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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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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清慧說了這一番話,就催促費珍娥快去叩辭皇上。她帶著珍娥繞到乾清宮正殿前邊,看見崇禎已經坐在正殿中央的寶座上,殿裡殿外站了許多太監,分明要召見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們也快到了。

崇禎平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常在東暖閣或西暖閣,倘若離開正殿,不在暖閣,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這樣坐在正殿中央寶座上召見群臣卻是少見,顯然增加了召見的嚴重氣氛。魏清慧不敢貿然進去。在門檻外向裡跪下,說道:“啟奏皇爺,費珍娥前來叩辭!”說畢,起身退立一旁。

隨即,費珍娥跪下叩了三個頭,顫聲說:“奴婢費珍娥叩辭皇爺。願陛下國事順心,聖躬康泰。萬歲!萬歲!萬萬歲!”崇禎正在看文書,向外瞟一眼,沒有做聲,又繼續看文書。這時一大群朝臣已經進了乾清門,躬身往裡走來。費珍娥趕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隨魏宮人轉往乾清宮正殿背後,向眾姐妹辭行。

崇禎從文書上抬起頭來,冷眼看著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寶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禮,分班站定以後,才慢慢地說:“朕今召你們來,是要說一說故輔臣楊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許多朝臣攻擊他,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為朕出一良謀,獻一善策,更無人能代朕出京督師。楊嗣昌死後,攻擊更烈,都不能設身處地為楊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聲,怒氣衝衝地接著說“楊嗣昌系朕特簡,用兵不效,朕自鑑裁。何況楊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們各官見朕有議罪之旨,大肆排擊,紛壇不已,殊少平心之論。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諭爾等知之!下去吧!”眾官見皇帝震怒,個個股慄,沒人敢說二話,只好叩頭辭出。他們剛剛走下丹墀,崇禎又命太監將幾位閣臣叫回。閣臣們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禮,俯伏地上,等候斥責。崇禎說道:“先生們起來!”閣臣們叩頭起身,偷看崇禎,但見他神情愁慘,目有淚光。默然片刻,崇禎嘆口氣說:“朕昨夜夢見了故輔臣楊嗣昌在這裡向朕跪下叩頭,說了許多話,朕醒後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說:‘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朝中諸臣不公不平,連章見詆,故臣今歸訴皇上。’朕問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麼?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搖頭說:‘亦未然。諸臣住在京城,全憑意氣,徒逞筆舌,捕風捉影,議論戎機。他們並未親歷其境,親歷其事,如何能說到實處!’朕問他:‘眼下不惟中原堪憂,遼東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搖頭不答。朕又問話,忽來一陣狂風,窗欞震動,將朕驚醒。”說畢,連聲嘆氣。

眾閣臣說一些勸的話,因皇上並無別事,也就退出。

轉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廣方面的戰事沒有重大變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練人馬,暫不出來,而張獻忠和羅汝才被左良玉追趕,在湖廣北部東奔西跑。雖然張、羅的人馬也破過幾個州、縣城,但是經過洛陽和襄陽接連失守之後,像這樣的事兒在崇禎的心中已經麻木了。局勢有一點使他稍微寬心的是:李自成和張獻忠都不佔據城池,不置官吏,看來他們不像馬上會奪取天下的模樣。他需要趕快簡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陝西、三邊總督,填補丁啟睿升任督師後的遺缺。考慮了幾天,他在大臣中實在找不到一個可用的統兵人才,只好在無可奈何中決定將傅宗龍從獄中放出,給他以總督重任,使他統率陝西、三邊人馬專力“剿闖”主意拿定之後,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見兵部尚書。

自從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之後,陳新甲儘量在同僚和部屬面前保持大臣的鎮靜態度,照樣批答全國有關兵事的各種重要文書,處事機,案無留處境牘,但心中不免懷著疑慮和恐懼,覺得子很不好過,好像有一把尚方劍懸在脖頸上,隨時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間下一嚴旨,那尚方劍無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腦袋。聽到太監傳出皇上口諭要他趕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見。他馬上命僕人幫助他更換衣服,卻在心中盤算著皇上召見他為著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麼人對他攻擊,惹怒了皇帝。匆匆換好衣服,他就帶著一個心腹長班和一個機靈小廝離開了兵部衙門。他們從右掖門走進紫城,穿過歸極門(又名右順門),剛過了武英門前邊的金水橋,恰好遇見一個相識的劉太監從裡邊出來,對他拱手讓路。他趕快還禮,拉住劉太監小聲問道:“劉公,聖駕還沒來到?”劉太監向裡邊一努嘴,說:“皇上處分事兒急,已經在裡邊等候多時了。”

“你可知陛下為著何事召見?”

