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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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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盛京的官制比遷都北京以後來說,仍屬於草創階段,不僅官制簡單,禮節也很簡單。兩位輔政王坐定以後,有內秘書院一位年輕漢人章京到大清門內的左右朝房,引導王公大臣和滿漢文武百官,來到大政殿。走在最前邊的是和碩禮親王愛新覺羅-代善。他是努爾哈赤最初封的參預朝政的“四大貝勒”中僅存的一位,也是親王中年紀最長的人,今年整六十歲了。進入大政殿後,有一位站在睿親王身邊的章京大聲說道:“和碩禮親王免禮,請即落座!”代善在為他準備的一把鋪著紅墊子的椅子上坐下,是左邊一排的第一位。他從十幾歲起就跟著太祖努爾哈赤為統一滿洲各部落、建立後金政權而進行戰鬥,屢立大功,所以在愛新覺羅皇室中得有今的崇高地位。但是他畢竟老了,經歷的朝廷紛爭也多了,只希望得保祿位,不願多管別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多爾袞與豪格之間必有一斗,今來到大清門時他已經猜到將出大事,所以一句話不說,出了刀。現在看見多爾袞處處戒備森嚴,心中更加明白。自從去年八月間先皇帝突然病故,太祖努爾哈赤的兒孫中為爭奪皇位發生紛爭。當時最有繼承皇位資格的是多爾袞和豪格二人。他們都有人擁護,手中也都有兵力。多爾袞自己堅決不做皇帝,也挫敗豪格想繼承皇位的野心,擁立六歲的小孩福臨做了大清皇帝,自己做輔政王,治理國政。此事既獲得兩黃旗的忠心擁戴,也獲得清寧皇后和永福莊妃的兩宮支持。半年多來,對世事和朝政經驗豐富的禮親王看見多爾袞步步向專擅朝政的道路上走,既使他心中不滿,也使他有點害怕。但是他也明白,目前正是大清朝進入中原,第二次開國建業的大好時機,非有多爾袞這樣的人物不可。他心中還明白,今天是先皇帝太宗爺逝世以來半年多時間中愛新覺羅皇室中發生的重大斗爭,必有血腥之災。怎麼好呢?他昔是“四大貝勒”之首,今天為年事最高的和碩禮親王,身為太祖爺的次子,看著太祖的子孫們如此明爭暗鬥,血朝堂,他怎麼辦呢?

所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三品以上的滿漢大臣,都隨在代善之後,走進大政殿。當時的王、公、大臣對輔政工不行跪拜禮,他們按照品級分批,趕快趨向案前,利索地甩下馬蹄袖頭,左腿前屈,右腿後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頭和上身略向前傾,齊聲說道:“請兩位輔政親王大安!”他們都沒有座位,首先是親王一級的在兩旁肅立,郡王、貝勒、貝子接著往下排。原來貝勒的爵位很高,到皇太極時代,為了逐步提高君權,首先取消“四大貝勒”共理朝政的舊有制度,接著將貝勒降到郡王之下,成為封爵的第三級。因系封爵,所以得到也不容易。有封爵的人們分批打千兒請安之後,在左右兩邊站定,接著才是滿漢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請安,站在第二排和第三排。

沒有爵位的和三品以下文武官員都在大政殿外邊分批請安,也分兩行肅立。

多爾袞一臉殺氣,向大政殿內外的滿朝文武掃了一眼。他平時就是目光炯炯,令人生畏,今更是目光如劍,好像要刺透別人心肺。當他望著豪格的時候,豪格不由得渾身一震,在心中罵道:“不知誰出賣了我,我將來要親手將他殺死!”他偷覷一眼面帶愁容、白鬚飄然的和碩禮親王,心中希望禮親王能為他說一句話,但是這個念頭一閃就過,聽見多爾袞開始說道:“近幾天,我朝不斷接到從北京和山海關來的探報,北京的情況已經清楚了。三月十九天明的時候,賊破了北京。崇禎先著皇后自縊,隨即他自己也自縊了。明朝17亡了。從北京和山海衛來的探報還說,賊進了北京以後,二十萬賊兵(當時是這樣傳說)駐在城內,軍民混在一起,當然要姦婦女,一夜之間投井自縊的婦女就有數百人。賊抓了皇親、勳臣和六品以上官員,嚴刑拷打,索軍餉,已經打死了許多人。吳三桂的父母住在北京,也被李自成抓了起來,隨即放了,以便招降吳三桂。北京謠傳,吳三桂原來也有意投降賊,因為知道賊進了北京以後的實際情況,不肯降了,在山海衛觀望形勢。我大清許多年來立志進入中原,建都北京,這正是極為難遇的大好時機。就在近幾天內,我要親自率領滿、蒙、漢十幾萬兵,進入長城,攻佔北京,剿滅賊!這次出兵,一定要獲得全勝!”他停一停,又向大政殿內外肅立的滿漢朝臣們掃了一眼,不期與豪格的眼光遇到一起。僅僅互相看了一下,豪格便將自己的眼睛迴避開了。他忽然猜想,今的朝會可能就是商議南征大事,並不是專門對付誰的,於是略微覺得心安。

