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假扮盜自投法網真仗義暫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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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狗低頭同了一班平朋比為的無賴打到陶家,不見了妹子杏娘,便趁勢搶了些東西,尋舊路回家。哪曉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時秋盡冬初天氣,凡各府州縣監牢內有那十惡不赦的重囚,例於此時處決,是雙縣知縣高捷接得聖旨到來,開讀過了,即把處決有名的幾個斬犯到了五更時分綁到十字街坊行刑。當下高公帶了一二十名勇家丁,又點起民壯守兵,共有五六十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路鳴鑼擊鼓,劊子手押了犯人,吆吆喝喝而來,恰撞見了狗低頭那一夥人。官兵看見,認是劫法場的,大家一齊動手,掄槍放箭,早已傷了幾個,其餘無路可逃,俱被拿住,並不曾走脫一個。及至決完囚犯,把這些人帶至縣堂,高公仍教守兵人等密密地排列護衛,逐一叫來,每人先打三十大板,打到狗低頭,便大叫道:“高年兄,我是梅富,難道也把我打!”高公聽了,快教掌嘴,直等打完,才問道:“你們好大膽,清平世界,城之內,就如此猖獗,若在深山曠野之所,一發了你不得。快快招來,免得再受苦楚。”那些人個個打得七死八活,哪裡分說得出半句。單有狗低頭,皂隸行杖時,便有那班相知的衙蠹招架,分外打得輕些,故此還掙扎得起,便一步步爬上堂去道:“犯弟就是梅富。”高公大喝道:“-!什麼犯弟。”叫把夾伺候。狗低頭聽見討夾,嚇得死去復-,半晌又叫道:“只求大人看先父分上,輕恕了犯人,生死俱。”高公道:“你既是梅恩師之子,乃是清白世裔,平素為非作歹,無所不至,今又犯了這個大法。你明火執仗而來,不是替人劫法場,就是劫庫劫牢。恩師在天之靈恨不得我一敲死你,若此番輕放,可不是得罪我恩師了。”狗低頭再分辯,早被高公喝下去。叫餘犯人等一一細問,實招得如此如此,盡是梅大爺主使,並不幹小的們的事。狗低頭又爬上來稟道:“陶家是犯人的至戚,自古說是親不為盜,在犯人身上還該輕恕些。”高公道:“你可曉得如今是盜不為親了。且俟陶家報過失盜情由,再行審問。”都教上了刑具,押入重囚牢內,按下不題。
再說陶夫人家中,直等狗低頭一般去後,方才叫起地鄰來,已是無及了。那些地鄰都說道:“強盜雖去,夫人可教人寫些狀子失單,我們當替夫人出力,同到縣裡報官追捕。”陶夫人一頭哭一頭想道:“若是強人打劫倒也易處,如今明明是那人做的勾當,教我怎生用法。若不去告,外人反有議論,相公回來又道我無主意;若是告時,還是說出那人好,還是不說出來好?”心中並無主意。
到得天明,外邊沸沸揚揚傳將進來道,昨夜的強盜都被縣官親自拿獲了。夫人聽見,疑惑未真。只見一連十數人,盡是眾口同詞。陶夫人便對眾人說道:“如今強盜既已敗,便寫一張狀紙,只求官府存案緝拿的意思,看官府如何處置。”眾人一起道:“夫人所見不差,竟如此便了。”便央近處市館先生寫一呈狀道:報告官屬陶旺具告為實陳被盜顛末、懇賜電情追剿事。義父陶總兵於今年四月赴京候選,義兄陶景節亦於五月內省親去訖。不意今月二十四更時分,突遭大盜一夥三四十人,青紅其面,明火執仗,殺入內室。旺等夢中驚駭,潛避得脫,衣飾細軟,罄劫一空,不知去向,地鄰張大李二等證。切思被盜殺劫,地方大變,不得不據實陳明,伏乞天台立著應捕人役嚴緝群盜,追贓正律,實為恩便。上告本縣正堂老爺施行。
