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千里之外的北河河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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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千里之外的北河河總凝閣後頭的廊道里,宮燈在風中搖晃。守在屋外的兩個侍衛,看著都是滿族的親貴子弟。一個上輕須,約莫二十來歲,一個卻生著濃黑的短鬚,約莫三十,較是年長。
年輕那個站了這半會,想著屋裡的****再如何,也沒法子在四個帶刀侍衛眼皮下鬼,只覺小題大作,不由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達朗,甘陝那邊這幾好似又消停了。”
“準噶爾的襲擾這幾年都沒斷過,皇上到底要怎麼辦,怕是還沒拿定主意。扎爾多,你是沒去過西北那邊,不說路遠艱難,夏天曬脫三層皮,冬天冷得下刀子。”達朗正側耳聽著屋內的動靜,瞟了扎爾多一眼,哼了哼,“就是這回陳大人他們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聽說鈕鈷祿家差了何圖華的公去準噶爾贖屍骨了,那群該死的蠻子開的價碼可不低,一千兩——”扎爾西嘆了口氣,“何圖華這小子,當初何必尋這差事——”達郎搖了搖頭,“銀子倒也罷了,他們家出得起。我倒覺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棟鄂家贖了一個從七品的族人,不還花了一千兩——”正說著,屋裡的燈滅了。
達朗一皺眉,“還只一更天,怎的熄燈了?”扎爾西回頭看了漆黑的屋。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傷,怕是歇下了。”達朗搖了搖頭,深深了口氣,檀香味兒透過門縫傳了出去,又沉又悶。
達朗微一思索,叩門道:“陳夫人。”卻無人答話。
扎爾西面上帶了些疑惑,與達郎。對視一眼,扎爾西提過一盞燈籠,達郎高聲道:“下官進來了。”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黑漆漆的,只有桌上三。支檀香頭閃著點點暗紅的光。達郎一眼看見站在屋角衣箱前的人影,暗暗鬆了口氣。扎爾西將手中燈籠向桌上一照,掃了油燈一眼,“陳夫人,可是燈油盡了?”過得一會,屋角的人影方應了一聲,“是。”添了油的孤燈燃了起來,達朗眼睛瞟過齊粟娘手。中的白綃羅,暗暗一驚,“陳夫人…”齊粟娘慢慢伸手,從衣箱裡將銅剪子取了出來。
她走到桌前,將檀香放置到一邊,慢慢把白羅綃在。桌上展開,道:“還煩大人再送兩盞燈進來,我要裁孝衣。”達朗眼睛掃過桌上的攤開的佛經,還有紅玉佛。珠,見著齊粟娘坐了下來,使剪子慢慢絞下了一朵白羅孝花,全是一副尊禮守節的作派,雖是不合李公公的意,到底不關他們的事兒,便也放了心,取了兩盞大燭送了進來。
“還煩大人送些禮佛檀香來。”連著三四夜,齊。粟孃的屋子裡燈火不滅,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來,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兒合著齊粟娘低低的唸佛聲,透過門窗在凝閣後頭的廊道上飄蕩著。
“…此人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凝閣裡的知了叫個不停,玉嬤嬤跟前的小宮女寶兒躲在廊柱後,看著小太監提著食盒從齊粟娘房裡走了出來,悄悄退了開去,急步走到玉嬤嬤房裡。
玉嬤嬤坐在椅上,雪白的頭髮盤在腦後,一絲不亂。她慢慢扇著風,食指上長長的玳瑁法琅彩甲套微微彎著,“你看她的情形兒如何,是打算守節還是打算——”