多爾袞對於大軍出征的事並沒有興奮之情,臉上冷冰冰的,眼神中充滿殺氣,接著說道:“這次進兵中原,不是一時之計,要經過惡戰,剿滅賊,佔領北京,佔領中原,為大清在中國建立萬世基業。我比鄭親王年輕十幾歲,率軍南征的事當然落在我的肩上。鄭親王德高望重,留在盛京,主持大清朝政,鎮壓叛亂,管理滿、蒙和朝鮮等處,最為適宜。至於出兵的詳細計劃,一二內將要同滿漢大臣們詳細商議。為著我大清朝出兵勝利,必須先消滅朝廷隱患。”他望著旁邊的濟爾哈朗說道:“鄭親王,我大清朝的隱患,你跟我同樣清楚,請你主持審問!”大政殿內外的空氣凝結了。豪格的心頭猛然一沉,臉一變,兩腿微微打顫,在心裡說道:“果然是對我下手!”鄭親王想到去年八月的爭奪皇位之爭,心中害怕,暗暗想道:“這是第二次要血了!”他按照多爾袞的事先吩咐,叫了幾個人的名字。這些人有的站在大政殿內,有的站在殿外,一聽到叫出自己的名字,無不面如土,渾身戰慄,到兩位輔政王的案前跪下,不敢抬頭。人們聽見了這幾個人的名字,心中全明白了,許多人偷看豪格的神情,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在這些人情緒緊張的片刻中,濟爾哈朗又叫出幾個人的名字。被叫的人迅速來到兩位輔政王的面前跪下。

豪格心中說道:“我要死了!死了!”雖然是鄭親王濟爾哈朗主持審問,但他的心中明白,鄭親王是按照多爾袞的意見行事,是多爾袞決定殺他。他的心中不服氣,竭力保持鎮靜,但是兩條小腿肚不能不微微打顫。

濟爾哈朗先叫鑲白旗固山額真(旗主)何洛會說出肅親王在私下誹謗睿親王和圖謀不軌的事。何洛會慷慨揭發肅親王有一次如何同他和議政大臣楊善、甲喇章京伊成格、牛錄章京羅碩談話,誹謗睿親王,挑撥是非。多爾袞問道:“他怎麼挑撥是非?”何洛會說:“肅親王對我們說,從前固山額真譚泰、護軍統領圖賴、啟心郎索尼,都歸附於我。現在他們忘恩負義,率領兩旗歸附和碩睿親王…可惡!”何洛會略微停頓一下,接著揭發:“肅親王還幾次對我們說:睿親王經常患病,豈能永遠擔負輔政的重任!有能力的人既然歸他收用,無能力的人我就收用,反正他不是長壽之人,我們等著瞧!”多爾袞憤怒地向肅親王看了一眼,在心中說道:“哼,你說我不會長壽,咒我快死,我偏要今天就將你處死!”然而多爾袞的格比較深沉,他要殺豪格的決定暫不,也不說出他自己通過收買肅親王府的人們所掌握的豪格的隱私談話,又向何洛會問道:“肅親王還說過什麼不滿意朝廷的話?”何洛會說:“請輔政王詢問楊善!”多爾袞轉向楊善問道:“楊善,我知道你投靠了肅親王,甘心做他的死黨,同謀亂政,罪當處死。你照實招供,你對肅親王還說了什麼話?”楊善猛然如雷轟頂,面如土,說道:“請輔政王莫聽何洛會亂咬。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多爾袞說:“好,楊善,你敢狡賴!何洛會,你說出來!”何洛會本來不想再作多的揭發,但是事到如今,他害怕楊善一夥反過來咬他一口,不得不下了狠心,接著揭發:“當肅親王說了那句話以後…”多爾袞認為禮親王等都不能聽明白,厲聲問道:“你說明白!肅親王說的哪一句話?”