年月具陶夫人又叫眾人唸了一遍,即叫家人陶旺同了地鄰等到縣首告。恰好高知縣正坐早堂,收陶家狀詞,便調出狗低頭一起復審,個個仍推在梅富身上。高公道:“所犯皆同,首從有別,梅富宦門之了,雖素行不軌,難道這樣利害他也不知?說陶家是他至戚,怎肯就起此歹念?都是你們這班潑賊助紂為,攛掇他釀成此事,還要推幹。”叫把王乙、俞甲一起夾起來,王乙等熬痛不過,只得招來。放了夾,各重責三十板。梅富雖是陶家至戚,然被惑倡首,罪與王乙等同,俱應杖一百,三千里。馬四、牛五等俱杖八十,二千里,便當堂判下審單道:審得梅富,宦商之不自好者也。賦兇暴,立心狠毒。恃先人之蔭,不為善而喜作惡;逞夜郎之威,專害人而圖利己。兼以犬豕為朋,故心愈狠而手足如同草芥。殺妹於前,豺狼是伍,故愈兇而骨視若仇敵。劫姑於後,數其罪不啻彌天,書其愆,易勝罄竹。惟是殺妹者,妹遠蹤而事可寢。劫姑也,姑身而惡遂昭。按茲律例。倡首法宜加等;鑑彼苦衷,涉親情或可原。三千里外勞肢體,以冀自新;一百杖中重鞭答,而勵改惡。馬四牛五,略處減等。王乙俞甲,並宜從重。爾等當亦俯首無辭、問心有愧者矣。
高公判了審單,即叫備文連招申詳各上司定奪不題。再說梅小姐當夜在陶夫人家中得了消息,同佛奴揹著包囊,黑暗中望街坊亂闖。挨出城門,走不上一里路,前面阻著一條大河,並無船隻可渡。向佛奴哭道:“不如向此清捐軀殞命倒是長策。”佛奴又極力解勸。忽見對港內搖出小小漁船來,佛奴忙把手招道:“搖漁船的,煩你擺個渡。”那船上人聽得,便攏過岸來道:“二位娘子要過河麼?”佛奴道:“正是,勞動老人家渡我們過河,送你酒錢。”便扶了小姐下得船來。老頭兒看見杏娘不住淚,便問道:“小娘子為何如此,莫非有甚苦楚事麼?說與老漢,或者替你消得愁、解得悶也不可知。”佛奴代小姐把前後事情略略告訴一番,那老者道:“阿彌陀佛,世上有這樣狠人,但如今娘子們想到哪裡安身去?”佛奴道:“正是走投無路的苦哩。”那老者道:“我倒想著一處,可以安得身、躲得難的,但未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佛奴道:“若是果然,煩老人家試說與我知道。”老者道:“此去七八里,離城共有十里路,地名上灣村,正通著此河。村上不多幾家人家,極是幽僻。過東去更冷靜些,有一尼庵,庵中有兩個老尼居住,況且地方冷落,並無遊人來往。娘子們想一想,若是住得,老漢便送你們去,不要什麼酒錢。常言道:為人處處行方便,福也增來壽也增。”佛奴道:“哪有勞而不酬之理,如此快送我們去便了。”老者答應,棹動小船,不多時早已搖到。便彎住船,攛了跳板,佛奴請小姐道:“事已如此,請小姐寬心到庵內去暫避幾時,凡有事小婢在此,切莫憂壞了身子。”那老者引路,佛奴送小姐剛剛上得岸來,只見幾間草房之內閃出幾個大漢來問道:“你這兩個女子是哪裡來的?”佛奴、杏娘嚇得半死。正是:才躲得霹靂,又撞著雷公。
漁船上老者嚇得在地上亂滾。那些人又問時,佛奴只得擔著驚惶答道:“我們主婢二人城中逃難來的。”內一人道:“清平世界躲什麼難?你且說個細來我自有分曉。你們不要害怕,我們不是什麼歹人,傷你命、劫你財的。”那老者便在地上爬起來亂拜道:“如此極好。”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佛奴把前後始末說與他們聽了,那人問道:“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佛奴道:“正是。”那人便笑道:“原來就是湛大哥思想的,請起來。可曉得小可們麼,小可叫做賈龍,在攢戟嶺上聚義。今年四五月問,湛翌王大哥在我寨中住了五十多天,後來又有一個陶景節,是他的妹夫,也來同住幾,兩人一齊上北京去了。我們如今正這裡左近要尋訪梅富來,與湛大哥出口氣。今早兩個弟兄出城,已曉得他所為之事,不道又在小姐面上作工夫,自害自己的命。我們倒不與他計較了,如今小姐要往何處躲難?