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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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一章黎明時候,崇禎照例起很早,在乾清宮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吃了一碗燕窩湯,便趕快乘輦上朝。這時天還沒有大亮,曙開始照在巍峨宮殿的黃琉璃瓦上。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更加鬱鬱寡歡,在心中嘆息說:“萬曆皇祖在,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面,天啟皇哥在,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國運卻不像今困難。我辛辛苦苦經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挽回天心,國家事一壞似一,看不見一點轉機。朕為著籌措軍晌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親國威反對,群臣袖手旁觀,連我的愛妃也站在外人一邊說話!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子要到何時為止呢?”過了片刻,他想著督師輔臣楊嗣昌和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能夠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設法對滿洲議和,難得有這兩個對內對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覺安。
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各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禎都不願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的災情慘重,懇求減免田賦和捐派,他更不願聽。還有些臣工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他惱火,在心中說:“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餉從何來?盡在夢中!”但是他很少說話,有時僅僅說一句:“朕知道了。”然後他臉嚴峻地叫戶部尚書和左右侍郎走出班來問話。因為他近來喜怒無常,而發怒的時候更多,所以這三個大臣看了他的臉,都不覺脊背發涼,趕快在他的面前跪下。崇禎因向李國瑞藉助不順利,前幾天迫戶部趕快想一個籌餉辦法,現在望著這三個大臣問道:“你們戶部諸臣以目前軍餉困難,建議暫借京師民間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經看過了題本,已有旨姑準暫借一年。這事須要認真辦理,萬不可徒有擾民之名,於國家無補實際。”戶部尚書頓首說:“此事將由順天府與大興、宛平兩縣切實去辦,務要做到多少有濟於國家燃眉之急。”崇禎點點頭,又說:“既然做,就要雷厲風行,不可虎頭蛇尾。”他又向兵部等衙門的大臣們詢問了幾件事,便退朝了。回到乾清宮,換了衣服,用過早膳,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替自己辯解,不承認有沒史-存銀的事。崇禎很不滿意,幾乎要發作,但馬上又忍住了。他一則不願在皇后千秋節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藉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在薛國觀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後,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一群太監和宮女屏息地跟隨背後,不敢讓腳步發出來一點微聲。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事太監不知道是否要備輦侍候,趨前一步,躬身問道:“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崇禎彷徨了。從乾清宮往前是三大殿,往後走過泰殿就是皇后的坤寧宮,再往後是御花園。他既無意去坤寧宮看宮女和太監們為著明的千秋節忙碌準備,更無心情去御花園看花和賞玩金魚。倘在平,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在她謫居啟祥宮了。袁妃那裡,他從來興趣不大;其餘妃嬪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停住腳步,抬頭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聲。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他回頭問:“什麼地方奏樂?”身邊的一個太監回奏:“明是皇后娘娘陛下的千秋節,娘娘怕明的事情多,今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須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后是六宮之主,他應該將處分田妃的原因對她說明,並且也可告訴她,由她暗囑她的父親嘉定伯周奎獻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這樣一想,便走出乾清門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應該從乾清門退回來,出門往東,穿過內東裕庫後邊夾道就到。但是因為他心思很亂,就信步出了乾清門,然後由東一長街倒回往北走。到門外時,他忽然遲疑了。他不願去奉先殿打亂皇后的行禮,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后談田妃的事和叫戚畹藉助的事。於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繼續往北走去。太監們以為他要往坤寧宮去,有一個長隨趕快跑到前面,要去坤寧宮傳呼接駕。但崇禎輕輕說:“只到泰殿坐一坐,不去坤寧宮!”在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極其煩亂,隨即又站立起來,走出殿外,徘徊等候。過了一陣,周後從奉先殿回來了。周後看見他臉憂鬱,趕快趨前問道:“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裡等你。”周後又膽怯地問:“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謫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黃昏前就聽說了。”周後低下頭去,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處分她?”