“他說‘有能耐的人既然都被睿親王收用了,剩下沒有能耐的我當收用’。肅親王說完這話以後,楊善跟著就說:‘幫助睿親王收羅人才,全是圖賴施用的詭計!我若親眼看見他給千刀萬剮處死,死也甘心!’”

“下邊還有什麼話?”

“下邊,肅親王說:‘你們受我的恩,應當為我效力。可以多留心圖賴的動靜,隨時向我稟報。’楊善回答說:‘請王爺放心,我們一定要將圖賴置之死地,出了事我們抵罪,與王爺無干。’楊善,你的話是不是這樣說的?”審問至此,人們斷定楊善必死無疑,豪格也斷定他自己難以乾淨脫身。於是正如俗話所說的牆倒眾人推,紛紛揭發肅親王的悖逆言行和他同某些人的私下來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本來是雞蒜皮的事,被提到陰謀亂國的高度加以解釋。肅親王豪格聽到有些揭發,身上出汗,想道:“完了!”但是另外有些不實的揭發使他既憤怒,又不敢辯論,只好緊緊地閉口無言。在大政殿中揭發很久,豪格開始將生死置之度外,不願細聽。忽然,他想到了一件與揭發的罪狀絲毫無關的閒事…

前幾天,豪格預到睿親王在大軍出征前會在朝廷上故意生事,就讓他的福晉以送東珠為名去睿王府看看,他的福晉堅決不去。夜間在枕上談起她不肯去睿王府的事,她才說上次去拜年,睿王爺不斷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所以她不願再去。

不過後來她還是去了,結果又被多爾袞看得不好意思。

21她回去就對丈夫悄悄說了。

很奇怪,在目前生死關的時候,豪格竟忽然想起來這件閒事,並且想著睿親王可能將他處死,再霸佔他的福晉…

多爾袞向濟爾哈朗說道:“鄭親王,大家揭發的事情很多,對有罪的人們如何治罪?”濟爾哈朗昨夜已經拿定主意,回答說:“兩位輔政,以你為主,請你宣佈如何處治。”多爾袞向全體朝臣們大聲說道:“肅親王豪格罪惡多端,另行公議如何處置。先摘去王帽,跪下等候!”豪格渾身戰慄,趕快跪下。他的王帽立刻被人摘去。

多爾袞接著說:“俄莫克圖、楊善、伊成格,這三個人依附肅親王為亂,又不自首,立即斬首!”幾個巴牙喇兵立即將以上三人捆綁,推了出去。

多爾袞接著又說:“羅碩,曾因他亂髮詔諭,止他再與肅親王來往。後來他又進出肅親王府,私相計議。斬首!”兩名巴牙喇兵立刻將羅碩綁了,推出殿外。

另外,有兩個官員被罰各打一百鞭子;將楊善和羅碩的家產沒收,賞給圖賴;將俄莫克圖和伊成格的家產沒收,賞給何洛會。現在,所有的人都等待睿親王宣佈對豪格的處分,整個大政殿內外都屏息了。多爾袞向大家問道:“肅親王罪惡多端,又是禍首,應當如何處治?”緊張的屏息。

多爾袞向鄭親王問道:“鄭親王,你說,應該如何處分?”濟爾哈朗只要說一句話,豪格的死罪就可以定了。然而昨夜多爾袞在鄭親王府密商今天如何審案的時候,鄭親王對於多爾袞要處死肅親王的主張雖不明確反對,也不表示同意,總是沉不語。此刻他更加猶豫。漢臣們不敢做聲,滿臣們也沒有人慷慨陳詞,都不主張將肅親王立即斬首。在此關鍵時候,竟然連忠於睿親王的何洛會和圖賴二位大臣也有點躊躇了。

