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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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口吻,不變的表情,使黃宗羲仍舊捉摸不透老師的心思。但對方終於開了口,畢竟是一種轉機。於是,他再度動起來,深深
了一口氣,亢聲說:“老師!闖逆披猖,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無不心目俱裂,血淚
進,恨不得生啖此賊,以洩不共戴天之憤!如今士民一聞噩耗,便齊集府前,足見人心未死,士氣可用。以弟子之見,何不從速縞素髮喪,檄召四方,揮戈北指,復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難。此今
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出當此責,則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說罷,他把直裰的下襬猛地一
,悲壯而又莊嚴地跪了下去。
在這一陣子對答當中,周圍的人們始終靜靜地聽著。黃宗羲的話,顯然道出了他們的共同心願。所以,話音剛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縉紳首先齊聲附和說:“太沖先生所言甚是,敬請先生出任此責!”說著,他們也紛紛跪到地上。
“對,對,我等都願聽先生吩咐!”更多的人鬨然地表示著。隨著此伏彼起的聲,人們整片整片地彎下
去。轉眼之間,整個場子和兩邊的街道,便密密層層地跪了個滿。
劉宗周沒有立即答應。他慢慢地捏著垂到
前的那部白鬍子,漸漸地,眼神變得果決、明亮起來。終於,他把手往下一放,用
、洪亮的聲音說:“諸君以大義相責,令宗周甚為
愧!我身雖老,尚當先驅效死,定不負諸君之望!”說完,他就轉過身,大步走進門裡去。過了片刻,當他重新走出來時,頭上已經裹起了一塊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長矛。他對著大家把手一揮,大聲說:“列位,請隨老夫一起去面謁府尊王公!”
“好啊,我們都去!我們都去!走啊!”人們狂熱地歡呼起來。
於是大家紛紛站起身,擁擠著,招呼著,吵嚷著,一窩蜂地跟在劉宗周後面,朝著知府衙門的方向,亂哄哄地走去。
“大哥,那麼,弟進京應考的事,可怎麼辦?”走出一段路之後,黃宗羲聽見一個惴惴不安的聲音問。
他微微一怔,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原來弟弟黃宗會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周圍狂熱的人裹挾之下,這位新選貢生顯得那樣沮喪、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著單弱的身子,驚詫地仰起了白淨的、
的臉,看上去,就像一隻被驅往屠場的絕望的羔羊…黃宗羲“嗯”了一聲,試圖說上幾句寬
話。但是,遲疑了一下之後,一種冷酷的、陰暗的念頭便扼住了他,那樣有力,那樣沉重。
他於是重新扭過頭去,死死地盯著前方,並且咬緊了牙齒…五正當地方上的士民,因北京朝廷的覆滅而陷入悲痛和混亂之中的時候,在被稱為“留都”的南京城裡,卻已經為救亡圖存展開了緊張的活動。
局勢是如此嚴峻而又緊迫地擺在面前:對於仍舊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大臣來說,如果不希望重蹈北京的覆轍,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身家命,被這場滔天而至的狂暴洪水所徹底葬送,那就必須設法憑藉江南這一片富庶的土地,迅速建立起一個新的、足以同強大的農民軍抗衡的政權。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儘快從朱姓的皇族系統中,物
並推舉出一位合法的繼承者,一位象徵“正統”的新皇帝。
圍繞解決這件頭等大事的緊張活動,其實更早一些時候,就已經在具有決策權力的大臣圈子當中,秘密地醞釀和進行著了。譬如說,乘坐一頂四人抬的青縵官轎,由隨從簇擁著,從大中橋喝道而來的這位神情嚴肅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呂大器,就是奔走得最積極的人物之一。這位四川籍的東林派官員,是個短小悍的人。
瘦削的、肌理緊湊的臉上,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而多骨的鼻子,配上經常緊抿著的嘴
,以及小鏟子似的向前突出的下巴頦,使這張臉顯得既
明強幹,又執拗剛愎。他剛剛在頂頭上司——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府邸裡,參加了一次小範圍的秘密協商,同戶部尚書高弘圖、都察院右都御史張慎言、翰林院掌院詹事姜
廣等人,進行了一場艱難的、有時是情緒
動的辯論。因為記掛著有兩位關係密切的友人正在家裡等候消息,所以會議一散,他就匆匆趕了回來。
