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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城上風光鶯語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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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公子走在轎子前面,一行人本想按原路返回,出了山好走官道下山,哪知那個口已在雪崩中被掉落下來的大石塊封住,只好又折回來往相反方向走去。

山谷中的積雪厚且鬆軟,踩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花飛雪坐在轎中,雖然比外面暖和很多,卻還是覺得手腳冰涼,頭也有些發暈,想是涼氣入體,染了風寒。走了大約一個多時辰,花飛雪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朦朧中聽見外面傳來樊素驚奇的聲音“咦?怎麼這麼快就到山下了?”揭開轎簾,花飛雪認得這地方,鹽幫北苑的崗哨就在不遠的山坡處,海天白風招展,朔風中發出獵獵的聲響,不由有些欣喜,走出轎子說“這裡就是北麓的山腳下了。若是走尋常那條官道,恐怕要一天一夜才能下山。想來是我們無意間在山谷中抄了近路…”話沒說完,只覺喉嚨一緊,脖頸處湧上來一陣寒意,咳了幾聲,嗓子裡卻更癢,越發咳的厲害了,扶著轎子幾乎站立不住。

秋公子看向花飛雪,只見她嘴發白,幾縷碎髮散在額前,兩邊臉頰浮現出異樣的紅,看起來很是虛弱,眼中的光芒也不似方才明亮。吩咐樊素幫她披上紫貂披風,又命人拿來水囊,遞過去說“喝點水吧。”花飛雪伸手接過,聲音裡有些虛弱,說“多謝公子。”見她的樣子不像是染了風寒這麼簡單,秋公子將兩指輕輕搭在花飛雪腕上為她把脈,片刻之後,蹙了蹙眉,說“你是否覺得心中鬱結難抒,較之平時更為憂傷易口時常堵憋悶?”花飛雪點了點頭,心想若不是自己昨夜觸景生情,以她的格,決計不會與一個陌生人說那麼話的。說來也怪,自己好像一夜之間脆弱了許多,似乎被什麼摧毀了多年來豎起的心牆。抬頭見秋公子神凝重,便覺不詳,說“諱疾忌醫於病不利,因此公子不必隱瞞。我可是得了什麼重症?”秋公子沒有回答,只從懷裡取出一支青花瓷小瓶,從中倒出一粒硃紅的丹藥,伸手遞給花飛雪說“不是什麼重症,姑娘你不必掛心,先服了這顆硃砂丹,其他的容後再說。”花飛雪略一遲疑,便把丹藥接過來服了。只覺五臟六腑一陣灼熱,倏忽間出了一身的汗,卻也覺得周身利了許多。秋公子凝視她片刻,直白問道“姑娘,你可聽說過冥月宮麼?”花飛雪一怔,心想他既然這麼問,必是認得那面白玉牌,再隱瞞也是無益,便點了點頭。

“那麼可否再問一句,你與冥月宮是什麼關係?”秋公子聲平和,面上看不出半點喜惡之

花飛雪想了想,決定將冰鏡雪蓮一節略去不提,畢竟那是眾人爭奪的寶物,這秋公子身份未明,難保不會節外生枝。而現在,又拿不準他跟冥月宮的親疏遠近,便說“我在山上採藥,碰到一個帶著面紗的黃衣女子,言語不和便跟我動手,我打不過她,後來才知她就是冥月宮黃旗旗主段夜華。”說到此處,花飛雪小心觀察他的面,卻還是看不出半點端倪,只得繼續說道“後來我被得走投無路,只得跳下山崖,臨了便拽下了她間的玉牌。”說著將白玉牌拿在手裡,遞給秋公子看,說“我是鹽幫北苑的人,對江湖事所知不多,卻也聽過冥月宮的名頭。秋公子忽然問我這些,可是與段黃旗有何淵源?”頓了頓,又淺笑道“說起來這冥月宮也真不簡單,就連遠在江湖之外的過往商賈都聽說過它。”秋公子看她一眼,聽出她言語中微有譏諷之意,卻也不接這個話茬,只溫言道“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是有些機緣,不知姑娘可否幫在下一個小忙?”花飛雪一怔,心想這秋公子看起來來頭不小,身份神秘,有什麼是需要自己幫忙的?但是經過昨晚,二人雖然各自有所保留,卻也彼此欣賞,便道“秋公子請說。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的,花飛雪決計不會推辭。”秋公子邊揚起一抹如玉般情淺明朗的笑意,看一眼樊素,說“拿筆來。”樊素怔了怔,沒想到主子在冰天雪地裡竟忽然要寫字,但還是手腳麻利地找齊了筆墨,安排另一個家奴弓站好,給少主當桌案用。

