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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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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上o來俊臣周興傅遊藝丘神勣索元禮侯思止萬國俊來子珣王弘義郭霸吉頊古今御天下者,其政有四:五帝尚仁,體文德也;三王仗義,立武功也;五霸崇信,取威令也;七雄任力,重刑名也。蓋仁義既廢,然後齊之以威刑;威刑既衰,而酷吏為用,於是商鞅、李斯譎詐設矣。持法任術,尊君卑臣,奮其策而鞭撻宇宙,持危救弊,先王不得已而用之,天下之人謂之苛法。降及兩漢,承其餘烈。於是前有郅都、張湯之徒持其刻,後有董宣、陽球之屬肆其猛。雖然異代,亦克公方,天下之人謂之酷吏,此又鞅、斯之罪人也!然而網既密而不勝矣。夫子曰:“刑罰不中,則人無所措手足。”誠哉,是言也!

唐初革前古之敝,務於勝殘,垂衣而理,且七十載,而人不敢欺。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逮則天以女主臨朝,大臣未附;委政獄吏,剪除宗枝。於是來俊臣、索元禮、萬國俊、周興、丘神勣、侯思止、郭霸、王弘義之屬,紛紛而出。然後起告密之刑,制羅織之獄,生人屏息,莫能自固。至於懷忠蹈義,連頸就戮者,不可勝言。武后因之坐移唐鼎,天網一舉,而卒籠八荒;酷之為用,斯害也已。遂使酷吏之黨,橫噬於朝,制公卿之死命,擅王者之威力。貴從其,毒侈其心,天誅發於吻,國柄秉於掌握。兇慝之士,榮而慕之,身赴鼎鑊,死而無悔。若是者,何哉?要時希旨,見利忘義也!

嘗試而論之,今夫國家行斧鉞之誅,設狴牢之以防盜者,雖雲固矣,而猶逾垣掘冢,揭篋探囊,死者於前,盜者於後,何者?以其間有也!然所徇者不過數金之資耳!彼酷吏與時上下,取重人主,無怵惕之憂,坐致尊寵;杖起卒伍,富擬封君,豈唯數金之利耶?則盜官者為幸矣!故有國者則必窒凱覦之路,杜僥倖之門,可不務乎!況乎樂觀時變,恣懷陰賊,斯又郅都、董宣之罪人也。異哉,又有效於斯者!中興四十載而有吉溫、羅希奭之蠹政,又數載而有敬羽、若虛之危法。朝經四葉,獄訟再起,比周惡黨,剿絕善人。屢撓將措之刑,以傷太和之氣,幸災樂禍,苟售其身,此又來、索之罪人也!

嗚呼!天道禍,人道惡殺,既為禍始,必以兇終。故自鞅、斯至於、敬,蹈其跡者,卒以誅夷,非不幸也。

嗚呼!執愚賈害,任天下之怨;反道辱名,歸天下之惡。或肆諸原野,人得而誅之;或投之魑魅,鬼得而誅之。天人報應,豈虛也哉!俾千載之後,聞其名者,曾蛇豕之不若。

悲夫!昔《秋》之義,善惡不隱,今為《酷吏傳》,亦所以示懲勸也。語曰:“前事不忘,將來之師。”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來俊臣,雍州萬年人也。父,博徒。與鄉人蔡本結友,遂通其,因樗蒲贏本錢數十萬,本無以酬,遂納本。入門時,先已有娠,而生俊臣。兇險不事生產,反覆殘害,舉無與比。曾於和州犯盜被鞫,遂妄告密。召見奏,刺史東平王續杖之一百。後續天授中被誅,俊臣復告密,召見,奏言前所告密是豫、博州事,枉被續決杖,遂不得申。則天以為忠,累遷侍御史,加朝散大夫。按制獄,少不會意者,必引之,前後坐族千餘家。

二年,擢拜左臺御史中丞。朝廷累息,無言者,道路以目。與侍御史侯思止、王弘義、郭霸、李仁敬,司刑評事康暐、衛遂忠等,同惡相濟。招集無賴數百人,令其告事,共為羅織,千里響應。誣陷一人,即數處別告,皆是事狀不異,以惑上下。仍皆雲:“請付來俊臣推勘,必獲實情。”則天於是於麗景門別置推事院,俊臣推勘必獲,專令俊臣等按鞫,亦號為新開門。但入新開門者,百不全一。弘義戲謂麗景門為“例竟門”言入此門者,例皆竟也。