大政殿內外屏息無聲。大家心中明白,輔政睿親王想趁著今天除掉肅親王,使皇族親王中不會再有人妨礙他專擅朝政。但是大家也看清楚他不是一位寬宏有德的人,許多人是怕他,不是服他,萬一朝局有變,他的下場可能比別人更慘。何況,不管怎麼說,肅親王是大行皇帝的長子,當今順治皇帝的同父異母長兄,曾立過多次戰功。如今若將他殺了,後一旦朝局有變,不但睿親王會被追究殺害肅親王的罪責,凡是附和與慫恿睿親王這樣做的人也一個個難辭其咎。正在這時,奉命負責將楊善等斬首的巴牙喇章京帶著四個兵丁,將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大政殿前的階下,然後進殿,向兩位輔政王跪下稟道:“啟稟兩位輔政親王,罪臣楊善等均已斬訖。還要斬什麼人,請吩咐!”大政殿內外的滿漢朝臣骨悚然,更加屏息無聲。多爾袞看見滿漢百官屏息,鄭親王臉沉重,沒有抬頭,也不做聲,他自己忽然拿不定主意了。和碩禮親王代善臉沉重,似有所思。多爾袞悄悄向禮親王問道:“對肅親王如何處分?”滿漢大小文武官員,包括諸王、貝勒、貝子,都知道肅親王的死活只在年高望重的禮親王代善的一句話。代善的表情嚴肅,對多爾袞說了一句話,聲音極小,別人不能聽清。隨即多爾袞對滿漢朝臣宣佈:“肅親王是亂政禍首,罪惡多端,如何治罪,明另行詳議。巴牙喇兵,將肅親王嚴加看管,不許他回到肅親王府,不許他同人來往!”大家斂聲屏氣地看著肅親王被幾個雄赳赳的巴牙喇兵帶了出去。

“散朝!”多爾袞最後吩咐。

滿漢群臣躬身肅立,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等候輔政睿親王多爾袞、鄭親王濟爾哈朗和禮親王代善三人走出以後,才腳步輕輕地退朝。沒人敢頭接耳,但大家的心中有一句共同的問話:“明天會斬肅親王麼?”經過上午在大政殿的一陣血腥的政治風暴,多爾袞對豪格一派人的鬥爭獲得了重大勝利。現在剩下的大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是否趁此時將豪格殺掉。大清國雖然名義上有兩位輔政王,但實際上朝廷的大權是攥在他多爾袞的手裡,他只要決定殺豪格,豪格的頭就會落地,從此以後在愛新覺羅家族的親王中再也沒有人敢同他鬧彆扭了。

但是回到睿王府中,頭腦稍微冷靜以後,他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他同鄭親王商量今天案子的情景。對於要處治的幾個人,其中有的處死,有的重罰,鄭親王尊重他的意見,都不阻撓。惟獨他提到要處死豪格這個禍首,提了兩次,鄭親王都是沉不語。接著他想到,今天上午在大政殿,他幾次問大家應當如何處治豪格的罪,文武官員們沒人做聲,連他自己的心腹何洛會也不說話。他又忽然想到,當他向禮親王悄聲詢問意見時,禮親王悄聲回答一句話:“他的罪大,不要匆忙斬他…明天再議吧。”這些情況,使多爾袞開始明白,殺肅親王不同於殺楊善等人。豪格雖然可殺,但他是先皇帝的長子,幼主福臨的長兄,曾立過許多戰功,還曾經幫助先皇帝位理朝政,至今還是一旗之主。多爾袞想到這些情況,他原諒了何洛會等人的沉默,也明白了禮親王為何說出來“明天再議”的話。然而他是格倔強的人,既然決心要殺掉豪格,那就要在他率大清兵南征之前殺掉豪格,決不因別人心中顧慮使他手軟。他想到了一個主意:命鄭親王下午進宮,將今在大政殿揭發豪格等人互相勾結、陰謀亂政的罪款,向兩宮皇太后詳細稟奏。還要稟明幾個與肅親王陰謀亂政的黨羽如楊善等人已經斬首,還有幾個人也處了重罰。按豪格罪款,本該處死,但今上午暫時從緩,特來請示兩位太后降旨如何發落為好。他想,由於他擁立福臨繼承皇位,永福宮太后必不會25反對他處死豪格,而清寧宮太后對擁立福臨繼承皇位的大事也是熱心贊成的。為了安定大清朝政,兩宮太后不會反對他處死豪格。只要兩宮太后不說反對的話,他就可以立刻將豪格處死,不留後患。