“尚不得知。我想橫豎不過是為著剿賊御虜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總是臉憂愁,不過還好,並無怒容。”陳新甲頓覺放心,向劉太監略一拱手,繼續向北走去。劉太監向陳新甲的長班高福使個眼。高福暫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劉太監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劉太監小聲說:“你回去後告你們老爺說,裡邊的事兒不必擔憂。如有什麼動靜,我會隨時派人告你們老爺知道。還有,去年中秋節借你們老爺的兩千銀子,總說歸還,一直銀子不湊手,尚未奉還。昨舍侄傳進話來,說替我在西城又買了一處宅子,已經寫下文約,尚缺少八百兩銀子。你回去向陳老爺說一聲,再借給我八百兩,以後打總歸還。是急事兒,可莫忘了。”高福連說:“不敢忘,不敢忘。”

“明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劉太監又說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罵了一句,趕快追上主人。陳新甲被一個太監引往武英殿去,將高福和小廝留在武英門等候。

崇禎坐在武英殿的東暖閣中,看見陳新甲躬身進來,才放下手中文書。等陳新甲跪下叩頭以後,他憂慮地說道:“丁啟睿升任督師,遺缺尚無人補。朕想了數,苦於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龍雖有罪下在獄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陳新甲正想救傅宗龍出獄,趁機說道:“宗龍有帶兵閱歷,前蒙陛下識拔,授任本兵。偶團小過,蒙譴下獄,頗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際,宗龍倘荷聖眷,重被簡用,必能竭力盡心,上報皇恩。宗龍為人樸實忠誠,素為同僚所知,亦為陛下所鑑。”崇禎點頭說:“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陳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見皇帝沒有別事“垂問”便叩頭辭去。崇禎就在武英殿暖閣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諭,釋放傅宗龍即出獄,等候召見,隨即又下旨為楊嗣昌死後所受的攻擊昭雪,稱讚他“臨戎二載,屢著捷功;盡瘁殞身,勤勞難泯。”在手諭中命湖廣巡撫宋一鶴派員護送楊嗣昌的靈柩回籍,賜祭一罈。他又命禮部代他擬祭文一道,明呈閱。

第二天,崇禎在文華殿召見陳新甲和傅宗龍。當他們奉召來到時候,崇禎正在用硃筆修改禮部代擬的祭文。將祭文改完放下,他對身邊的太監說:“叫他們進來吧。”等陳新甲和傅宗龍叩頭以後,崇禎命他們起來,仔細向傅宗龍打量一眼,看見他入獄後雖然兩鬢和鬍鬚白了許多,但神還很健旺,對他說道:“朕前者因你有罪,將你下獄,以示薄懲。目今國家多故,將你放出,要你任陝西、三邊總督。這是朕的特恩,你應該知道,好生出力剿賊,以補前愆。成功之後,朕當不吝重賞。”傅宗龍重新跪下叩頭,含著熱淚說:“嚴霜雨,莫非皇恩。臣到軍中,誓必鼓勵將士,剿滅闖賊,上宸衷,下安百姓;甘願粉身碎骨,不負皇上知遇!”崇禎點頭說:“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後,估量何時可以帶兵入豫,剿滅闖賊?”