“皇上為何處分田妃,我尚不清楚。妾系六宮之主,不能作妃嬪表率,致東宮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氣,自然也是有罪。但願皇上念她平雖有點恃寵驕傲的病,此外尚無大過,更念她已為陛下養育了三個兒子,五皇子活潑可愛,處分不要過重才好。”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只五歲,所以沒有從嚴處分。”
“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周後恍然明白田妃為此受譴,心中駭了一跳。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後,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託坤寧宮的太監傳話,懇求她在皇帝面前替李國瑞說話。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並申斥了這個太監。今聽崇禎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閒事。低頭想了一下,她壯著膽子解勸說:“本朝祖宗家法甚嚴,不準后妃干預宮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託,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顧,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面前說話,按理很不應該,按人情不足為奇。請皇上…”崇禎不等皇后說完,把眼睛一瞪,嚴厲責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皇后聲音打戰地說:“妾不敢。田妃今蒙譴,也是皇上平過分寵愛所致。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制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妾何敢縱容田妃!”崇禎指著她說:“你,你,你說什麼!”皇后從來不敢在崇禎的面前大聲說話,現在因皇帝在眾太監和宮女面前這樣嚴厲地責備她,使她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為災荒遍地,戰火連年,傳免了命婦人宮,只讓宮眷們來坤寧宮朝賀。那天上午,下著大雪。當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有時連我也不放在眼裡,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機會給田妃一點顏看看,以正壺範。聽到女官傳奏之後,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內等候,過了一陣才慢慢升人寶座,宣田妃進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後,我既不留她在坤寧宮敘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著她退出殿去。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殿。等她行過禮,我走下寶座,笑嘻嘻地拉住她進暖閣敘話,如同姐妹一般。田妃這次受我冷待,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隨後聽說我對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氣。到了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皇上念妾與皇上是信邸患難夫,未曾震怒,卻也責備妾做得有點過分。難道是妾縱容了她麼?”平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禎的話。他只允許人們在他的面前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此刻聽了皇后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將周後用力一推。周後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後踉蹌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監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撲倒在地,環跪在崇禎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將皇后攙了起來。