俊臣與其黨硃南山輩造《告密羅織經》一卷,皆有條貫支節,佈置事狀由緒。

俊臣每鞫囚,無問輕重,多以醋灌鼻,地牢中,或盛之甕中,以火圜繞炙之,並絕其糧餉,至有衣絮以啖之者。又令寢處糞穢,備諸苦毒。自非身死,終不得出。每有赦令,俊臣必先遣獄卒盡殺重囚,然後宣示。

又以索元禮等作大枷,凡有十號:一曰定百脈,二曰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膽,六曰實同反,七曰反是實,八曰死豬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復有鐵籠頭連其枷者,輪轉於地,斯須悶絕矣。囚人無貴賤,必先布枷於地,召囚前曰:“此是作具。”見之魂膽飛越,無不自誣矣。則天重其賞以酬之,故吏競勸為酷矣。由是告密之徒,紛然道路;名僶俛閱而已。朝士多因入朝,默遭掩襲,以至於族,與其家無複音息。故每入朝者,必與其家訣曰:“不知重相見不?”如意元年,地官尚書狄仁傑、益州長史任令暉、冬官尚書李遊道、秋官尚書袁智宏、司賓卿崔神基、文昌左丞盧獻等六人,併為其羅告。俊臣既以族人家為功,苟引之承反,乃奏請降敕,一問即承,同首例得減死。及脅仁杰等反,仁杰嘆曰:“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俊臣乃少寬之。其判官王德壽謂仁杰曰:“尚書事已爾,得減死。德壽今業已受驅策,求少階級,憑尚書牽楊執柔,可乎?”仁杰曰:“若之何?”德壽曰:“尚書昔在官時,執柔任某司員外,引之可也。”仁杰曰:“皇天后土,遣狄仁傑行此事!”以頭觸柱,血被面,德壽懼而止焉。

仁杰既承反,有司但待報行刑,不復嚴備。仁杰得憑守者求筆硯,拆被頭書之,敘冤苦,置於綿衣,遣謂德壽曰:“時方熱,請付家人去其綿。”德壽不復疑矣,家人得衣中書,仁杰子光遠持之稱變,得召見。則天覽之愕然,召問俊臣曰:“卿言仁杰等承反,今子弟訟冤,何故也?”俊臣曰:“此等何能自伏其罪!臣寢處甚安,亦不去其巾帶。”則天令通事舍人周綝視之。俊臣遽令獄卒令假仁杰等巾帶,行立於西,命綝視之。綝懼俊臣,莫敢西顧,但視東唯諾而已。俊臣令綝少留,附進狀,乃令判官妄為仁杰等作謝死表,代署而進之。鳳閣侍郎樂思晦男年八九歲,其家已族,宜隸於司農,上變,得召見,言“俊臣苛毒,願陛下假條反狀以付之,無大小皆如狀矣。”則天意少解,乃召見仁杰曰:“卿承反何也?”仁杰等曰:“不承反,臣已死於枷矣。”則天曰:“何謂作謝死表?”仁杰曰:“無。”因以表示之,乃知其代署,遂出此六家。

俊臣覆按大將軍張虔勖、大將軍內侍範雲仙於洛陽牧院。虔勖等不堪其苦,自訟于徐有功,言辭頗厲。俊臣命衛士以亂刀斬殺之。雲仙亦言歷事先朝,稱所司冤苦,俊臣命截去其舌。士庶破膽,無敢言者。

俊臣累坐贓,為衛吏紀履忠所告下獄。長壽二年,除殿中丞。又坐贓,出為同州參軍。奪同列參軍,仍辱其母。

萬歲通天元年,召為合宮尉,擢拜洛陽令、司農少卿。則天賜其奴婢十人,當受於司農。時西蕃酋長阿史那斛瑟羅家有細婢,善歌舞,俊臣因令其黨羅告斛瑟羅反,將圖其婢。諸蕃長詣闕割耳剺面訟冤者數十人,乃得不族。時綦連耀、劉思禮等有異謀,明堂尉吉頊知之,不自安,以白俊臣發之,連坐族者數十輩。俊臣將擅其功,復羅告頊,得召見,僅而免。

