川可能沒法跟我聯繫。老鍾說,他走以前跟我聯繫過,走以後沒有。說:劉川一個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誰能照顧他,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體又不壯,在外面可別受人欺負。老鍾說:您放心吧,劉川現在練得行了,會兩套拳腳,能把比他壯的壯漢都打得鼻青臉腫,他留神別欺負別人就行。說:嘿,他哪會欺負別人,這孩子膽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鐘沒再接話。

小珂推著劉川打針去了,老鍾和景科長一起去找醫生談了會兒話。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醫生,想讓醫生據老人的身體情況,幫他定奪取捨——要是能讓老人去看看孫子,對她孫子在獄中的情緒,一定會有好處,但若如此有損老人的健康,那也萬萬不可勉強。

醫生反覆想了想,說:現在病人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神問題,她現在惟一牽掛的,就是她的孫子。每次來看病都沒完沒了地說她孫子,擔心她孫子在外面打架呀撞車呀游泳淹了呀出什麼事情。這樣擔憂下去對她神經系統的恢復,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把實情說了,可能她反倒踏實了。讓他們祖孫見個面談談,她可能反倒踏實了。

老鍾高興地說:好,那我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