令兄既已自敗,料無第二個與你作對,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內暫住幾,等待湛大哥消息到來,小可們與你定奪便了。”杏娘嚇了一嚇,聽了這番話,只是開不得口,心上想道:“怎麼湛生與陶表兄俱逗留這樣去處,又說思想我,又說等待他消息替我定奪,言語甚是可疑。又叫我住在尼庵中,我想他們既是強盜,豈有好意,倘又做出事來,那時總是一死。”便回身向河內要跳,佛奴又一把抱住。賈龍道:“想小姐疑我們是歹意,反如此,豈不倒害了小姐。”便設起誓來道:“賈龍若有半點歪念,教我身首異處,死於非命。”杏娘聽到此處,方才回念道:“或者世上原有幾個好人,難道盡如我哥哥梅富的。”賈龍又道:“這庵內有我兄弟的姨娘在此出家,只我兄弟常來省視,此外並無人來往。今若小姐住此,連我兄弟也不來了。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超拔了我們,那時同來拜見。”杏娘見是真誠,只得應允。賈龍道:“且住,容我們叫住持出來,先與他說明了才好。”當下賈龍的結義兄弟叫做蔡大能,走到裡邊,請了自己的姨娘來到。杏娘、佛奴俱相見過了,賈龍把小姐借住庵中的一段話說與他知道,又取出白銀二十兩代為小姐薪水之費,分咐道:“煩老孃好生看待則個。”說罷,竟同眾人一徑去了。有詩一首贊賈龍道:棄擲黃金貯阿嬌,堂堂不愧綠林豪。
岸然揮手出庵去,肝膽於今屬此曹。
那漁船上老者也得了些賞賜,佛奴向他叮囑不可洩漏,老者點頭答應而去。杏娘到得庵內,老尼便請拜佛,杏娘道:“奴家在死裡逃生過來,自謂皆是前世業因。如今願拜為弟子,朝夕唸誦些經文,修個來世,望師父勿拒。”那老尼道:“小姐差矣。你是貴室嬌娃,怎想做這勾當,後還要受五花封誥。如今暫時藏形斂跡於此,等老尼服侍你幾時,耐心守去,莫要悲傷壞了身子。就是你方才遇著好人,也是吉人天相。”杏娘道:“正要請問這兩個,真個什麼樣人?”老尼道:“那姓蔡的是我外甥,姓賈的便是同結義的。他們雖在綠林中,卻也仗義好施。前在此打聽什麼狗低頭,要尋著他來結果命,道是為人極狠,要把親妹子賣良為賤。又尋個釁端,把一個好人竟說與妹子通姦,捏他強盜,也要害他命,幸喜得逃走到他們山上住了幾時,方送上北京去了。昨住在城中,今早來說,那狗什麼自己又犯盜情事體,被官府監在牢中,正在要起身上山,恰遇見了小姐們來到,又做了一樁好事。”杏娘聽了這番話方才放心,心中那賈龍不盡。
休題杏娘投庵之事,再說那陶景節,當時在蕪湖關上尋了湛翌王半個多月,不見下落,到那被店家勒了眾人保票方得脫身往北。一路餐風宿水,到得京中,尋個客寓住了腳,即到兵部衙門前帖了曉字,問父親陶藥侯消息,又到四川會同館中去問,人道三四前來了一次,這幾並不見來。正說話間,恰好陶公從外走進來,看見了兒子,不勝之喜,即教搬了行李,竟到前門上西河沿五斗齋寓所。陶公再細問家中之事,景節先告過母親平安無事,然後說及自己出門,在攢戟嶺遇見阿舅湛翌王,兩人正好作伴而來,不意到了蕪湖關上,一同街坊遊玩走失了的話,細細述過了一遍。陶公聽了,便呆了半晌道:“哪裡說起,大舅子這樣命運乖蹇,我意把你表妹梅小姐與他議婚,此事只索罷了。”便跌腳長嘆幾聲。景節又說及萬安屯賈龍的義氣道:“倘父親有處提拔他,也是方便之事。”陶公道:“且從容相機而行,慢慢商議未遲。”家人外邊報進道:“新任江南蕪湖鈔關戶部全爺來拜,必要面會的。”陶公便對兒子道:“你阿舅消息,只在那人身上。”原來這全主事也是成都府人,甲科出身,名叫希旦,號汝玉,與陶公有一脈表親,新授得此職,即要出京,曉得陶公在此,故來拜別。陶公出去他到內,拜見入坐,通過寒暄,閒話中便把湛翌王之事囑託一番。那全公一一牢記在心,吃過兩道茶,即別去了。陶公隨到他寓所回拜,送些程儀之類,亦即別過。要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