他將主意想好以後,便親自到鄭親王府,請鄭親王在午膳之前就進宮一趟,向兩宮皇太后稟奏上午在大政殿發生的朝廷大事,也將如何治豪格的大罪向兩宮太后請旨。濟爾哈朗已經看出來滿朝文武都無意處死豪格,都認為多爾袞做得太過火了。他自己也是同樣心思,但是懾於多爾袞的威勢,只好進宮,晉見兩宮太后。至於豪格的生死,只有在兩宮太后前見機行事,聽天由命了。

今天在大政殿發生的血鬥爭,事前皇宮中絲毫不知。當早膳以後,宮女們送皇上乘小黃轎下了鳳凰門的高臺階去三官廟上學,才有一個聖母皇太后的心腹宮女匆匆回宮,稟報說鳳凰門外直到三官廟,沿路增添了許多巴牙喇官兵,戒備森嚴,不知何故。永福宮皇太后大驚,不覺臉一變,心中狂跳。自從她的兒子繼承皇位以來,她被尊為太后,但是對於多爾袞她口中不敢出一句評論的話,只稱贊他自己不爭皇位,鎮壓了別的覬覦皇位的親王,一心擁戴福臨繼位的大功,然而她不僅認識滿文和蒙古文,對漢文的歷史書也略能讀懂,心中明白多爾袞正是中國書上所說的“權臣”十分可怕。她在宮中除用心教福臨讀書寫字外,也叮囑兒子在學中好生聽御前蒙師的話,用心學習。她盼望兒子趕快長大,能夠平安地到了親政年紀。每當她將小皇帝抱在懷中,教他讀書,盼望他趕快長大,同時總不免想到她對多爾袞既要倚靠,又要提防,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道:“兒呀,我們是皇上和太后,也是孤兒寡婦!”一聽回宮來的心腹宮女稟奏皇宮外戒備森嚴的情況,她趕快去向清寧宮太后詢問。清寧宮太后說道:“我剛才也聽到宮女稟報了,也覺得奇怪。睿親王就要率大軍出征,朝廷上不應該再出事情。我已經將鳳凰門值班的章京叫來,問他出了什麼大事,他也說不清楚,只說皇宮周圍和盛京城內都有上三旗人馬巡邏。既然是上三旗的人馬巡邏,我就放心了。我已經命他去大政殿看一看,朝廷上到底出了什麼大事,趕快回來稟報。”永福宮太后最關心的是她的兒子,說道:“太后,三官廟離大政殿很近,我想將小皇上接回官來,免得他受了驚嚇,你看可以麼?”

“也好,你就差一個宮女去吧。”

“我差宮女去就說是兩宮太后的口諭?”

“可以。不過,先要叫那四位御前蒙師知道,要尊重他們。”過了一陣,小皇上回官來了。在鳳凰門內一下了四人抬的小黃轎,他就急急地向清寧宮奔跑。隨駕侍候的母和幾個宮女怕他跌跤,緊緊在後跟著。他的生母、永福宮皇太后聽見聲音,趕快從東暖閣中出來他。他按照習慣,先27向親生母親行半跪禮,用稚聲說道:“向母后請安!”隨即進到暖閣,向正宮太后請安。聖母皇太后忽然看見小皇上神異常,噙著眼淚,趕快向跪在地上請安的母和宮女們問道:“三官廟出了什麼事情?”母回答說:“接到兩宮太后傳諭,皇上正要回宮,剛剛在三官廟的院子裡準備坐進轎中,四位蒙師跪在地上送駕的時候,忽然從大政殿院中傳來用鞭子打人聲和慘痛的呼叫聲。皇上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站在轎門口一聽,臉就變了…”一個宮女接著啟奏:“奴才等趕快說,請上轎回宮吧,不要怕,你是皇上,這事與你無干,快進轎吧,不用怕!”聖母皇太后將福臨攬在膝前,替他揩去兩隻眼角的餘淚,然後說:“玩去吧,下午再送你去學裡寫字讀書。”福臨被宮女們帶出清寧宮玩耍去了。不過片刻,奉清寧宮皇太后口諭去大政殿詢問消息的、在鳳凰門值班的巴牙喇章京進來,向兩位皇太后跪稟了今在大政殿發生的朝政大事,使兩位皇太后大為震驚。清寧宮皇太后儘管心中震驚,但是她嫁給大行皇帝皇太極已經三十年,既在大清國擁有中宮皇后的崇高地位,也經歷過幾次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這時能夠處變不驚。聽完以後,她揮手使值班的章京退出,然後轉向福臨的母親低聲問道:“睿親王在出兵前殺了楊善等幾位大臣,還要處死肅親王,只是群臣沒人附和,他才把處死肅親王的事緩了一步。我看,不殺掉肅親王他決不甘心。肅親王會不會被殺,只是明天的事。你我是兩官太后…”忽然一位女官進來啟奏:“啟稟兩位太后,和碩鄭親王在鳳凰門請求接見,說他有要事面奏兩位太后。”清寧宮太后輕聲說:“果然不出所料!