眼下,已經是四月下旬。天氣變得相當暖和。錦緞似的陽光從白雲浮蕩的藍天上飄灑下來,夾道的紅花綠樹,像在水中洗濯過一般耀眼、鮮明。號稱六朝金粉地的南京城,幾乎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它一年當中最歡樂人的遊冶季節。要在往常,秦淮河上必定已經浮蕩著許多遊船畫舫,清閒了一個冬
的茶社酒樓,也必定忙著重整旗鼓,
神抖擻地
接來自四方八面的遊客。可是如今,由於北京陷落、皇上殉國的驚人消息,已經開始像瘟疫似的在民間迅速
傳,加上整座城市正處於緊急戒嚴的狀態,情況就明顯地變了樣子。雖然店鋪照舊開門營業,窮民百姓也照舊在為一天的衣食奔忙,可是,以往人們臉上那種嬉笑自若的表情消失了。一向熱鬧熙攘的大街,不知怎麼一下就冷清了許多。即便是碧波十里的秦淮河,也失卻了往
那種如火如荼的熱鬧和溫馨。倒是一隊又一隊全副武裝的官兵,不時在街道上巡邏而過,擺出如臨大敵的樣子,使市面人心,平添了一派緊張和驚恐。
呂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轎子,稍微站了一站,為的是整理一下亂了的衣袖。
然後,他對聞聲奔出來侍候的僕人們看也不看,就抿緊嘴,邁開急促而有力的步子,進了大門右側的一道小門,徑直朝宅內走去。
作為參與最高機密的一位大臣,呂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時局情報,較之一般官紳百姓,自然要來得具體而詳細。譬如,關於最重要的崇禎皇帝的殉國,據確實的消息,是在三月十九的清晨。當時北京的外城和內城,在一
之內相繼被農民軍攻陷。得知大勢已去的崇禎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貴妃召到乾清宮,用金盃置酒,與她們作最後訣別;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來到御前,叮囑了一番,命心腹太監王之心把他們從速護送出宮,到國舅周奎家中暫時躲避。這之後,外間的情勢愈來愈緊迫,宮廷中的
血和死亡也開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寧宮中自縊身死,接著是袁貴妃自殺未遂,被在旁監視的崇禎皇帝連砍數劍,終於得以殉節。同時被皇帝殺死的,還有好幾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過,最悲慘的還是年僅十五歲的長公主。大約皇帝擔心城破之後,她會遭受“
賊”凌辱,所以特地著人召來,撫視了半天,長嘆說:“你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揮劍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擋架。結果“咔嚓”一聲,半截手臂給削了下來,人也當場昏死過去。看見這樣子,皇帝也手軟了,拋下寶劍,掉頭而去。就在次
五鼓時分,這位窮途末路、心力
瘁的萬乘之尊,就帶著秉筆太監王承恩,倉皇出了神武門,來到萬歲山東麓,先摘去皇冠,把頭髮拆散下來,覆蓋著臉面,然後用一
白綾帶,在一棵古槐樹下結束了年輕而尊貴的生命…對於暫時還秘而不宣、但已經被反覆查證了的這一慘變,呂大器
到心痛
裂,鬚髮俱豎;與此同時,在江南儘快擁立新君的決心,也因之變得更加確定和急切了…呂大器來到花廳,前禮部右侍郎錢謙益和兵備僉事雷演祚,早就在那裡等候著。
看見主人回來了,兩位客人立即出門外,一邊拱著手招呼著,一邊現出急切的探詢神情。
呂大器不說話,只做出相讓的手勢,引著客人轉過一道迴廊,進了一個花樹掩映的月門,來到他自己那問幽靜隱僻的書房裡,才站住腳步,重新同客人行禮相見。
這是由一明一暗兩間小室套連起來的緻書房。外面的明問佈置著桌、椅、屏、幾,外帶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
常休息,偶爾也用來接待相知的密友。現在,呂大器領著客人走進了裡面一間。
這靠牆三面都立著紫檀木書櫥的裡間,比外間稍小,面橫放著一張長方形的平頭書案,上面擺著文房四寶;旁邊一個巨大的宣窯斂口白瓷缸,
放著好些長短不一的卷軸;在書案右前方的空間裡,還擺著一張製作
巧的小方桌、三把竹製的椅子,桌上攤著一方棋枰。錢、雷二人看見主人選擇在這裡進行談話,都預
到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態,不由得對望了一眼,頓時緊張起來。
“儼老,今會議,不知結果如何?”待小廝奉上茶來,又迅速地退出之後,生得濃眉大眼,有著一部虯結大鬍子的雷演祚試探地問。他是安慶府太湖人,一向在山東任職,曾以守城有功和敢於彈劾上官受到崇禎皇帝的賞識和接見。一年前因為母親亡故,他照例辭職回家守制,不久前來到南京。呂大器看中他敢說敢為,又是堅定的東林派,便將他拉進自己的圈子裡來,幫著辦點機密的事務。
聽見他發問,呂大器只顧皺著眉,凝神地小口呷著茶,沒有立即回答。又過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長吁了一口氣,說:“難!若還是這等前怕狼後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雷演祚微微一怔:“啊,儼老何出此言?”呂大器雙手一攤:“一個福王,一個潞王,已經鬧得不可開
。
誰知今會議,高研文又抬出個桂王來!案哐形模褪腔Р可惺楦吆臚肌t諛暇┑牧羰卮蟪賈校吆臚家幌蛞苑秸冉≈啤2還絲湯籽蒽袢從械隳涿睿骸笆裁矗鶩酰亢我雜窒氳揭盜9鶩酰俊?
