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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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壞,比誰都壞,但是您比我還壞!
…
”內莉說這話時臉發白,兩眼閃出了光;甚至她那發抖的嘴也變得煞白,而且由於某個強烈的覺猛地襲來而變得口角歪斜。老人惶惑地看著她。
“對,比我還壞,因為您不肯寬恕您的女兒;您想把她完全忘了,因此您才想收養另一個孩子,難道自己的親生孩子能忘掉嗎?難道您會愛我嗎?您一看到我就會想到我不是您的親生孩子,您有自己的女兒,可是您自己把她忘了,因為您這人心狠。我不願意住在狠心的人家,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
”內莉嗚咽起來,匆匆瞥了我一眼。
“後天基督就復活了①,大家都會互相親吻,互相擁抱,大家都會言歸於好,所有的過豬都會得到原諒…我早知道了…就您一個人,就您…哼!狠心的人!給我走開!”她說罷淚滿面。這一段話她好像早想好了,而且早背了,就準備老人再一次請她住到他家去的時候說出來。老人聞言吃了一驚,臉變得煞白。他臉上出一種痛定思痛的表情。
“幹嗎大家都這麼替我擔心?何苦呢?幹嗎呢?我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內莉驀地在一片狂狀態中叫道“我要去討飯!”
“內莉,你怎麼啦?內莉,我的朋友!”我不由得叫道,但是我的喊叫只是火上加油。
“是啊,我還不如去沿街乞討好,我決不留這兒,”她一面痛哭,一面叫道。
“我母親也乞討過,她臨死的時候親口對我說過:寧可窮,寧可乞討,也不要…向人乞討並不可恥:我不是向一個人乞討,而大家並不是一個人:向一個人乞討――可恥,可是向大家乞討,並不可恥;一個女乞丐這麼跟我說過;因為我小,我沒地方掙錢。因此我要去向大家乞討。可待在這兒,我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我就是壞;我比所有的入都壞;瞧,我多壞!”說罷,內莉驀地、完全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地從小桌上抄起一隻茶杯,猛一下摔到地上。
“瞧,現在摔破了,”她以一種挑釁般的洋洋得意的神情看著我,加了一句。
“一共有兩隻茶杯,”她又加了一句“我要把另一隻也摔碎…看您用什麼喝茶?”她像發狂一般,彷彿在這瘋狂中到一種快,她自己也好像意識到這樣做是可恥的,這樣做不好,與此同時,又彷彿在給自己火上加油,繼續胡鬧。
①指後天就是復活節了。
“這孩子有病,萬尼亞,我看這樣吧,”老人說“要不就…我真不懂這孩子到底怎麼啦,再見!”他拿起帽子,跟我握了握手。他似乎非常傷心;內莉可怕地侮辱了他;我心裡亂糟糟的,不知是什麼滋味:“你也不可憐可憐他,內莉!”就留下我們兩人的時候,我叫道“你也不覺得,不覺得害臊!不,你不是個好人,你的心的確很壞!”我沒戴帽子就跑出去追老人。我想把他送到大門口,哪怕說兩句話安安他也好。我跑下樓梯時,眼前好像還看見內莉那張由於我的責備而變得煞白的臉。
我很快就追上了我的那位老人家。
“這可憐的孩子受了很大委屈,她也有自己的傷心事,請相信我,伊萬;是我大吹大擂地向她說起我的痛苦,”他苦笑著說道“是我刺痛了她的傷口。俗話說,飽漢不知餓漢飢;我看呀,萬尼亞,還得加上一句:餓漢也不會了解餓漢,好了,再見!”我本來想顧左右而言他,對他說件不相干的事,可是老人只是揮了揮手。
“別安我啦;你還是留神,別讓你那小姑娘又跑了;她那模樣好像有這意思,”他憤憤然加了一句,說罷便邁開大步,匆匆離去,一路上揮著手杖,敲擊著人行道。
他怎麼也沒料到竟被他不幸言中。
我回到家後,使我恐懼萬狀的是,在家裡,我又找不到內莉了――當時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啊!我衝到外屋,在樓梯上找遍了,找她,喊她,甚至敲遍了左鄰右舍的所有房門,問他們有沒有看見內莉;我簡直沒法相信,也不願相信:她居然又跑了。她怎麼會跑掉的呢?這樓就有一個大門;當我跟老人談話的時候,她必須從我們身旁走過呀。但是使我十分氣餒,我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可以先躲在樓梯上的什麼地方呀,等我回來,走過去以後再跑,因此我無論如何不會遇見她。反正,她不會跑遠。
我心慌意亂地又跑出去找,為了以防萬一,我沒鎖門,讓門開著。
我首先跑到馬斯洛博耶夫家。但是馬斯洛博耶夫夫婦都不在家,他不在,亞歷山德拉謝苗諾笑哪也不在。我給他們留了張條,告訴他們新的不幸,並請他們,如果內莉上他們家的話,立刻通知我,接著我就去找大夫;他也不在家,一個女傭人告訴我,內莉除了上午來過一次以外,再也沒來過。怎麼辦呢?我跑去找布勒諾娃,我從我認識的棺材店老闆娘那兒知道,女房東從昨天起就因為什麼事被抓進了警察局,而內莉從那時起就沒人見過。我累垮了,筋疲力盡地又跑到馬斯洛博耶夫家;也是同樣的回答:誰也沒來過,連他倆也沒回來。我寫的那張字條還放在桌上。我該怎麼辦呢?