“俟臣到西安以後,斟酌實情,條奏方略。”崇禎心中急躁,下意識地將兩手,說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趕快馳赴西安,稍事料理,限於兩個月之內率兵入豫,與保督楊文嶽合力剿闖。切勿在關中逗留過久,貽誤戎機。”傅宗龍怕皇帝突然震怒,將他重新下獄,但又切知兩月內決難出兵,只得仗著膽子說:“恐怕士卒也得練後方好作戰。”崇禎嚴厲地看他一眼,說:“陝西有現成的兵馬。各鎮兵馬,難道平時就不練麼?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穩腳跟,方才出兵!”傅宗龍明知各鎮練兵多是有名無實,數額也都不足,但看見皇上大有不耐煩神,只好跪地上低著頭不再說話。崇禎也沉默片刻,想著傅宗龍已被他說服,轉用溫和的口氣說:“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東虜圍困錦州很久,朕不得不將重兵派出關外。是否能早解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廣、山東等省局勢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廣為甚,連失名城,親藩殉國。卿有何善策,為朕紓憂?”傅宗龍叩頭說:“微臣在獄中時也常常為國家深憂。雖然也有一得愚見,但不敢說出。”崇禎的眼珠轉動一下,說:“苟利於國,不妨對朕直說。”傅宗龍說:“目前內剿賊,外御強虜,兩面用兵,實非國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論,不務實效,致有今內外困局面。如此下去,再過數年,國家局勢將不堪設想。今不是無策,惟無人敢對陛下言之耳。”崇禎心動,已經猜中,趕快說:“卿只管說出,勿庸避諱。”

“陛下為千古英主,請鑑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說出來救國愚見。”

“卿今已出獄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當虛懷以聽。倘若說錯,朕亦決不罪汝。”傅宗龍又叩了頭,低聲說:“以臣愚見,對東虜倘能暫時議撫,撫為上策。只有東事稍緩,方可集國家之兵力財力痛剿賊。”崇禎輕輕地啊了一聲,彷彿這意見並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陳新甲向傅宗龍洩了消息或暗囑他作此建議,不由得向站在旁邊的陳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禎問道:“你怎麼說對東虜撫為上策?不妨詳陳所見,由朕斟酌。”傅宗龍說:“十餘年來,內外用兵,國家疲力竭,苦於支撐,幾乎成為不治之症。目今同時安內攘外,縱然有諸葛孔明之智,怕也無從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見,不如趕快從關外出手來,全力剿賊。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東虜大張撻伐不遲。”崇禎說:“朕已命洪承疇率大軍出關,馳援錦州。目前對東虜行款,示弱於敵,殊非朕衷。你出去後,這‘議撫’二字體對人提起。下去吧!”等傅宗龍叩頭退出以後,崇禎向陳新甲問道:“傅宗龍也建議對東虜以暫撫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過麼?”陳新甲跪下說:“傅宗龍今才從獄中蒙恩釋放,臣並未同他談及關外之事。”崇禎點點頭,說:“可見凡略明軍事的人均知兩面作戰,內外困,非國家長久之計。目前應催促洪承疇所率大軍火速出關,馳救錦州。不挫東虜銳氣,如何可以言撫?必須催承疇速解錦州之圍!”陳新甲說:“陛下所見極是。倘能使錦州解圍,縱然行款,話也好說。臣所慮者,遷延久,勞師糜餉,錦州不能解圍,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況國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後朝廷再想向關外調集那麼多人馬,那麼多糧餉,不可得矣。”崇禎臉沉重地說:“朕也是頗為此憂。眼下料理關外軍事,看來比豫、楚還要緊迫。”

“是,十分緊迫。”崇禎想了想,說:“對闖、獻如何進剿,卿下去與博宗龍仔細商議,務要他今夜出京。”

“是,遵旨!”陳新甲退出後,崇禎覺得對關內外軍事前途,兩無把握,不長嘆一聲。他隨即將禮部代擬而經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來,小聲讀道:維大明崇禎辛巳十四年四月某,皇帝遣官賜祭故督師輔臣楊嗣昌而告以文曰:嗚呼!惟卿志切匡時,心存報國;入參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凱還朝,圖麟銘鼎①。詎料謝世,齎志淵深。功未遂而勞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憫。爰頒諭祭,特沛彝章②。英魂有知,尚其-服!