花飛雪靜立在一旁,披了紫貂皮風后暖和了不少,氣血也順暢了些。只見秋公子揮筆在宣紙上寫了些什麼,姿勢極是風雅,寫完後折起來包在一個淡金的錦囊裡,說“你拿著這個前往西南的連家寨,把這錦囊給連家寨寨主連佩穆成,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花飛雪接過,心想,又是連家寨,可不要碰到那對難纏的兄妹才好。不過,這差事任何一個家奴小廝都做得,為何偏偏要我去?可是雖然心裡這樣想著,卻還是答應說“好。”秋公子溫溫一笑,又說“在見到連寨主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打開錦囊。另外,須得在七之內到達。以上這兩點,你可做得到嗎?

花飛雪點點頭,正待要說什麼,這時身後忽然傳來洛千夏的聲音,帶著一絲驚喜和釋懷,遠遠喊她“花飛雪!——我可找到你了!”遠處站著一個身穿天青羽緞的筆少年,濃眉大眼,輪廓很深,同是俊朗,卻與秋公子的細緻秀雅不同。洛千夏身後跟著一眾鹽幫子弟,手上均拿著子鏟子,已在雪山裡搜尋許久了,哪知竟會在山腳下看到她。

花飛雪一愣,隨即也有些驚喜,過去兩步,說“洛千夏,你怎麼在這兒?”洛千夏見她安然無恙,懸了兩夜的心終於放下,故意板起臉說“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吧?”說話間已經走近,目光觸及她肩膀上的紫貂披風,又看見她身邊站著位面如冠玉的布衣公子,揚了揚眉問“這位是?”花飛雪將錦囊收到袖袋裡,上前一步介紹道“這位是秋公子,全憑他半路相救,我才能逃過這場雪崩。”說完又指了指洛千夏,說“這位是鹽幫北苑的…”她的話還沒說完,這時只見一騎快馬從半山坡上飛奔而來,一個鹽幫弟子模樣的人翻身下馬,遞給洛千夏一個包裹,又把馬韁繩遞給花飛雪,說“大師兄,你要的東西全在裡面了,你們快走吧。”洛千夏這才想起時間緊迫,越早上路就越穩妥,於是朝秋公子點了點頭,無意再應酬下去,說“這位公子,我們有事先告辭了,後會有期。”說著不由分說把花飛雪抱上馬,一鞭子打下去,馬兒長嘶一聲,四蹄翻飛,撒腿就跑。

花飛雪不知發生何事,一頭霧水,在馬背上回頭望一眼秋公子,只見他背手站在雪裡,一襲尋常布衣,卻是說不出的貴氣俊雅。這時忽然想起他的紫貂披風還在自己身上,忙解下來想擲還給他,卻見樊素頑皮一笑,上前一步朝她喊道“不用還啦!拿這個換吧!”馬兒越跑越遠,花飛雪依稀看見他手裡拿的是一塊玉牌,往懷裡一摸,果然不見了段夜華的那塊白玉牌。想是樊素頑皮,不經意間給抄了去,又或者是他主子授意他那麼做的?不過那是額外得來之物,原本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當下揚一笑,說“好吧,後會有期。”說著又往樊素身邊看了一眼,只見秋公子云鬢烏髮,容貌分明白皙俊雅,細緻臉龐中又帶著刀削一般堅毅的輪廓。花飛雪收回目光,勁馬朔風中,在洛千夏懷裡回過頭去。

2。

“你要帶我去哪裡?”花飛雪回過頭來問洛千夏。眼看離雪山越來越遠,馬兒還沒有停下之意,原本以為他只是要帶自己去附近的某個地方,哪知竟然跑了半個時辰還沒到。適才服了秋公子的硃砂丹,現在藥入體,身子好了許多,眼中又浮現那種漆黑的彷彿可以把握一切的光芒。