帶他進來!”女官在清寧宮階上傳呼:“引鄭親王進來!”兩宮太后已經來不及進行商量,只是互相換了一個眼。永福宮皇太后已經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但還沒有對清寧宮太后說出,濟爾哈朗已經走上臺階了。

濟爾哈朗進來後向兩位太后簡單地行禮問安,神情有點緊張。清寧宮皇太后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用平常的口氣問道:“鄭親王今進宮,有什麼大事稟奏?”濟爾哈朗欠身說道:“今上午,在大政殿出了一件大事,兩宮太后可都知道?睿親王正是為了此事,囑咐臣進宮來向兩位太后稟奏明白。應該對肅親王如何治罪,請兩位太后吩咐。”清寧宮太后用平靜的口氣向永福宮太后說道:“今天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不用鄭親王再稟奏啦。與肅親王有牽連的幾個官員,該殺的殺了,該打該罰的都處分了,至於要不要處死肅親王,兩位輔政王一時不能決定,想聽聽我們兩29位太后的意見。我想,我們兩位老少寡婦,自太宗皇帝去年八月初九夜間突然歸天以後…”

“請皇太后不必難過,慢慢地說。”鄭親王功道,看出來皇太后決不會同意處死肅親王,他的心中有些踏實。

清寧宮太后接著說:“諸王紛爭,使大清國陷於內亂地步。我是在太祖創業的時候,也就是後金建國之前,十五歲來到愛新覺羅家的,那時先皇帝還是四大貝勒中的四貝勒,離現在已經三十年了。天命十一年秋天,太祖歸天,太宗皇帝繼位,第二年改為天聰元年,我稱為中宮大福晉。崇德改元,太宗廢除汗號,南郊拜天,受滿、蒙、漢與朝鮮各族臣民擁戴,焚香盟誓,稱為大清皇帝,我也改稱中宮皇后。三十年來,我親眼看著太祖爺和太宗皇帝如何經歷無數血戰,草創江山,建立後金,又改稱大清。輔政王呀,鄭親王呀,你也是快到五十歲的人了!當年的四大貝勒,如今只剩下禮親王一人了!

”鄭親王勸說道:“這些事我全清楚,太后不要傷心,也不用再說了。今只說肅親王有罪的事…”太后用袖頭揩揩眼角,接著說道:“你同睿親王都是輔政王,如何處罰豪格的事,只同滿朝文武大臣商議,不用問我們兩官太后。我們二人遵守太祖遺訓,對朝廷大政,自來不聞不問,只在宮中撫育幼主,直到他能夠親自執政為止。當年的四大貝勒,如今只有禮親王還在人世,我記得他今年六十歲了。關於處死豪格的事,禮親王怎麼說呀?”聖母皇太后在心中說:“問得好,問得好。”鄭親王明白清寧宮皇太后不同意處死豪格,於是說道:“兩官太后雖然不問朝政,可是皇上年幼,群臣不敢多言,禮親王在上午的會議上只是沉不決,所以睿親王想知道兩宮太后有什麼主張。”清寧宮皇太后忽然說道:“豪格雖不是我生的兒子,可是他是先皇帝的長子,我是中宮皇后,他自來都稱我母后。關於你們對他如何治罪,何必問我?我死後如何對太宗皇帝說話?”濟爾哈朗低頭不語。

