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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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我大順朝不算放出去的府、州、縣官,單說朝廷上的重要文臣,也得有數百,如今全逃光了。牛金星與微臣在陛下初人河南時就來到陛下左右…”
“你趕快說要緊的話吧,別繞圈子了。”
“臣與牛金星,一個做了丞相,一個是陛下的軍師。如今牛金星逃走了,只剩下臣一個人仍然待罪陛下身邊。處此萬分危難之時,臣又是牛金星引見的…”李自成截斷他的話,說道:“牛金星父子辜負皇恩,背君潛逃,這是他們的事情,與你無干。你今天到底有什麼話要對朕說?別再這樣吐吐的好不好?”宋獻策又一次跪下去說道:“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剛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駕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之去漢陽勞軍。無奈以臣看來,陛下今處境,不及宋真宗萬分之一。陛下如今時時優形於,由此一端,正可見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實際的僥倖之想。萬望陛下拋卻一切他念,抱定在此與敵決一死戰的決心。”聽罷此言,李自成不覺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著軍師。
來獻策著眼淚說道:“倘若陛下鼓舞士氣,憑此地險要江山,拼死與敵一戰,縱不能全勝,只要能稍稍挫敵銳氣,局勢便有轉機。否則,逃離此地,去將安之?臣恐怕聖駕一離武昌,便會萬眾解體,一遇敵兵則請營演散,我君臣則不知死所矣。臣請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動搖,舉動失策!”李自成說:“獻策,你坐下,慢慢說,我聽你的。”宋獻策重新叩頭,起身,謝坐,接著說道:“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緒同蕭太后進兵澶州的時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屬宋朝。甚至遠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勁旅固守,使耶律隆緒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緒所率的南進之兵,看起來兵勢很強,實際是孤軍深人。這是第一個古今形勢-異之處。擅州即今之開州,在黃河之北,距東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遙。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瓊崖,東至於海,幅員萬里,莫非宋朝疆土。這是第二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開國約四十餘年,國家基已經鞏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為正統,處處與我為敵。這是第三個古今情勢迥異之處。情況如此險惡,實在別無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沒有一個立足之地了。”李自成聽著宋獻策這番議論,覺得句句都合情理。自從退出長安,他雖然嘴裡不說,但心中卻一天比一天地絕望。而退出襄陽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給了他十分沉重的神打擊。這些子,他常常想的是國滅身亡的局勢已經定了,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宋獻策的話他只是聽著有道理,可是並沒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決心。他有許多理由斷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為皇上,他不能說出來就是了。
他不想多談論這個問題,沉默了一陣,帶著傷的口氣說道:“獻策,兵法上說:三軍不可奪氣。幾年前在潼關南原大戰,朕敗得很慘,突出重圍後身邊只剩下十幾個人。可是雖然戰敗,並沒有‘奪氣’,人人都爭著重樹我的‘闖’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罷休。如今這股氣是一點都沒有了。雖說還有十多萬將士,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遇敵一觸即潰,不逃即降。獻策,你要說實話--這難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順麼?”
“請皇上萬勿作灰心之想。目前總得想盡一切辦法鼓舞士氣。只此一著,別無善策。”李自成微微苦笑,問道:“獻策,今在漢陽勞軍的時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麼?”
“臣只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亂猜。”
“朕想起來在商洛山中的一些舊事。那時人馬很少,四面被圍,將士們大多數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誰也不曾怯敵畏戰,大家一條心,拼著命地朝前闖。那時雖然艱難,卻是興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情況了。”
“陛下,只要士氣一振,打幾個勝仗,那種萬眾一心的子還會有的。”李自成搖搖頭:“難哪!想當年咱們圍困開封的時候,闖曹聯營,那是多大的陣勢。雖然說兩家懷裡都揣著個人的一盤小九九,私下裡沒斷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麼說也是牙咬腮幫子--弟兄們之間的事呀!要是曹活到今,他能看著朕走到這一步而見死不救嗎?你說,他不會吧?”
“陛下…”
“好,不談這些了。現在敵人一天比一天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幾位大將,商議一下敵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的御前會議。望陛下此刻靜心休息,不要過分憂愁。”宋獻策叩頭辭出。剛走幾步,又被喚回。李自成看著他,苦笑一下,說道:“獻策,朕有一句體己話,趁這時候囑咐你,萬不能洩一字。”
“臣在恭聽,請陛下指示。”李自成猶豫了一下,小聲說:“獻策呀,倘若你認為事不可為,無力迴天,不妨私自離去。朕決不生氣,不會怪罪於你。你看如何?”乍然間,宋獻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望見李自成沉重的臉和含著淚光的眼睛,他不覺大驚,突然跪下,連連叩頭,顫聲說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視臣如牛金星、顧君恩之輩,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李自成悽然微笑,上前把宋獻策拉起來,說道:“朕這話出自肺腑,出於朋友之情,絕無絲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的會議去吧。朕要一個人坐在這裡靜一靜。你去看看,說不走捷軒去洪山勞軍已經回來了。”宋獻策重新叩頭辭出,心中仍然驚疑不定。他腳步踉蹌地走出大門,揩去鬢角上的熱汗,心中暗暗說道:“唉,皇上…方寸亂矣!”眼看著宋獻策走出帳外之後,李自成長嘆一聲,頹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閉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裡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許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馬燈一樣,一個接一個在他面前轉悠,攪得他心裡扎扎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彷彿又走進了羅汝才的大帳,羅汝才正一臉驚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還不明,李哥,為了何事如此著急?”