“去乾坤門。”洛千夏沒有看她,只是又揮了一下馬鞭,馬兒越發撒蹄狂奔。

花飛雪有些詫異,說“這就直接往乾坤門去了?不行,我還沒跟秦叔叔道別呢。”

“我已經幫你道過別了。洛千秋選子眼看就要到了,我們還是早點到的好。免得失禮於人嘛。”洛千秋望著前方,一雙大眼在晨曦裡忽閃忽閃。

“不行,你放我下來。”花飛雪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知道他一旦說話不敢看人就是心中有異,說“我要親自回去跟秦叔叔道別,再收拾些衣衫細軟,哪能這麼倉促就上路了。”洛千夏避無可避,只好低頭看她一眼,聲音裡帶了點懇求,說“就別回去了。直接去乾坤門吧。時間來不及了。”花飛雪使勁一拽馬韁,馬兒四蹄揚起,又衝出幾步才停下來,說“你一向不支持我去乾坤門選秀的,怎麼現在倒這麼積極了?肯定有古怪。”說著就要拉扯韁繩掉轉馬頭,卻被洛千夏攔住,聲音裡的央求更甚,勸道“就別回去啦。”花飛雪看他一眼,佯作生氣,作勢就要翻身下馬,卻被洛千夏一把環住,無奈說“好啦,我實話告訴你,山上有人來了。——你肯定不想見到的。”花飛雪見他被問兩句就說了實話,暗自好笑,心裡也騰昇出一抹暖意,說“無論來者是什麼人,我總要回去見一見秦叔叔的。”說著從袖子裡拿住一片半張巴掌大的白花瓣,笑道“你看,這是什麼?”光下只見那白片花瓣在花飛雪手心裡粲然生輝,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帶著寒氣的香味。洛千夏愣了愣,驚道“這是…冰鏡雪蓮?”花飛雪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說“可惜,我拼死摘下那朵花,卻只能保住一片花瓣。”說著合上手掌,一字一頓,聲音卻很輕,說“不過,總有一天,我要他們加倍還我。”洛千夏萬沒想到傳說中的奇花冰鏡雪蓮竟然真被她採到了,又有些後怕,埋怨道“我勸你的話都白說了嗎?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前仆後繼地因為那朵花而失了命,你跟我不是最清楚的嗎?”說到此處,又有些好奇,問“不過,你是怎麼做到的?還有那個秋公子,我看他身量瘦長,姿態拔,是練武的好架勢,可不知是什麼來歷?”花飛雪淺淺一笑,說“先回山上吧。其餘的我路上慢慢講給你聽。”洛千夏見她執意要回去,沒辦法只好順著她,抱怨道“一定要回去嗎?哎,花飛雪,從小到大都是我聽你的,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好啊。”花飛雪回頭朝他嫣然一笑“——下次吧。”說罷秀手一收,掉轉韁繩策馬往山上奔去。