“嬤嬤,奴婢過去看了,這幾陳夫人一直在頌經,飯食也減了,每回不過動一動。”寶兒滿臉可憐不忍,“雖是不合規矩,還是裁了白羅做孝衣,看著不像是想要再——再尋個男人的樣子。”玉嬤嬤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為夫守節原是禮法。因著怕她年輕熬不過往後的子,想著許是再尋個男人的好,我也瞞著沒向太后說,由著他們在咱們這裡搬。她既是個貞烈子,也不能叫他們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招了寶兒過來,吩咐道:“你再去看著,若是過幾她還是如此,你再來報我。”凝閣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邊來回踱步,滿臉煩惱。傅有榮小聲道:“十四爺,齊姑娘好似是鐵了心,她這樣和八爺擰著,可不是個事兒。十四爺得替齊姑娘拿個主意才行。”十四阿哥頓住腳步,嘆了口氣,轉身向東面而去,“爺去向母妃請安。”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扎爾西和達朗已是習慣了屋裡傳來的唸經聲。午後的廊道上熱得讓人暈暈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發出卡嗒卡嗒清脆聲響,達留頓時醒過神來。
遠遠的,一個小宮女扶著太后跟前的玉嬤嬤,順著廊道慢慢走了過來。達郎給扎爾西打了個眼,“你守著,我去知會李公公。”頌經聲夾雜在腳步聲中迴響著,隨著腳步聲愈近,那頌經聲便也愈急了起來,“…須菩提!忍辱波羅,如來說非忍辱波羅。何以故?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腳步聲在齊粟娘房前停住了,寶兒冷冷道:“開門。”扎爾西微一猶豫,想壯著膽子說話,被玉嬤嬤雙眼一掃,卻先怯了,只得退了開去。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跪在佛前的齊粟娘緩緩轉過頭去,三伏天的熱從玉嬤嬤身後大敞的房門裡湧了進來,衝散了屋內的冰寒。
齊粟娘眼中帶淚。她終於等到了。
齊粟娘跟著玉嬤嬤出了房,順著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後起立的涼舍。遠遠聽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說話的聲音,“太后,臣妾這幾聽四阿哥跟前的鈕鈷祿氏說起,她堂伯母哭著那孩子連個屍骨都沒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公去贖人呢。”皇太后嘆了口氣,“可憐見的,原是為了朝廷的事…”齊粟娘想著陳演與何圖華一般的情形,再也顧不得,搶上兩步,奔入了涼舍,卟嗵一聲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來,哭著求道:“皇太后,外子亦是屍骨未歸,奴婢求皇太后恩准——”靜安園中,八阿哥撫了撫侍妾氏的臉,從她房中出來。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紗衫兒,正要去福晉房裡,李全兒匆匆走進了院子。
“八爺,齊姑娘到太后跟前,求著太后讓她去黃河源找陳大人的屍身。皇太后已是準了!”
“叭”的一聲,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摺扇子折斷了,“不識抬舉的奴才…”斷扇被狠狠甩到地上,腳步聲重重地遠去了。
地上的扇柄竹骨兒翻滾著,被風兒從院子裡吹到了院子外草叢中,終是停了下來。太陽昇高了些,陽光照進草叢中,隱約出了扇柄骨上“芳風”銘印。
清晨,太陽慢慢地爬升著,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了暢園。車內的齊粟娘看著園門口的十四阿爺,叫停了車,掀開車簾,要下車向十四阿哥請安。