“廢話少說。羅汝才,我親自前來,只是為清算你的罪過。”
“李哥何出此言?為弟何罪之有?”
“你與賀一龍相互勾結,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乾的好事,還要我替你-一說出嗎?”
“李哥,你可千萬不要聽人嚼舌子。說我與左良玉私通,有何憑證?”
“你還非要我說嗎?要物證,你的馬腿上烙著呢!”羅汝才忍不住叫了起來:“你是說往馬腿上烙‘左’字?那是稟報過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隊編成了左、右、前、後四營…”
“你還強辯!快拿人證來!”一個小校聞聲把手中的包袱一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骨碌碌滾到了羅汝才的腳邊。
“這是賀一龍的人頭。哼哼,要不是這顆腦袋把什麼都招了,羅汝才,我可無論如何想不到你會往我背上刀子呀!可是現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羅汝才,你還有什麼話說?”羅汝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闖王,你覺得現在翅膀管硬了,用不著別人幫襯了是不是?我跟你說,可別高興得太早了!”李自成喝令手下人:“只管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給我收拾嘍!”羅汝才破口大罵:“李自成,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話音未落,只見刀光一閃,登時鮮血迸濺,羅汝才晃了兩晃,撲通一聲倒下了。
李自成渾身靈一下,從回憶中醒過神來。他舉目四顧,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股冷嗖嗖的覺從四面擠壓過來,頃刻間涼遍了他的整個身心。
劉宗從洪山回來,進行宮向李自成面稟了到各營勞軍的經過,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陣,然後回到自己的駐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員看見他臉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麼不好的軍情,又不敢詢問,一個個提心吊膽,暗暗地為大順面臨的局勢擔憂。
往裡劉宗一般不回後宅同妾們一道吃飯,而是同少數比較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邊吃飯,邊談論些軍國大事。他對屬下十分隨和,閒暇時願意聽大家談古說今,聽到高興處會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時還會上幾句笑話。人們常說,總哨劉爺在戰場上是一頭雄獅,執法時是掛寶刀的包公,平常子裡呢,就有點子鐵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從退出北京以後,他同屬下在一起說笑的時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後,那樣的時候更少了。退出襄陽以來,他的骨稜稜的臉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而今天從行宮回來,他的心境似乎特別的壞,雖然還是和親近的文武官員們一起吃飯,但整個晚飯時間一言未發。
劉宗的住處與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條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築,已經在前年張獻忠臨退出武昌時被放火燒燬,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營。劉宗住在兵營附近,為的是一旦有緊急情況,他可以迅速調兵遣將,以應付不測。為了隨時要聽各處軍情稟報和處理要事,他沒有同妾們住在一起,而是單獨住在一個四合小院裡。他的幾位親信文武官員和若干護衛兵了住在小院的東西廂房中。小院的正廳五間是他同屬下吃飯、議事和處理公務的地方。其中一間套間,是他睡覺的地方。小院的月門外守衛森嚴,縱然是部下將領,也不能隨便進去。
今晚飯後,劉宗只留下一名掌管機密的掛總兵銜的中軍將領,其餘文武都肅然退出。他向總兵官詢問了一天來城中各處的新情況之後,便揮手令其退出。他到心中悶騰騰的,十分煩亂,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進套間,脫衣躺下,放下帳子,閉上眼睛。小院中靜悄悄的,沒有人敢大聲說話,連走路都是輕輕的。一個親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劍柄,坐在正廳簷下,一點響動也不出。劉宗很想趕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訴他的軍情,不覺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沒有睡意了。他想著敵人一路長驅直人,水路已經佔領了仙桃鎮,陸路也到了孝附近,大概幾天之內就會抵達武昌。又想著李自成對他說的幾句不可告人的私話,心中更加煩惱。不住地胡思亂想,不覺已打了三更。剛要——人睡,中軍忽然輕輕進來將他叫醒,稟報說:“軍師前來,有要事相商。”劉宗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一面說道:“快請軍師,快請!”劉宗將來獻策進套間,在燈下隔著茶几坐下,趕快問道:“老宋,你半夜前來,是有什麼緊急大事嗎?”宋獻策小聲說:“捷軒,強敵一天比一天近,聖上似乎已方寸無主,神狀態大非昔可比。你身為大將軍,代皇上統帥諸軍,國家存亡,繫於一身。明皇上要召集御前會議,決定戰守大計。你有何主張?”劉宗說:“我今勞軍回來,聽聖上說明上午要開御前會議。你主張堅守武昌、漢陽,與敵一戰,聖上對此很是憂慮。”
“是的,我看出來了。可是除了固守,還有什麼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認為應該在這兒固守啊!可是目前咱們的軍心如此不穩,能守得住麼?”