俊臣先太原王慶詵女。俊臣與河東衛遂忠有舊。遂忠行雖不著,然好學,有詞辯。嘗攜酒謁俊臣,俊臣方與族宴集,應門者紿雲:“已出矣。”遂忠知妄,入其宅,慢罵毀辱之。俊臣恥其族,命毆擊反接,既而免之,自此構隙。

俊臣將羅告武氏諸王及太平公主、張易之等,遂相掎摭,則天屢保持之。而諸武及太平公主恐懼,共發其罪。乃棄市。國人無少長皆怨之,競剮其,斯須盡矣。

中宗神龍元年三月八,詔曰:國之大綱,惟刑與政。刑之不中,其政乃虧。劉光業、王德壽、王處貞、屈貞筠、鮑思恭、劉景陽等,庸賤職,吏險夫,以暴為能官,以兇殘為奉法。往從按察,害在心,倏忽加刑,呼就戮,曝骨血,其數甚多,冤濫之聲,盈於海內。朕唯布新澤,恩被人祇,撫事長懷,尤深惻隱。光業等五人積惡成釁,並謝生涯,雖其人已殂,而其跡可貶,所有官爵,並宜追奪。其枉被殺人,各令州縣以禮埋葬,還其官廕。劉景陽身今見在,情不可矜,特以會恩,免其嚴罰,宜從貶降,以雪冤情,可棣州樂單縣員外尉。

自今內外法官,咸宜敬慎。其文深刺骨,跡徇凝脂,高下任情,輕重隨意,如酷吏丘神勣、來子珣、萬國俊、周興、來俊臣、魚承曄、王景昭、索元禮、傅遊藝、王弘義、張知默、裴籍、焦仁亶、侯思止、郭霸、李仁敬、皇甫文備、陳嘉言等,其身已死,自垂拱已來,枉濫殺人,有官者並令削奪。唐奉一依前配,李秦授、曹仁哲,並與嶺南惡處。

開元十三年三月十二,御史大夫程行諶奏:周朝酷吏來子珣、萬國俊、王弘義、侯思止、郭霸、焦仁亶、張知默、李敬仁、唐奉一、來俊臣、周興、丘神勣、索元禮、曹仁哲、王景昭、裴籍、李秦授、劉光業、王德壽、屈貞筠、鮑思恭、劉景陽、王處貞二十三人,殘害宗枝,毒陷良善,情狀尤重,子孫不許與官。陳嘉言、魚承曄、皇甫文備、傅遊藝四人,情狀稍輕,子孫不許近任。”周興者,雍州長安人也。少以明習法律,為尚書省都事。累遷司刑少卿、秋官侍郎。自垂拱已來,屢受制獄,被其陷害者數千人。天授元年九月革命,除尚書左丞,上疏除李家宗正屬籍。二年十一月,與丘神勣同下獄。當誅,則天特免之,徙於嶺表。在道為仇人所殺。

傅遊藝,衛州汲人也。載初元年,為合宮主簿、左肅政臺御史,除左補闕。上書稱武氏符瑞,合革姓受命。則天甚悅,擢為給事中。數月,加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同月,又加朝散大夫,守鸞臺侍郎,依舊同平章事。其年九月革命,改天授元年,賜姓武氏。二年五月,加銀青光祿大夫。

兄神童,為冬官尚書,兄弟並承榮寵。逾月,除司禮少卿,停知政事。夢登湛殿,旦而陳於所親,為其所發,伏誅。時人號為四時仕宦,言一年自青而綠,及於硃紫也。希則天旨,誣族皇枝。神龍初,錮其子孫。

初,遊藝請則天發六道使,雖身死之後,竟從其謀,於是萬國俊輩恣斬戮矣。

丘神勣,左衛大將軍行恭子也。永淳元年,為左金吾衛將軍。弘道元年,高宗崩,則天使於巴州害章懷太子,既而歸罪於神勣,左遷疊州刺史。尋復入為左金吾衛將軍,深見親委。受詔與周興、來俊臣鞫制獄,俱號為酷吏。垂拱四年,博州刺史、琅王衝起兵,以神勣為清平道大總管。尋而衝為百姓孟青、吳希智所殺。神勣至州,官吏素服來,神勣揮刃盡殺之,破千餘家,因加左金吾衛大將軍。天授二年十月,下詔獄伏誅。