“罷了吧。”十四阿哥騎在烏蹄嘶風馬上嘆了口氣,看著齊粟娘,“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最後還是得回來。只是拖一陣罷了。”齊粟娘凝視著十四阿哥,含淚道:“十四爺…奴婢謝過十四爺…”十四阿哥瞅了她一眼,一揚馬鞭,“你是我門下的奴才,原就該是我說了算。你腳上有傷,我先送你回查府,養好傷後再去。你住在那裡,一時半會的也不會出事。”馬車緩緩駛過西直門大街,正要轉進虎頭衚衕,便見得十三爺跟前的太監秦順兒一路趕了過來,“十四爺,鈕鈷祿家裡差去的人遞信兒回來,說是贖到的屍身不是何大人的,已是趕著去龍羊峽了。”千里之外,龍羊峽兩壁聳峭,不見天,唯有崖頂冰層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黃河水之聲轟轟而響。
西邊山腳下,絕險山谷中,三里方圓的冰塌區邊上人頭攢動,何圖華的公明納德已是年近六十,鬍鬚帶著些花白。他騎在馬上,滿臉焦急,他藉著主家的臉面,在甘陝總督旗下借了二百官兵,冒著被準噶爾人襲擾的風險,來了龍羊峽,要將三里冰區全翻過來。因著不路徑,還重金請了青海塔爾寺喇嘛廟裡的紅衣老喇嘛相助,卻仍不知是否能尋到小主人的屍身。
碎冰早已被準噶爾人翻過一回,只餘壓在底下的巨石和厚冰無力翻動。因著天氣轉暖,巨冰已是開始融解。
“準噶樂那群蠻子!分明沒有搜到我家少爺的屍身!一定還在這裡,”明納德見得一無所獲,急向領兵的管帶叫道:“一定還在此處。快搜!邊上也不要放過,一定還在。找到屍身的賞銀二百兩!”原本已有些懈怠的官兵們聽得有賞銀,立時又神起來,想盡辦法要推開巨石厚冰。
“大人,你放心,這些冰看著大,已是溶了不少,把它們翻過來,這一片就能看明白了!”上了年紀的紅衣老喇嘛會說些滿語,指點著地勢,“龍羊峽四面皆是險地,準噶爾人也不知地勢。老納記得此處山腳下有土溝縱橫,溝深及丈,只要將冰推走,必有所得。”一塊又一塊的碎冰被推了開去,出了冰、石壓下的空隙,看著果然有土溝。
峽谷四面皆是陡峭石壁,山峰處可見層層冰帶。因著無借力之物,重賞之下,谷外一棵棵大的樹林被砍下,拖了進來,入了冰、石之下的空隙。
吆喝聲同時響起,巨冰在眾人合力之下,隨著紅衣喇嘛的指喝聲,轟然被翻了過來,果然出了兩條又長又深,錯蜿蜒的土溝,一直延伸到冰塌區邊界。
眾人都驚異地叫了起來,“快下去看看。”
“二百兩!找到我家少爺的屍身,就賞二百兩!”兵士們為了賞銀爭先恐後跳下土溝,過得半會,仍是無有發現。
明納德心疼從小帶大的小主子,又心急無法回京城向主子待,正是難耐的時候,身邊的紅衣老喇嘛叫道:“散開去尋,若是有人掉了下去,臨去前總要尋個活路出來,散開去尋。”下溝的人越來越多,出溝面的紅纓帽頂,順著起起伏伏的溝道忽閃忽現,一直尋到了三里外冰區邊上。
明納德漸漸絕望的時候,有人從溝裡跳了起來,招手向他叫道:“大人,我摸到了,有人!”
“快拉上來!”明納德又喜又急,從馬上跳下,飛奔了過去,蹲在溝邊叫著。
幾隻手合力將一具男人的身體從溝中託了出來。明納德凝神看去,這人身上未著官袍,卻裹著條羊皮氈子,面上盡是血汙,頭上纏著布帶,還在滲血,身體看著似已是僵硬。
明德納只覺著身形眼,抖著手用袖子抹開他臉上的血跡,歡喜至極,“是我們家的少爺!”跟過來的老喇嘛趴在何圖華口,聽了半會,“——還——還活著!來人,快燒水——”明納德又驚又喜,“還…還活著?”跳起來直叫,“大夫——”暗自慶幸因著怕路上又遇上準噶爾人突襲,特意帶著的隨軍大夫以防受傷無人料理。
隨軍大夫連忙走上前來,一邊看探何圖華的傷勢,一邊道:“頭上被冰塊砸傷,傷勢頗重。好在凍傷還不重,趕緊送回西寧去治傷——”土溝裡的軍士一個接一個爬了上來,帶上來種種雜物,有火摺子、燃盡的衣物角料、拆碎的藤夾木箱以及刀具,“有一頭死驢——”旁邊的紅衣老喇嘛上前細看著吃了大半的驢骨架,極是驚異,“這是馱行李的驢,必是和這位大人一起陷下去的,難怪冰塌都過了一月,竟還有存活——”明納德正指使人抬著何圖華上了停候在一邊的馬車,一聽得這話,想起出京時十三阿哥讓他順道尋找北河河總屍骨的待,正要吩咐下頭的人再尋一尋,土溝裡又傳來了兵士們的叫喊聲,“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明納德轉頭大叫,“拉上來看看,是不是北河河總大人。”遠遠的,黃河水轟鳴雷響,奔湧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