周後原來正在回想著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後,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來。宮女們怕她會說出別的話更惹皇上震怒,趕快將她扶上鳳輦,向坤寧宮簇擁而去。崇禎望一望腳下仍跪著的一群太監和宮女,無處發洩怒氣,向一個太監踢了一腳,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禎的氣消了。他本想對皇后談一談必須向戚畹藉助的不得已苦衷,叫皇后密諭她的父親拿出幾萬銀子作個倡導,不料他一陣暴怒,將皇后推到地上,要說的話反而一句也沒有說出。他後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諭周奎倡導藉助,覺得惘然。他忍著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於災情、民變和催請軍餉的。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餉,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集兵力,將張獻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界地方,以期剿滅。崇禎不敢相信會能夠一戰成功,嘆口氣,自言自語說:“圍困!圍困!將誰圍困?年年都說將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城中!”周後回到坤寧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用膳。坤寧宮中有地位的宮人和太監分批到她寢宮外邊跪下懇求,她都不理。明代從開國之初,鑑於前代外戚擅權之禍,定了一個制度:后妃都不從皇親、勳舊和大官宦家中選出,而是從所謂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實即中產地主家庭)挑選端莊美麗的少女。凡是成了皇后和受寵的妃子,她們的家族便一步登天,十分榮華富貴。周後一則曾在信邸中與崇禎休慼與共,二則她人宮前知道些中等地主家庭的所謂“平民生活”這兩種因素都在她的思想和格中留下烙印。平時她過著崇高尊嚴的皇后生活,這些烙印沒有機會。今天她受到空前委屈,神十分痛苦,這些烙印都在心靈的深處冒了出來。她一邊哭泣,一邊胡思亂想。有時她回想著十六歲被選人信邸,開始做信王妃的那段生活,越想越覺得皇上無情。有時想著歷代皇后很多都是不幸結局,或因年老衰被打人冷宮,或因受皇帝寵妃讒害被打人冷宮,或在失寵之後被廢黜,被幽,被毒死,被勒令自盡。…皇宮中夫無情,禍福無常。
大約在未時過後不久,坤寧宮的掌事太監劉安將皇后痛哭不肯進膳的情形啟奏崇禎。崇禎越發後悔,特別是明就是皇后的千秋節,怕這事傳出宮去,驚動百官和京城士民,成為他的“盛德之累”他命太子和諸皇子、皇女都去坤寧宮,跪在皇后的面前哭勸,又命袁妃去勸。但周後仍然不肯進膳。他在乾清宮坐立不安,既為國事沒辦法焦急,也為明天的千秋節焦急。後來,眼看快黃昏了,他派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太監王德化將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寧宮。王德化跪在周後面前遞上這兩件東西,然後叩頭說:“娘娘!皇爺今因為國事大不順心,一時對娘娘動了脾氣,事後追悔不已。聽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在乾清官坐立不安,食不下咽,連文書也無心省覽。明就是娘娘的千秋節,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將要人宮朝賀,六宮娘娘和奴婢們都來朝賀。懇娘娘為皇上,為大夫人,也為明的千秋節勉強進一餐吧!”周後有很長一陣沒做聲,王德化也不敢起來。她望望那件捧在宮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認出來是信王府中的舊物,明白皇上是借這件舊物表示他決不忘昔年的夫恩情,又想著明她母親將人宮朝賀,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然後對王德化說:“你回奏皇上,就說我已經遵旨進膳啦。”
“娘娘陛下萬歲!”王德化叫了一聲,叩頭退出。
周後儘管心中委屈,卻一刻沒有忘掉她明天的生。雖說因為國運艱難,力戒鋪張,但宮內宮外的各項恩賞和宮中酒宴之費,估計得花銷三四萬銀子,對皇上只敢說兩萬銀子,不足之數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宮莊①的太監頭子孝敬一部分。她將坤寧宮掌事太監劉安叫到面前,問道:①宮莊--壟斷在皇家手中的大量土地統稱皇莊,其中直接歸坤寧宮及其他宮所有的稱為宮莊。