“守不住也得守。因為除了這裡,我們再無處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們能不能在武昌擋住敵人的進攻了。”
“正是此話。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後的事情就不敢說了。”
“老宋,目前的處境十分險惡,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將領們也很清楚,聖上心中更是清楚。敵人是輕裝追趕,我們是攜家帶眷,顧打仗,還得顧兒老小。咱們剩下的將士,差不多都是陝西人。少數不是陝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語不通不說,就連東西南北也分辨不出來。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種病--特別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說--他媽的,這裡到處都是稻田、湖泊、河,就沒有乾地,沒有大路,腳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間蚊子成堆,行軍時蚊子打臉。到處籌糧困難,四面皆敵,莫說再打敗仗了--老宋呀,單隻說繼續再往東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會人馬潰散。皇上自己很憂愁,對我說出了很不應該說出的話。所以我從行宮出來,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國家大將,你是軍師,可怎麼好呢?國家存亡,你我都擔著擔子啊!明御前會議很要緊,你得想法勸皇上決計固守才好。”宋獻策走到外面,揮手使在簷下值夜的將校往遠處迴避,然後回到劉宗面前,用極小的聲音詢問:“捷軒,皇上說了什麼話?是要你自己往別處去嗎?”劉宗搖搖頭:“不是。我除了戰死,為皇上盡忠沙場,能往哪兒去呢?”
“那麼,皇上對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劉宗忍了一忍,終於說道:“他說如今將士們不肯散去,是因為他還活著,可是遲早有一天會散去的。”
“皇上說出這話,也沒有什麼可怕。倘若你我處在他的地位,也同樣會有此擔憂。”劉宗又忍耐片刻,接著嘆一口氣,悄聲說:“他說:‘我是大順皇帝,不能投降敵人,敵人對我也非捉拿殺害不可。至於大小將領,只要離開我,願降清,願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條命,保住子兒女。’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此話…”宋獻策沒說下去,他想著皇上的話裡分明有不得已時將自盡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讀《資治通鑑》,讀到黃巢敗亡後的情況時,曾經深為慨,掩卷沉思良久。後來在閒談中曾對他談起:黃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斬首,又斬了他的兄弟和子七人,攜首級向唐朝的武寧節度使時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奪去,連林言的首級也砍掉,一起獻給時博報功。李自成慨地說:“黃巢何曾料到,一旦失敗,眾叛親離,連他自己的外甥也對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實在可悲!”宋獻策從今天李自成對他和劉宗所說的話,聯想到三年前皇上讀《通鑑》時所發的慨,心裡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到自己三更半夜前來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裡說:“要不趕快幫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將不堪設想!”劉宗見來獻策只吐出兩個字便不再說下去,忍不住問道:“老宋,據你看,咱們能不能憑著武昌、漢陽一帶的地利,殺一殺敵人的威風?”宋獻策說:“我正是為著此事才半夜三更前來找你。恐怕我大順朝的生死存亡,就看這一步棋了。”劉宗說:“一年來步步失利,沒有打過一次勝仗,連陝西老家也失去了,無處可以立足。到了今,獻策呀,人心已經散了,人們都害怕同敵人打仗,誰也不去想著如何固守武昌,打敗敵人,只想著如何避敵,如何先走,如何保住命和家小。你說,如何能夠使人心振作起來?”宋獻策說:“目前最要緊的是鼓舞士氣。有了士氣,就可以憑險一戰,挫敵銳氣。哪怕是一次小勝,也可以略微恢復士氣,然後才能積小勝為大勝。”劉宗點頭說:“眼下靠賞賜不頂用,何況我們也沒有法子再到很多的銀兩。軍師,你有什麼法兒鼓舞士氣?”
“侯爺,目前時機緊迫,且不必為長遠打算,只求在數之內,敵人來到的時候,大家能夠上下齊心,努力一戰,獲得小勝,大事就有轉機之望。至於長久之計,以後再說。”劉宗點頭說:“你說得很是。你想出了什麼法兒沒有?”宋獻策探身向前,劉宗也探身向前,兩個人的頭捱得極近,宋獻策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一計。劉宗聽後沉默片刻,然後輕輕點頭,又覺心中略微不安,不覺問道:“老宋,你是軍師,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頹喪,遇事多疑,與往全不相同,連聖上也不能免。別人懷疑不打緊,我怕聖上責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從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來想去,先來同你大將軍汝侯爺說明,使侯爺知道我為君為國苦心,這一計方可有用。”劉宗笑笑,說:“你是讀書人,你當然知道,前朝古代眾多的‘讖記’,有幾個是真的?都說漢高祖斬白蛇起義,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塗人,一定會明白你的苦心。請放心,就這麼辦吧。”近四更的時候,李自成又將宋獻策和劉宗叫去,原來是孝已經失守,劉芳亮停留在漢川到孝一帶,沒有用了。他們商量之後,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漢川接防,同時命劉芳亮火速將人馬向黃岡撤去。一定要守住黃岡,免得敵人從黃岡截斷長江,包圍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