索元禮,胡人也。光宅初,徐敬業起兵揚州,以匡復為名。則天震怒,又恐人心動搖,以威制天下。元禮探其旨,告事。召見,擢為遊擊將軍,令於洛州牧院推案制獄。元禮殘忍,推一人,廣令引數十百人,衣冠震懼,甚於狼虎。則天數召見賞賜,張其權勢,凡為殺戮者數千人。於是周興、來俊臣之徒,效之而起矣。時有諸州告密人,皆給公乘,州縣護送至闕下,於賓館以廩之。稍稱旨,必授以爵賞以誘之,貴以威於遠近。元禮尋以酷毒轉甚,則天收人望而殺之。天下之人謂之來、索,言酷毒之極,又首按制獄也。

載初元年十月,左臺御史周矩上疏諫曰:頃者小人告訐,習以為常,內外諸司,人懷苟免。姑息臺吏,承接強梁,非故,規避誣構耳。又推劾之吏,皆以深刻為功,鑿空爭能,相矜以。泥耳籠頭,枷研楔轂,折脅籤爪,懸發燻耳,臥鄰穢溺,曾不聊生,號為“獄持”或累節食,連宵緩問,晝夜搖撼,使不得眠,號曰“宿囚”此等既非木石,且救目前,苟求賒死。臣竊聽輿議,皆稱天下太平,何苦須反。豈被告者盡是英雄,以求帝王耶?只是不勝楚毒自誣耳。何以核之?陛下試取所告狀酌其虛實者,付令推,微訊動以探其情,所推者必上下其手,希聖旨也。願陛下察之。今滿朝側息不安,皆以為陛下朝與之密,夕與之仇,不可保也。聞有追攝,與子即為死訣。故為國者以仁為宗,以刑為助。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此之謂也。願陛下緩刑用仁,天下幸甚!

則天從之,由是制獄稍息。

侯思止,雍州醴泉人也。貧窮不能理生業,乃樂事渤海高元禮家。無賴詭譎。時恆州刺史裴貞杖一判司。則天將不利王室,羅反之徒已興矣。判司教思止說遊擊將軍高元禮,因請狀乃告舒王元名及裴貞反。周興按之,並族滅。授思止遊擊將軍。元禮懼而曲媚,引與同坐,呼為侯大,曰:“國家用人以不次,若言侯大不識字,即奏雲:‘獬豸獸亦不識字,而能觸。’”則天果如其言,思止以獬豸對之,則天大悅。天授三年,乃拜朝散大夫、左臺侍御史。元禮復教曰:“在上知侯大無宅,倘以諸役官宅見借,可辭謝而不受。在上必問所由,即奏雲:‘諸反逆人,臣惡其名,不願坐其宅。’”則天覆大悅,恩澤甚優。

思止既按制獄,苛酷甚。嘗按中丞魏元忠,曰:“急認白司馬,不然,即吃孟青。”白司馬者,洛陽有坂號白司馬坂。孟青者,將軍姓孟名青,即殺琅王衝者也。思止閭巷庸奴,常以此謂諸囚也。

元忠辭氣不屈,思止怒而倒曳元忠。元忠徐起曰:“我薄命,如乘惡驢墜,腳為鐙所掛,被拖曳。”思止大怒,又曳之曰:“汝拒捍制使,奏斬之。”元忠曰:“侯思止,汝今為國家御史,須識禮數輕重。如必須魏元忠頭,何不以鋸截將,無為抑我承反。奈何爾佩服硃紫,親銜天命,不行正直之事,乃言白司馬、孟青,是何言也!非魏元忠,無人抑教。”思止驚起悚怍,曰:“思止死罪,幸蒙中丞教。”引上坐而問之。元忠徐就坐自若,思止言竟不正。時人效之,以為談謔之資。侍御史霍獻可笑之,思止以聞。則天怒,謂獻可曰:“我已用之,卿笑何也?”獻可具以其言奏,則天亦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