“明天的各項賞賜都準備好了麼?”劉安躬身說:“啟奏娘娘陛下,一切都準備好了。”周後又問:“那些《金剛經》可寫成了?”管家婆①吳婉容從旁邊躬身回答:“原來寫好的一部經卷已經裝演好了,今上午送進宮來。因娘娘陛下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御覽。其餘的二十部,今黃昏前都可以敬寫完畢,連夜裝潢,明一早送進宮來,不誤陛下賞賜。”①管家婆--即明代后妃宮中眾宮女的頭兒。見本書第一卷第827頁註釋。
周後輕聲說:“呈來我看!”吳婉容躬身答應一聲“遵旨!”向旁邊的宮女們使個眼,自己退了出去。一個宮女趕快用金盆捧來溫水,跪在皇后面前,另外兩個宮女服侍她淨手。吳婉容也淨了手,然後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進來,到周後面前跪下,打開盒蓋。周後取出經卷,眼角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經卷是摺疊式的,前後用薄板裱上黃緞,外邊正中貼一個古絹條,用恭楷寫著經卷全名:《金剛般若波羅經》。打開經卷,經文是寫在裱過的黃細麻紙上,字暗紅,字體端正,但筆力婉弱,是一般女子在書法上常有的特點。周後用極輕的聲音讀了開頭的幾句經文:“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抵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她顯然面喜,掩住經卷,給旁邊一個宮女,對劉安稱讚說:“難得這都人有一番虔心!”劉安躬身說:“她能發願刺血寫經,的確是對佛祖有虔誠,對娘娘有忠心。”周後轉向管家婆問:“我忘啦,這都人叫什麼名字?可賞賜了麼?”吳婉容跪奏:“娘娘是六宮之主,大事就不完的心,全宮中的都人在一萬以上,自然不容易將每個名字都記在心中。這個刺血寫經的都人名叫陳順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說她為娘娘祈福,刺血寫成《金剛經》一部,忠心可嘉,賞她十兩銀子。奴婢已叫都人劉清芬去英華殿稱旨賞賜。陳順娟叩頭謝恩,祝頌娘娘陛下洪福齊天,萬壽無疆。”周後又說:“另外那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每人賞銀五兩。她們都是在宮中吃齋敬佛的,不茹腥葷,每人賞賜餞一盒。陳順娟首先想起來為本宮千秋節發願刺血寫經,做了別的都人表率,可以格外賞她虎眼窩絲糖一盒。”
“是,領旨!”吳婉容叩頭起身,退立一旁。
劉安跪下奏道:“啟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靜定在明自焚,為皇爺、皇后兩陛下祈福,諸事都已安排就緒。”周後在幾天前就知道此事,滿心希望能成為事實,一則為崇禎和她的大明的國運祈福,二則顯示她是全國臣民愛戴的有德皇后,連出家人也甘願為她捨身盡忠,三則皇上必會為此事心中高興。她望望劉安,輕輕嘆息一聲,說:“沒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這樣忠心!他可是果真自願?”劉安說:“和尚雖然超脫塵世,遁入空門,到底仍是陛下子民。忠孝之心,出自天,出家人也無例外。慧靜因知皇爺焦勞天下,廢寢忘食,娘娘陛下也夜為皇爺分憂,發了他的忠義之心,常常誦經唸咒,祈禱國泰民安。今值皇后陛下千秋節將臨,如來佛祖忽然啟其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①心,願獻身,為娘娘祈福,這樣事歷朝少有。況和尚身雖焚,卻已超脫生死,立地成佛,這正是如來所說的‘人無餘涅-而滅度之’②的意思。”周後心中高興,沉默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劉安又說:“娘娘千秋節,京師各寺、觀③的香火費都已於昨天賞賜。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應有格外賞賜佈施,請陛下諭明應給銀兩若於,奴婢道辦。”①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是梵語音譯,義澤是“無上正等正覺”也就是佛教所謂真、佛。
②人無餘涅-而滅度之--意即人於不生不死,除滅化度(連用佛法化超度也不需要了)。這是佛教妄想死後人於“不生不死”的境界。
③觀--讀去聲。道教的廟宇稱為觀。