清寧宮太后又說:“目前福臨雖在幼年,可是幾年之後,他會執掌朝政。豪格是他的同父異母長兄,都是太宗骨血。今殺了豪格,幾年之後,他會有什麼想法?”濟爾哈朗雖然低頭不語,但在心中點頭。因為談到幼主,他把眼光轉向永福宮皇太后,表示他對聖母皇太后的尊重。

永福宮太后接著說道:“今天在大政殿發生的大事,清寧宮皇太后已經聽鳳凰門的值班章京詳細稟報,只是小皇上一字不知。小皇上是一個聰明孩子,他在三官廟院中聽見大政殿前的呼叫聲,回宮後臉都白了,噙著兩眼淚水。你們想想,殺掉肅親王這樣的大事,再過幾年,他親政以後會怎樣看呢?”鄭親王濟爾哈朗完全明白了兩宮太后要保全肅親王的意思,這和他自己的心思相合,便起身辭出,趕快向多爾袞覆命去了。

年輕的聖母皇太后對清寧宮皇太后回答鄭親王的話滿心佩服,她忽然情不自地依照孃家的稱呼說道:“姑媽,你不愧做了多年的中宮皇后,受臣民擁戴。剛才你對鄭親王說的話合情合理!”清寧宮皇太后淡淡一笑,看見兩個宮女進來侍候,她揮手使她們退出,悄悄說道:“現在還不能說能保住豪格的命。據我看,睿親王這個人,既是我大清再一次開國創業的難得人才,也是一個心狠手辣…”以下的話她的聲音小得連年輕的聖母皇太后也聽不清楚。但是她的侄女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頻頻點頭,隨即起身回永福宮了。

下午,小皇上又照例乘坐四人抬的小黃轎往三官廟上學去了。上午沿途那些戒備森嚴的將士沒有了,氣氛又恢復了往的平靜。但是小皇上的心中並不平靜,他不斷想著母后告訴他的,上午曾殺了幾個人,其中有立過戰功的大臣。母親還告訴他,他的同父異母長兄,即肅親王豪格,也可能會在今晚或明被砍掉腦袋。要砍掉肅親王的腦袋,太可怕了。當母后同他談這件事的時候,他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

下午第一課仍是寫仿。但是在開始寫仿的時候,他不由得想到他的長兄要給人砍掉腦袋,再也不能夠靜下心來,先滾出熱淚,緊接著忽然撇撇嘴,向桌上拋掉筆,伏在仿紙上哭了起來。

在桌邊照料皇上寫漢字的御前蒙師和兩個宮女一時慌了,趕快問皇上為何難過。小皇上哭著回答。雖然由於泣不成聲,但是身邊的人們仍然明白他是因為他的長兄肅親王今天或明天將被斬首,他沒有心思寫仿。他最後用力說道:“我要回宮!回宮!”御前蒙師們趕快計議一下,只好在院中跪送小皇帝上轎回宮。

順治小皇帝的御前蒙師都是由內秘書院選派的,皇帝的學習情況每由為首的蒙師報告內秘書院大學士,有重要事還得報告多爾袞知道。多爾袞首先知道兩宮皇太后對肅親王事件的態度,接著又知道小皇上為豪格事哭了一場。關於處死豪格的事,他本來就在猶豫,這天下午,他不能不改變態度。儘管他心狠手辣,大權在握,但是各種條件迫使他改變主意。於是肅親王保住了命。

第二天上午,多爾袞又在大政殿召集文武百官會商南征大計,在會議開始的時候先宣佈對豪格的處分決定。他說:“昨據許多知情大臣訐告,我同和碩鄭親王,以及諸王、貝勒、貝子、公,以及內院大臣等,審問屬實,決定將肅親王幽,等待治罪。後來因為肅親王所犯罪惡多端,一時算不清楚,暫且不去清算,今暫且將他釋放,將他管轄的正藍旗剝奪七個牛錄的人,分給上三旗,再罰銀五千兩,廢為庶人,隨軍出征,立功贖罪。”清朝將王爵以下,包括貝勒、貝子、公和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員,習慣上稱為“王公大臣”是清朝的最高層統治集團,王爵一級有的是親王,有的不是。還有郡王一級,相當於原來的貝勒。今天因為要商議大軍南征的重大國事,所以大清政權的核心人物全出席了。