光之下,皚皚雪原泛著金光,其後是綿延的山脈,白茫茫地連成一片。訓練有素的家奴無聲地在雪地上行走,留下來一排整齊的腳印。

這時樊素喊了聲停,揭開轎簾,說“少主,請上轎吧。”秋公子搖搖頭,說“不了,我想再走一會兒。”樊素生怕少主累著,便拿出水囊,擰開蓋子遞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少主,方才您示意我偷了那姑娘的牌,我看她穿走了咱們的紫貂披風,便說拿這個來換,心想這樣後也好相見些,您不會怪我吧?”秋公子看他一眼,說“你做得很好。”樊素受了誇,嘿嘿一笑,又面惋惜之,說“不過也可惜了。價值連城的紫貂就換了這麼塊玉牌。——說起來,少主讓她去連家寨做什麼,其間可有深意?”說著仔細一想,說“我看那姑娘指甲發青,莫不是中了什麼毒吧?”秋公子的笑容永遠都是溫和淺淡的樣子,揚了揚角,聲極為平常地說“她中了冥月宮的‘月下香’,若無解藥,七之內必定腸斷而死。”樊素一愣,只覺那樣一個美貌無雙的可人兒要是死了當真可惜,說“啊?那連家寨可有解藥?少主說是讓她幫忙,實則是想救她命吧?”頓了頓,又問“可是少主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呢?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也是好的。”秋公子輕輕嘆了一聲,說“月下香這種毒,不單能腐蝕人的身體,還能摧毀人的意志。它能喚起人心裡最深處的記憶。初期讓中毒者心思脆弱,易哭。接下來毒侵入五內,就會思維紊亂,心智崩潰,最終心裂腸斷而死。那位姑娘不簡單,中毒之後仍能保持清醒,只是身體上略顯虛弱,可見是個心志極強的人。”想起月光下那張蒼白的,凝神聽他簫聲的如玉容顏,秋公子也微覺惋惜,說“若是告訴她真相,一旦她意志鬆懈,心念軟弱,毒反而會擴散得更快。”樊素怔了怔,說“原來她中了這麼厲害的毒。真可憐,自己快死了都不知道…那種毒,天下間可有藥能解嗎?”說到這裡他想起什麼,眼前一亮,說“少主給她服了一顆硃砂丹,可救得了她嗎?”秋公子道“硃砂丹只能暫時壓制住她體內的毒。不過連家寨寨主擅於解毒,又與我有些情,如果能如期看到我的錦囊,相信她就不會有命之憂了。”樊素微微鬆了口氣,說“那太好了。那樣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不明不白死了當真可惜。”說著滿眼崇拜地看向秋公子,說“少主您真是…哎,怎麼說呢?神通廣大,料事如神!

小的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您了。您給她指了一條活路,卻說是讓她幫您個小忙,她如果夠講義氣真的去了,那就有生路。如果她沒去,或者事先偷看了錦囊,是死是活,便與人無尤了。——這就要看她的為人了。”雖然面上總是掛著溫雅的笑容,秋公子眼睛最深處的漠然始終如初,說“我們奉命出來調查冥月宮,三個月來進展不大。本來我想,如果她是冥月宮的人,知道些有用的消息,我就親自想辦法為她解毒。可惜她不是,救不救她也都無關緊要了。——萍水相逢,我能為她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樊素從小侍候少主,卻至今也不能完全把握他的格,有時候仔細深究起來,常常覺得心頭髮涼。現下只得附和道“少主說得是呢。——不知段黃旗的白玉牌,咱們拿來又有何用?”秋公子往轎子走去,示意他揭開轎簾,樊素眼明手快,忙妥帖地安頓少主在轎子中坐好。秋公子在柔軟溫暖的轎子座上閉上眼睛,纖長的睫在俊朗面孔上籠罩出一圈鴉的陰影,說“跟你說了會子話,比走路都累。你真是越來越囉嗦了。”聲音一如尋常,淡淡的,溫潤的。卻嚇得樊素脊背直出汗,生怕少主真的生氣了,趕緊退下一步,惶恐道“小的知錯了。少主您先休息,到地方了我叫您。”說完,忙放下轎簾退了下去。

秋公子閉目養神,容顏如玉器一般清冷秀澤,一路上沒有再說話。

3。

到了山頂,回到久違了的桃花塢,花飛雪斜倚到榻上,此刻方覺疲憊不堪。

房間裡一片明亮燻暖,香籠裡依然點著百合香,小爐裡呼呼冒出的熱氣燻化了窗花。想到自己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前往乾坤門了,心裡不是沒有惆悵的。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是北苑今年秋天新來的一撥學徒,一概都叫她跟洛千夏師姐師兄的,說“師姐,請您到昭陽苑去一趟。”花飛雪輕聲斥道“瞧你說話沒頭沒尾的。誰找我去昭陽苑?”

“這個…”那小師弟支支吾吾了半天,說“您去了就知道了。…杜鵑姐姐讓我偷偷請您過去,不讓我說的。”花飛雪輕笑一聲,說“好吧。你沒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杜鵑是誰的近身侍女,鹽幫有哪個人不知道呢?說著打開房門跟他走了,淺淡的笑容卻一點點褪了下去。

——其實,早就猜到來的人是她了。

只是不知道洛千夏為什麼忽然轉變了對她的態度,那麼不情願自己見到那個人。

昭陽軒是鹽幫北苑正中心的一處院落,平素來了貴客都住在這裡。此刻暮四合,苑內樹木掛滿霜雪,枝頭壓著密密實實的雪塊,光是望著就覺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