當我萬分懊惱地回家時,已經很晚了。這天晚上我本來要去看娜塔莎;還在上午她就打發人來叫我去。但是這天我甚至連一口飯也沒有吃,一想到內莉,我就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想“難道這病竟會產生這麼匪夷所思的後果?她該不是瘋了或者快瘋了吧?但是,我的上帝,她現在在哪呢?我上哪才能找到她呢?”我正在長吁短嘆的時候,猛抬頭,霍地看見內莉就站在離我幾步遠的b橋①上;她站在路燈下,沒看見我。我想跑到她跟前去,但是又站住了。
“她在這兒幹嗎呢?”我惶惑地想道,我相信我現在再也不會把她丟了,因此決定少安毋躁,先等等,看她在幹什麼。過了約莫十分鐘,她一直站著,注視著過往行人。最後來了一位穿著講究的老先生,內莉便走到他身邊:那老人並不停步,而是邊走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什麼東西,遞給了她。她向他鞠了一躬。我簡直說不清我在這一剎那的受。我心痛碎;就像有一件珍貴的東西,我喜愛、珍惜和寶貴的東西,此時此刻當著我的面受到了羞辱,遭到了唾棄,但同時我又不潸然淚下。
是的,我為可憐的內莉潸然淚下,雖然與此同時我又到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她並不是因為窮才去乞討的;她並不是被人拋棄、被人遺棄,落街頭,自生自滅;她並不是從狠心的欺壓者那裡逃跑的,而是從愛她、細心照料她的朋友那裡逃跑的。她像在建立豐功偉業,想使什麼人大吃一驚,或者想使什麼人害怕似的;她好像在對什麼人自吹自擂,炫耀自己似的!但是一件秘密的事已在她心中漸漸醞釀成…是的,老人說得對: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她心中的創傷無法癒合,因此她好像存心用這種神秘莫測,用這種對我們大家的不信任來極力刺自己的創傷似的;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為樂,以這種只顧自己受苦受難(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為樂。這種刺自己的創傷並引以為樂的心態,我是明白的:許多受到命運折磨並意識到命運對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損害的人都有這種存心加劇自己痛苦並引以為樂的心態。但是內莉到底能夠抱怨我們什麼呢?我們對她怎麼不公平了呢?她好像要用她的任搗亂和反常的舉動來使我們大吃一驚,嚇唬我們似的,彷彿她真的在我們面前自吹自擂似的…但是不!她現在只有一個人,我們中間誰也沒看見她在向別人乞討。難道她在自得其樂?她要這施捨幹嗎呢?她要這錢又有什麼用呢?