周後心中無數,說:“像這樣小事,你自己斟酌去辦,用不著向我請旨。”劉安說:“這隆福寺是京中名剎,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窮廟宇等待施捨度。不論賞賜佈施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賞的多啦,也非皇爺處處為國節儉之意。以奴婢看來,可以格外恩賞香火費兩千兩,另外賞二百兩為慧靜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周後點點頭,沒再說話。她在心中嘆息說:“如今有宮女們虔心敬意地刺血寫經,又有和尚獻身自焚,但願能得西天佛祖鑑其赤誠,保佑我同皇上身體平安,國事順遂!”劉安叩頭退出,隨即以皇后懿旨辦為名,向內庫領出兩千二百兩銀子,自己扣下一千兩,差門下太監謝誠送往隆福寺去,囑長老智顯老和尚給一個兩千二百兩銀子的領帖。謝誠又扣下五百兩銀子,只將七百兩銀子送去。智顯老和尚率領全體和尚叩謝皇后陛下天恩,遵照劉安囑咐寫了收領帖謝誠帶回。智顯長老確實不在乎這筆銀子,他只要能夠同坤寧宮保持一條有力的引線就十分滿意,何況因舉行和尚自焚將能收到至少數萬兩銀子的佈施。
次,三月二十八,皇后的生到了。
天未明,全北京城各處寺、觀,鐘磬鼓樂齊鳴,僧、道為皇后誦經祈福。萬壽山(景山)西邊的大高玄殿和紫城內的英華殿,女道士們和宮女們為著表現對皇后特別忠心,夜午過後不久就敲鐘擊磐,誦起經來。從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宮的妃、嬪、選侍等等,來到各宮燈摧燦輝煌、御煙縹緲、異香撲鼻的坤寧宮中,在鼓樂聲中向端坐在正殿寶座上的皇后朝賀。在崇禎的眾多妃嬪中,只有袁妃有資格進人殿內行禮,其餘的都按照等級,分批在丹墀上行禮。前朝的妃子都是長輩,禮到人不到。懿安皇后是皇嫂,妯娌夥本來可以來熱鬧熱鬧,但她是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則怕遇到崇禎也來,叔嫂間見面不方便,二則她一向愛靜,常不是寫字讀書,便是焚香誦經,所以也不來,只派慈慶宮的兩位女官送來幾禮物,其中有一件是她親手寫在黃絹上的《心經》①,裝-美。周後除自己下寶座拜謝之外,還命太子代她赴慈慶宮拜謝問安。田妃滴居啟祥宮省愆,不奉旨不能前來,只好自稱“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賀箋。皇五子慈煥由子抱著,後邊跟著一群小太監和宮女,也來朝賀。周後雖然平對田妃的侍寵驕傲到不快,兩宮之間曾經發生過一些風波,但是前田妃因李國瑞的事情蒙譴,她心中暗暗同情,是她們的家運和國運將她們的心拉近了。如今看見田妃的賀箋和五皇子,她不心中難過。她把慈煥抱起來放在膝上,玩了一陣,然後吩咐子和宮女們帶他往御花園玩耍。
①《心經》--全名為《般若波羅多心經》,簡稱《心經》。
一陣行禮之後,天已經大亮了。周後下了寶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隨即有坤寧宮的管家婆吳婉容請她將各地奉獻的壽禮過目。這些壽禮陳列在坤寧宮的東西龐中,琳琅滿目。在宮內,除舒安皇后和幾位長輩太妃的禮物外,有崇須各宮妃嬪的禮物。宦官十二監各衙門掌印太監。六個秉筆太監、宮中六局執事女官、以及乾清宮、坤寧宮、慈慶宮、承乾宮、翊坤宮、鍾粹宮等重要官中的掌事太監和較有頭臉的宮女、太子和諸皇子、皇女的母,都各有貢獻,而以王德化和秉筆太監們最有錢,進貢的東西最為名貴。東廠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監、在京城以外的帶兵太監和監軍太監、太和山提督太監、江南織造太監,也都是最有錢的,貢物十分可觀。所有在外太監,他們的貢物都是在事前準備好,幾天前送進宮來。周後隨便將禮物和貢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賀。當時宮裡宮外的太監和宮女約有兩萬左右,但是有資格進人坤寧宮院中跪在丹揮上向皇后叩頭朝賀的太監不過一千人,宮女和各宮母不過四五百人。太監和宮女中有官職的,像處廷一樣,都有品級。今凡是有品級的,都按照宮中制度穿戴整齊,從坤寧宮院內到東、西長街,一隊一隊,花團錦簇,香風飄蕩。司禮監掌印太監俗稱內相,在宮中的地位如同外朝的宰相,所以首先是王德化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禮,其次是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然後按衙門和品級叩拜賀壽,山呼萬歲。太監行禮以後,女官照樣按宮中六局衙門和品級行禮,最後是各宮母行禮。坤寧宮院內的鼓樂聲和贊禮聲,坤寧宮大門外的鞭炮聲,混合一起,熱鬧非常。足足鬧騰了半個多時辰,一陣朝賀才告結束。周後回到坤寧宮西暖閣,稍作休息,由宮女們替她換上大朝會冠服,懷著渴望和辛酸的心清等候著母親進宮,但是也同時掛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怕有虛作假,成了京師臣民的笑柄。她將劉安叫到面前,問道:“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劉安躬身回奏:“請娘娘陛下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在隆福寺前院中修成一座臺子,上堆於柴,柴堆上放一蒲團。