①圖麟銘鼎--意思是永記功勳。銘鼎是指上古時將功勞銘刻(鑄)在鼎和其它銅器上。圖麟是指像漢宣帝時將功臣像畫在麒麟閣上。

②特沛彝章--楊嗣昌督師無功,因而自盡,本來不當“諭祭”但這是特殊降恩(特沛),按照大臣死後的常規(彝章)辦理。

崇禎放下祭文,滿懷悽愴。想著國家艱難,幾乎落淚。他走出文華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卻無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邊的一個太監問道:“皇爺,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現在又去麼?”崇禎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決定不去承乾宮,轉向坤寧宮的方向走去。但到了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寧宮了,便在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陣,在心中嘆息說:“當年楊嗣昌也主張對東虜暫時議撫,避免兩頭用兵,內外困,引起滿朝譁然。如今楊嗣昌已經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疇了。關外事有可為麼?

唉!”第二天早朝以後,傅宗龍進宮陛辭。崇須為著期望他能夠“剿賊”成功,在平臺召見,照例賜尚方劍一柄,說幾句勉勵的話。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龍和楊文嶽加在一起也比楊嗣昌的本領差得很遠,這使他不能不心中到空虛和絕望。召見的時間很短,他便回乾清宮了。

他坐在乾清宮東暖閣省閱文書,但心中十分煩亂,便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叫來,問他近的事兒是否認真在辦,內臣們在武藝上是否有長進。這所謂內,就是調一部分年輕的太監在煤山下邊的大院裡練武藝和陣法。崇禎因為一心想整軍經武,對文臣武將很不相信,所以兩三年前曾經挑選了很多年輕體壯的太監進行練。朝臣們因鑑於唐朝宦官掌握兵權之禍,烈反對,迫使崇禎不得不將內取消。近來因洛陽和襄陽相繼失守,他一則深到官軍多數無用,緩急時會倒戈投敵,急想親手訓練出一批家奴,必要時向各處多派內臣監軍。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處常常泛起來亡國的預,有時在夜間會被亡國的噩夢驚醒,出一身冷汗。因為有此不祥預,更思有一群會武藝的家奴,緩急時也許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諭王德化瞞著外延群臣,恢復內,而使杜勳等幾個做過監軍的親信太監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為著避免朝臣們烈反對,暫時只挑選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練,以後陸續增加人數。現在王德化經皇帝一問,不覺一怔。他知道杜勳等主持的內有名無實,只圖領點賞賜,但是他決不敢出實話,趕快躬身回奏:“杜勳等曾經奉皇爺派出監軍,親歷戎行,也通曉練兵之事。這次遵旨重辦內,雖然子不久,但因他們認真替皇爺出力辦事,練頗為認真,內臣們的武藝都有顯著長進。”崇禎欣然微笑,說:“杜勳們蒙朕養育之恩,能夠為朕認真辦事就好。明朕親自去看看練如何?”王德化心中暗驚,很擔心如果皇上明前去觀,準會大不滿意,不惟杜勳等將吃罪不起,連他也會受到責備。但是他沒有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著說:“杜勳們知道皇爺憂勞國事,理萬機,原不敢懇求皇爺親臨觀。如今皇爺既有親臨觀之意,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傳旨下去,必會使眾奴婢們歡呼鼓舞。但是聖駕臨幸,須在三天之後,方能準備妥當。”崇禎說:“朕去煤山觀,出玄武門不遠便是,並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作準備!”

“雖說煤山離玄武門不遠,在清之內,但聖駕前去觀,也需要幾件事作好準備。第一,因聖駕整年旰食宵衣,不曾出去,這次觀,不妨登萬歲山一覽景物。那條從山下到山頂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久失修。即令無大損壞,也得仔細打掃;還有,那路邊雜草也需要清除乾淨。第二,壽皇殿和看箭的觀德殿雖然並無損壞之處,但因皇爺數載不曾前去,藻井和畫樑上難免會有灰塵、雀糞等不潔之物,須得處處打掃乾淨。那觀德殿看箭用的御座也得從庫中取出,安設停當。第三,皇爺今年第一次親臨觀,不能沒有賞賜。該如何分別賞賜,也得容奴婢與杜勳等商議一下,繕具節略,恭請皇爺親自裁定,方好事先準備。還有,第四,聖駕去萬歲山觀,在宮中是件大事,必須擇個吉良辰,還要擇定何方出宮吉利。這事兒用不著傳諭欽天監去辦,驚動外朝。奴婢司禮監衙門就可辦好。請皇爺不用過急,俟奴婢傳諭準備,擇定三四天後一個吉良辰,由內臣扈駕前去,方為妥帖。”崇禎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心中稱讚王德化不愧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辦事小心周密。他沒有再說二話,只是眼神中含著溫和微笑,輕輕點頭,又將下巴一擺,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宮以後,來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趕快出玄武門,一面騎馬回厚載門①內的司禮監衙門,一面派人進萬歲山院中叫杜勳速去見他。