①指彼得堡葉卡捷琳娜運河(現名格里鮑耶夫運河)上的昇天橋。
她收下別人給她的施捨以後就走下橋頭,走到一家燈火通明的商店的窗戶前。她就在這裡數起了地討到的錢;我站在離她十步遠的地方。她手裡的錢已經不少了;她分明一大早就在向人乞討。她手裡塔緊錢就跨過馬路。走進了一家雜貨鋪。我立刻走到這家小鋪門口(大門開著),看她在這家鋪子裡究竟要幹什麼了我看見她把錢放到櫃檯上,人家給了她一隻茶杯,很像她今天上午打碎的那隻茶杯,也就是她想借此對我和伊赫梅涅夫顯示她有多麼壞的那隻茶杯。這茶杯大概要十四五個戈比,也許還不到。店老闆把茶杯用紙包好了,捆好後給了內莉,於是內莉便高高興興地急忙走出店門。
“內莉!”當她走到我身旁的時候,我叫了一聲“內莉!”她打了個哆嗦,瞧了我一眼,那隻茶杯從她手裡滑落下來,掉到馬路上,摔碎了。內莉面蒼白;但是她瞧了我一眼之後,深信我全看到了,也都知道了,她的臉刷地通紅;她臉上的紅暈說明她羞慚無地,十分痛苦。我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回了家;路並不遠。一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回到家後,我坐了下來;內莉站在我面前,若有所思,神情尷尬,面依然十分蒼白,她垂下雙眼,看著地面。她不敢抬頭看我。
“內莉,你出去要錢錢啦?”
“是的!”她悄聲道,頭垂得更低了。
“你想要夠了錢,去買茶杯,把今天上午打碎的那隻賠我?”
“是的…”
“但是,難道我為這隻茶杯責備過你,罵過你嗎?內莉,難道你就看不出你這樣做有多壞,是多麼自鳴得意的壞東西嗎?這好不好?難道你不覺得害臊嗎?難道…”
“害臊…”她用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悄聲道,說罷,一顆淚珠滾下了她的腮幫。
“害臊…”我跟著她重複了一遍“內莉,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請原諒我,我們和好吧。”她瞅了我一眼,眼淚奪眶而出,她撲過來,趴在我脯上。
就在這時候,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飛也似的走了進來。
“什麼!她在家?又跑了!啊呀,內莉,內莉,你倒是怎麼搞的嘛?還好,起碼回來了…您在哪找到她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向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使了個眼,叫她別問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親熱地告別了內莉,她還一直在哀哀痛哭,我又央求好心的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坐在這裡陪陪她,直到我回來,我說罷便跑到娜塔莎那裡去了。我去晚了,因此很著急。
這天晚上將決定我們的命運:我有許多事要跟娜塔莎說,但是我還是進了幾句話,談了談內莉,我把發生過的一切詳詳細細地都說給她聽了。我說的故事使娜塔莎很興趣,甚至使她到吃驚。
“我說萬尼亞,”她想了想,說道“我覺得她愛你。”
“什麼…哪能呢?”我驚訝地問。
“是的,這是愛的開始,女的愛…”
“你怎麼啦,娜塔莎,得啦吧!她還是個小孩呀!”
“快十四歲啦。這是因你不理解她的愛而產生的恨,再說,說不定她自己也不瞭解她自己;這恨雖然有許多孩子氣,但卻是嚴肅的、痛苦的。最主要的是她嫉妒你對我好。你是那麼愛我,大概你在家裡淨惦記著我一個人,說的是我,想的是我,因此很少去注意她。她發現了這一點,這刺痛了她的心。說不定她想同你談談,覺得有必要在你面前敞開自己的心扉,但又不知道怎麼說,害羞,自己都不瞭解自己,她在等機會,可你非但不讓這個機會快點到來,反而疏遠她,離開她,跑來找我,甚至她生病的時候還整天價往外跑,撇下她一個人。她哭的就是這個:她缺少的就是你,最使她傷心的是,你竟沒有發現這點。她明天準會因為這事而生病。你怎麼能撇下她到我這裡來呢?快回去,快回到她身邊去…”
“我本來倒沒有想撇下她,可是…”
“對,是我請你來的。可現在,快回去吧。”
“這就走,不過,不用說,這話我一句也不信。”
“就因為這一切跟別人不同。你想想她的遭遇,把一切好好想想之後你就信了。她生長的環境跟咱倆不同…”我還是很晚才回去。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告訴我,內莉又跟那天一樣哭個不停“而且又眼淚汪汪地睡著了”跟那天一樣。
“現在我可要走了,伊萬彼得羅維奇,菲利普菲利佩奇也這麼吩咐來著。他在等我,怪可憐見的。”我謝了謝她,然後坐在內莉頭。我竟在這樣的時候撤下她一個人,我自己也覺得難過。我思前想後地在她身邊坐了好久,一直坐到深夜…這是一個孕育著不幸的時期。
但是必須先說說這兩週內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