慧靜從五更時候就已登上柴堆,在蒲團上閉目打坐,默誦經咒,虔心為娘娘祈福。京中士民因從未看見過和尚自焚,從天一明就爭著前去觀看,焚香禮拜,佈施銀錢。隆福寺一帶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東城御史與兵馬司小心彈壓,錦衣衛也派出大批旗校兵了巡邏。”周後又問:“宮中是誰在那裡照料?”劉安說:“謝誠做事細心謹慎,十分可靠,奴婢差他坐鎮寺中照料,他不斷差小答應飛馬回宮稟報。”周後轉向吳婉容問:“那些刺血寫經的都人們,可都賞賜了麼!”吳婉容回答:“奴婢昨晚已經遵旨差劉清芬往英華殿院中向她們分別賞賜。她們口呼萬歲,叩頭謝恩。”周後向劉安問:“隆福寺定在幾時?”劉安回答:“定在巳時過後舉火,時候已經到了。”周後低聲自語說:“啊,恰巧定在一個時間!”隆福寺鐘、磐、籤、箭齊奏,梵唄聲調悠揚,氣氛極其莊嚴肅穆。大殿前本來有一個一人多高的鑄鐵香爐,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磚築一池子,讓成千成萬來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進入二門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門內靠左邊設一長案,有四個和尚照料,專管接收佈施。香、表已經燃燒成一堆大火,人們還是絡繹不絕地向火堆上投送香、表。長案後邊的四個和尚在接收佈施的銀錢,點數,記賬,十分忙碌,笑容滿面。已時剛過,在北京城頗受官紳尊敬的老方丈智顯和尚率領全寺數百僧眾,身穿法衣,在木魚聲中唸誦經咒,魚貫走出大殿,來到前院,將自焚臺團團圍住,繼續雙手合十,唸誦經咒不止。前來觀看的士民雖然擁擠不堪,卻被錦衣旗校和東城兵馬司的兵丁從臺子周圍趕開,離臺子最近的也在五丈以外。也有人仍想擠到近處,難免不捱了錦衣衛和兵馬司的皮鞭、,更嚴重的是加一個在皇后千秋節擾亂經場的罪名,用繩子捆了帶走。
慧靜和尚只有二十三歲,一早就跌坐在柴堆頂上的蒲團上邊。他有時睜開眼睛向面前臺下擁擠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時間是將雙目閉起,企圖努力擺脫生死塵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禪堂打坐那樣,參排人定。然而,他不僅完全不能人定,反而各種塵念像佛經上所說的“毒龍”猛力纏繞心頭。一天來他的喉嚨已啞,說不出話。他現在為著擺脫生死之念和各種思想苦惱,在心中反覆地默默唸咒:“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河!”他常聽他的師父和別的有功德的老和尚說,將這個“般若波羅多咒”默誦幾遍,就可以“五蘊皆空①”塵念盡消。但是他念到第五遍時,忽然想起來他的身世、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和一雙兄妹…
①五蘊皆空--佛教的所謂五蘊是指:身體的物質存在;覺;意念和想象;行為;對事物的認識、判斷。佛教徒想做到這一切全不存在,就叫做“五蘊皆空”也就是“寂滅”、“涅磐”的意思。
他俗姓陳,是香河縣大陳莊人,八歲上遇到大災荒,父母為救他一條活命,把他送到本處一座寺裡出家。這個寺也很窮。他常常隨師父出外託缽化緣,才能勉強免於飢寒。十二歲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燒燬,他師父帶著他離開本縣,去朝五臺,實際就是逃荒。他隨師父出外雲遊數年,於崇幀六年來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掛搭。他師父的受戒師原是隆福寺和尚,所以來此掛搭,比一般掛搭僧多一層因緣。寺中執事和尚因他師徒倆做事勤謹,重活都願意做,又無處可去,就替他們向長老求情,收他們作為本寺和尚。慧靜自從出家以後,就在師父的嚴格督責下學習識字,唸經,雖在託缽雲遊期間也不放鬆。他比較聰慧,到隆福寺後學習佛教經典益進,得到寺中幾位執事和尚稱讚。十八歲受戒,被人們用香火在他的頭上燒成十二個小疤痢。他的師父來到隆福寺一年後就死了。在隆福寺的幾百和尚中,和世俗一樣勾心鬥角,並且分成許多等級,一層壓一層。他師徒二人在隆福寺中的地位很低。儘管他學習佛教經典十分用功,受到稱讚,也不能改變他所處的低下地位,出力和受氣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兒,而有利的事情沒有他的份兒。他把自己的各種不幸遭遇都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他近幾年持律①極嚴,更加研經、論,想在生前做一個三藏具足②的和尚,既為自己修成正果,死後進入西方極樂世界③,也為著替他的父親和兄、妹修福,為母親修得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