①厚載門--皇城北門在明代稱“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明、清兩代都俗稱厚載門。

不過一頓飯時候,一個三十多歲、高條身材、神飽滿、沒有鬍鬚的男子在司禮監的大門外下馬。將馬韁和鞭子給一個隨來的小答應,匆匆向裡走去。穿過三進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時起坐的廳堂。一個長隨太監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讓他止步,轉身掀簾入內。片刻之間,這個太監出來,說道:“請快進去,宗主爺有話面諭。”高條身材的太監到氣氛有點嚴重,趕快躬身入內,跪到地上叩頭,說道:“門下杜勳向宗主爺叩頭請安!”王德化坐在有錦緞圍幛的紫檀木八仙桌邊,低著頭欣賞一位進京述職的封疆大吏贈送他的北宋院畫真跡的集錦冊頁,慢慢地抬起頭,向杜勳的臉上冷淡地看一眼,低聲說:“站起來吧。”杜勳又叩了一次頭,然後站起,垂手恭立,對王德化臉上的冷淡和嚴重神到可怕,但又摸不著頭腦。

王德化重新向畫上看一眼,合起裝璜美的冊頁,望著杜勳說:“我一手保你掌管內的事兒,已經半個月啦。你小子不曾認真做事,辜負我的抬舉,以為我不知道麼?”杜勳大驚,趕快重新跪下,叩頭說:“回宗主爺,不是門下不認真做事,是因為人都是新挑選來的,馬匹也未領到,教師人少,練還一時沒有上道兒。”

“閒話休說。我沒有工夫同你算賬。今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爺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你在皇爺面前準會吃不消兜著走!你以為皇爺不會震怒?”杜勳面如土,叩頭說:“門下永遠宗主爺維護之恩!皇上知道練得不好麼?”

“還不知道。可是他想明上午駕臨觀德殿前觀。到那時,內不像話,騙不過他,你做的事兒不是了餡麼?你心裡清楚,當今可不像天啟皇爺那樣容易矇混!”杜勳心中怦怦亂跳,問道:“聖駕是不是明一定親臨觀?”

“我已經替你支吾過去啦。可是,再過三天,聖駕必將親臨觀。只有三天,你好好準備吧。可不要使皇爺怪罪了你,連我這副老臉也沒地方擱!”杜勳放下心來,說道:“請宗主爺放心。三天以後皇上觀,門下一定會使聖心喜悅。”