“哼,還不是斤斤於那個‘親疏倫序’!總擔心決策立‘潞’,會背上偏私之嫌,為物論所非。其實,成大功於亂世者,只問成敗利鈍而已,哪裡還能有如許顧忌!”呂大器大不以為然地說,惱怒地抿緊了嘴
。
雷演祚“哦”了一聲,眨眨眼睛,暫時不說話了。的確,決定由誰來當皇帝,這將直接關係到新政權的前途和命運,事情極其重大,半點兒也疏忽不得。可是如何解決好“親疏倫序”的爭執,又是目前令人頗為頭痛的一個問題。本來,剛剛“龍馭賓天”的崇禎皇帝還留下三個兒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熠。他們當中只要有一個在,事情本來也就不難解決。可是時至今,除了聽說他們在京師失陷時已經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問之外,始終沒有南來的音信。是否後來又遇難身亡,也不得而知。在這種情況下,按照傳統禮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選繼承人。那麼就應當輪到崇禎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經逃難南來的福王朱由崧來做皇帝。然而,對於呂大器等東林派大臣來說,這當中卻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因為這位福王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鄭貴妃所生,那鄭貴妃當年仗著神宗皇帝的寵愛,曾經企圖把皇長子排擠掉,而把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就是老福王立為太子。這個陰謀被挫敗後,到了皇長子繼承帝位時,她又百般要挾,企圖得到皇太后的封號,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於朝廷中的正統派大臣(包括後來的東林黨人在內)又一次作了堅決的抗爭,她的圖謀才沒有得逞。這件事,同當時發生在宮廷之內的幾樁疑案糾纏在一起,曾經演變成你死我活的黨爭。在天啟年間,魏忠賢閹黨就是利用這些事件,把東林人士整得死去活來。好容易熬到崇禎皇帝登極,冤獄才得到平反昭雪。因此,這一次擁立新君,如果讓小福王當上皇帝,那麼他會不會站在閹黨的立場上,再一次拿東林黨人開刀?這是不能不防備的。正是出於這種顧慮,呂大器,還有姜
廣、張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擁立潞王朱常澇的主張。朱常澇是神宗皇帝的侄兒,長期受封在外,無論同鄭貴妃還是同閹黨都素無瓜葛。而且此人脾氣隨和,經常唸經拜佛,外號“潞佛子”應當說這是一位理想的人眩但論世系,他是已故崇禎皇帝的遠房叔父,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幾層。如果棄“親”而立“疏”禮制上可是有點
待不過去。所以即使是在東林派內部,意見也未能統一。大約有鑑於此,高弘圖才又提出第三種選擇——桂王朱常瀛…“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演祚沉
地說“與福藩是次子嫡孫相比,雖然仍舊疏了一層,但較之潞藩卻又親多了。而且要緊的是他並非鄭貴妃所出,立他自然也無不可。惟是社稷遭此大變,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遠在廣西,這一來一往,只怕時
太費。”呂大器苦笑說:“方才,姜居之也是這等說,現放著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遠,一旦被
人搶先
立,居為奇貨,我輩只怕滿盤皆輸!”雷演祚點點頭:“據小弟所得密報,福藩此番南來,一心覬覦大位。近
因傳聞留都頗屬意於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諸鎮將遊說,以圖後盾之助,不可不防!”所謂江北鎮將,就是指目前駐紮在江淮一線的幾位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和劉澤清。這夥人一向擁兵自重,跋扈驕橫,對朝廷的命令採取愛聽不聽的態度。如果他們當真聯合起來,擁立福王,那確實不好對付。所以呂大器聽了,吃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什麼,江北四鎮意擁立福王?”
“自然,他們也未敢輕舉妄動,尚在觀望之中。但我等若仍舉棋不定,難免遲則生變!”呂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氣沖天地咬著牙:“什麼‘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經到了火燒眉的當口,還是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塊兒完蛋了賬!”說完,他倒揹著手,氣急敗壞地踱起步來…六在呂、雷二人對答的當兒,錢謙益靜靜地坐在一旁,始終沒有
口。
半個月前,他還在家鄉常,是接到知
好友呂大器的密信,讓他火速前來共襄大計之後,才匆匆趕到南京的。雖然近兩年來,他一直暗中認定:除非發生一場足以改變整個朝廷格局的大亂子,否則自己今生恐怕很難再有出頭的希望。但是,讀了密信,錢謙益仍舊被其中所透
的噩耗駭得面無人
,渾身發抖,老半天呆坐著,像丟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還是他的那位聰明果決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攛掇,主張不管如何,也該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說,他才連夜乘船趕來了。由於呂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捲入到擁立新皇帝的密謀之中。無疑,錢謙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處。
正當多數人都覺得,福王的繼承資格似乎是無可爭議的時候,是他首先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擁立潞王;並以透闢的分析,促使呂大器、姜
廣、張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張。對此,錢謙益一直頗為得意,覺得十五年的賦閒生活,並沒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膽識,在袞袞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類拔萃的。
“好吧,既然你們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來,助你們一臂之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