“別費工夫,快準備去吧。”杜勳從懷中掏出一個紅錦長盒,打開蓋子,裡邊是一個半尺多長的翡翠如意,躬著身子,雙手捧到王德化的面前,賠笑說:“這是門下從一個古玩商人手中買來的玩意兒,特意孝敬宗主爺,願宗主爺事事如意。以後遇見名貴的字畫、古玩、玉器,再買幾樣孝敬。”王德化隨便看一眼,說:“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館裡已經不少了。”杜勳嘻嘻笑著說:“宗主爺千萬賞臉留下,不然就太虧門下的一番孝心了。”王德化不再說話,重新打開桌上的冊頁。杜勳將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個頭,然後退出。王德化沒有馬上繼續看北宋名畫,卻將翡翠如意拿起來仔細觀看,十分高興。想到皇帝觀的事,他在心裡說:“再過三天,杜勳這小子大概會能使皇上滿意的。”三天過去了。在觀的早晨,崇禎剛辰牌時候就把杜勳召進宮來,親自詢問準備情況。杜勳跪下去分條回奏,使崇禎深滿意,在心中說:“杜勳如此盡忠做事,後在緩急時必堪重用!”辰時三刻,崇禎從乾清宮出發。特意乘馬,佩劍,以示尚武之意。騎的是那匹黃御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監手執黃傘和十幾種儀仗走在前邊,馬的前後左右緊隨著二十個年輕太監,戎裝佩劍。依照靈臺占卜“聖駕”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禎不能徑直穿過御花園,出玄武門前去觀,而只能繞道出東華門,沿玉河東岸往北,然後轉向西行。夾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樹,綠葉尚風婆娑,使崇禎大有清新之,但同時在心中嘆息說:“年年光,我都沒福享受!”倘若只為登萬歲山觀賞風景,應該直往西走,進北上東門①,向北進萬歲門②。今天是為觀而來,所以轉過紫城東北角走不遠就向北轉,到山左里門下馬。王德化、曹化淳率領一群較有頭面的太監和主持內的大太監杜勳等都在門外跪。崇禎在上百名太監簇擁中到了觀德殿,坐在階上設好的御座上,背後張著傘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監侍立兩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勳來到他的面前跪下,叩了一個頭,問道:①北上東門--萬歲山(清代改名景山)在明代圍牆南面有房屋,道路傍著玉河,很窄。出萬歲門,南邊有一門名北上門,為萬歲山的前門,左邊是北上東門,右邊是北上西門。一九二七年以後,故宮博物院為便利通,修建東西馬路,拆除北上東門和北上西門,獨留北上門,脫離景山整體,成了神武門的外門。解放後,北上門妨礙通,亦被拆除。

②萬歲門--又稱“萬歲山門”清代改稱“景山門”現為景山公園正門。

“啟奏皇爺,現在就觀看練麼?”崇禎輕輕點頭,隨即向萬歲山的東北腳下望去,看見在廣場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齊,列隊等候。杜勳跑到陣前,將小旗一揮,鼓聲大作,同時步兵向皇帝遠遠地跪下,齊聲山呼:“皇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這突然的鼓聲和山呼聲使萬歲山樹林中的梅花鹿有的驚竄,有的側首下望,而一群白鶴從樹枝上款款起飛,從晴空落下嘹亮叫聲,向瓊華島方向飛去。山呼之後,杜勳又揮動小旗,步兵在鼓聲中向前,幾次依照小旗指揮變化隊形,雖不十分整齊,但也看得過去。一會兒,響了鑼聲,步兵退回原處,重新列隊如前。杜勳又將小旗一揮,二十五名步兵從隊中走出,到離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練單刀。隨後又換了二十五人,練劍法。又換了二十個人在皇帝面前表演藝,大體都能中靶子。箭完畢,杜勳又來到崇禎面前跪下,說道:“啟奏皇爺,奴婢奉旨掌管內,未曾將事做好,實在有罪。倘若天恩寬宥,奴婢一定用心盡力,在百之內為皇帝將這五百人練成一支兵。”崇禎說:“你只要為朕好生做事,朕後定會重用。”

“奴婢謝恩!”杜勳邊說邊趕快俯地叩頭。

杜勳剛從地上起來,王德化躬身向崇禎輕聲說:“皇爺,可以頒賞了。”崇禎點點頭。王德化向身後的一個太監使個眼,隨即發出一聲傳呼:“奏樂!

頒賞!”在樂聲中,太監們代皇上頒發了三百兩銀子,二十匹綢緞,另外給杜勳賞賜了內臣三品冠服和玉帶,其餘幾個管內的太監頭兒也都有額外賞賜。杜勳等在樂聲中向皇帝叩頭謝恩。全體參加內的太監一齊跪下叩頭謝恩。又是一陣山呼萬歲。

王德化向崇禎躬身問道:“皇爺,永壽殿①牡丹、芍藥正開,恭請御駕賞玩。”①永壽殿--在觀德殿東南,相距很近。

崇禎看過以後起初還覺滿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到空虛,看花的興趣索然。他抬頭望一眼林木茂密的萬歲山,說道:“上山去看看吧。”一個御前太監回頭向背後呼喚:“備輦伺候!”崇禎上了步輦,由四個太監抬著,往西山腳下走。曹化淳因東廠有事,在崇禎上輦後對王德化說明,請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門,扳鞍上馬。忽然杜勳追了出來,傍著馬頭,滿臉賠笑,小聲說:“東主爺要回廠去?幸虧東主爺從東廠借給我十來個會箭的,獲得聖心歡喜。今晚我到東主爺公館裡專誠叩謝。”曹化淳笑著說:“你出自宗主王老爺門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關照,自然不會使你小子倒黴。這叫做瞞上不瞞下,瞞官不瞞私。使皇上聖心喜歡,大家都有好處。在皇上面前練,不過是應個景兒。可是你以後也得小心,要提防他萬一心思一動,突然駕臨。你不認真練幾套應景本領,到那時就不好辦啦,小子!”

“是,是。”杜勳躬身手齊額,送曹化淳策馬而去。

萬歲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雜樹,十分蔥寵可愛。山下邊周圍栽了各種果樹,所以又叫做百果園。崇禎坐在輦上,沿著新鋪了薄薄黃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賞山景,直到中間的最高處下輦。當時山上還沒有一個亭子①,中間最高處有石刻御座,兩株松樹在高處虯枝覆蓋,避免太陽照。今天石座上鋪有黃緞繡龍褥子。但是他沒有坐下,立在石座前邊,縱目南望,眼光越過玄武門欽安殿、坤寧宮、泰殿、乾清宮、中極殿、皇極殿、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正陽門、直到很遠的永定門,南北是一條筆直的線。紫城內全是黃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著金光。正陽門外,人煙稠密,沿大街兩旁全是商肆。他登極以來,只出過正陽門兩次。如今這繁華的皇都景,使他很想再找一個題目出城看看。永定門內大街左邊約二里處,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從林杪出來一座圓殿的尖頂,引起他的回想和慨。他曾經祭過祈年殿,卻年年災荒,沒有過一個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沒有心思重去。他轉向西方望去,想到母親就埋在西山下邊,不心中悵然。他又轉向西北望。逐漸轉向正北,想看出來這一帶的“王氣”②是否仍旺。但是拿不準,只見重山疊嶂,自西向東,蒼蒼茫茫,宛如巨龍,依然如往年一樣。他忽然想到這萬歲山本是他每年重陽節率后妃們登高的地方,可是因為國事太不順心,往往重陽節並不前來,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繡山③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觀看‮花菊‬,作個點綴。去年因為楊嗣昌將張獻忠入四川,軍事有勝利之望,而李自成銷聲匿跡,滿朝都認為不足為患,他才帶著後、妃、太子、皇子和公主們來萬歲山快樂半天。不意今年天局勢大變,秋後更是難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陽不會再有興致來登高了。明年,後年,很難逆料!想到這裡,幾乎要愴然淚下。

①亭子--明代煤山上沒有亭子,有些書中所記錯誤。山上的五個亭子始建於清乾隆十五年。大概為建五個亭子,增土築成五個山峰。

②王氣--古代有一種望氣的信,認為有帝王興起、國運盛衰,都有相應的雲氣表現,這種雲氣就叫做王氣。

③堆繡山--即坤寧宮後御花園中的假山。

他無心繼續在山頂盤桓,不乘輦,步行沿著山的東麓下山,隨時北顧,見杜勳仍在用心指揮練。他在心裡說:“如果將領們都能像杜勳這樣練人馬,賊何患不能剿滅!”下到山腳,那裡有一棵槐樹①,枝葉扶疏,充滿生意。他停下來,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橫枝,只比他的頭頂略高。北邊還有一棵較小的槐樹,綠蔭相接。他想,如果一兩年後國家太平,田妃病癒,和煦,他偕田妃來這兩棵樹下品茗下棋,該多快活!但是他在心中說:“這怕是個空想!”他心中越發愴然,對身邊的太監吩咐:①槐樹--相傳崇禎吊死在這棵樹的橫枝上。

“文化大革命”中,這棵槐樹被紅衛兵鋸掉。

“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