輔政睿親王多爾袞為著減輕處理肅親王問題的分量,他故意在商議出兵的大事時附帶宣佈他與鄭親王對於處理此事的決定。另一方面,對於兩官太后的態度和幼主在三官廟學中為此事哭泣的事一字不提,避免國史院的史臣們寫入實錄。

王公大臣們聽了多爾袞關於對豪格暫不處死的決定以後,大家心上的石頭落地了。於是大清朝最高統治集團今的朝廷氣氛與昨恰恰相反,變得十分活躍和振奮。八年以前的丙子年,先皇帝皇太極接受滿、漢、蒙古以及朝鮮等各族臣民的擁戴,仿效中國傳統制度,也仿效中國禮儀,祭告天地祖宗,廢除汗號,改稱皇帝,改元崇德。從那時起,清太宗和他的大臣們朝思暮想的就是進入“中原”(實際是進入長城),攻佔北京。如今由於崇禎亡國,李自成進北京後暴了必將失敗的種種弱點,盛京方面的王公大臣們完全清楚:目前正是實現太宗皇帝生前宿願的難得機會。因為有這種共同認識,所以多爾袞不需要向王公大臣們說明他決定趕快率領大軍南下的各種理由,只是告訴大家大軍從盛京出發的子以及應該準備的若干事項。說完之後,立刻散朝,各衙門的大小官員以及各旗的大小將領,立刻行動起來。

因為擇定出師的吉利子是四月初九,出征前有許許多多大事須要以幼主的名義處理,所以午膳以後,多爾袞就派官員進宮,稟明睿親王為即將統兵南征的事求見兩宮太后。很快得到永福宮太后回話:“兩宮皇太后已知兩位和碩輔政親王赦免豪格死罪,暫時只削去王爵,降為庶人,罰銀五千兩,奪去七個牛錄,責其隨軍出征,立功贖罪。兩宮太后知豪格保住命,心中十分欣,皇上也不哭了。只是清寧宮太后昨風寒,加上為豪格事心,今身體不適,正在服藥。和碩輔政睿親王關於出征之事,可向永福宮皇太后詳細回稟,不必晉見清寧宮皇太后了。”一聽說是從永福官中傳回來的口諭,輔政睿親王趕快起身,肅然恭聽。他的眼前出現了聖母皇太后的面影,同時彷彿聽見了莊重裡含有溫柔的說話聲音。

下午一過未時,多爾袞脫了便服,換了朝服,帶著幾名護衛,騎馬前往皇宮。護衛們停在鳳凰門外的臺階下,多爾袞一個人走了上去。奉聖母皇太后之命等候在鳳凰門內的女官隨即帶引他走進永福官,在聖母皇太后的面前簡單地行了禮。皇太后含著微笑,用眼睛示意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因為要商議軍國大事,所以皇太后揮手使身邊的宮女們都回避了。

大概是因為睿親王即將率師出征,為大清建立大業,所以年輕的皇太后顯得特別高興。她今年只有三十一歲,頭髮又多又黑,左右髮髻上著較大的翡翠簪子,在外邊的一端有珍珠蘇。聖母皇太后只是因為頭髮特別多,宮女們為她梳成這樣髮式。大約兩百年後,到了清朝晚年“兩把頭”的髮式興起,兩個分開的髮簪就變成一“扁方”了。

聖母皇太后本來就皮膚白,明眸皓齒,配著這樣的髮式,加上一朵為丈夫帶孝的絹制白花,穿著一身華貴而素雅的便服,繡花黃緞長裙下邊的花盆底鞋,使她在端莊裡兼有青之美。多爾袞只比她大幾個月,不知為什麼很願意單獨一個人向她奏事,可是此刻卻不敢正眼看她,平時令滿漢大臣望而生畏的英雄氣概,竟然消失大半。

聖母皇太后首先問道:“睿親王,你率兵出征之後,盛京是我大清的本重地,也是朝廷所在,你作什麼妥善安排?”多爾袞回答:“臣等已經議定,盛京為皇上與朝廷所在地,輔政鄭親王率領一部分官員留守,照舊處理常朝政。滿洲八旗兵與蒙古八旗兵各三分之二,漢軍三順王等全部人馬,隨臣南征。上三旗留下的人馬守衛盛京,巴牙喇兵駐防皇宮周圍,夜巡邏。請兩宮太后放心,在臣南征期間,鄭親王及留守諸臣忠心輔弼幼主,一如往。”

“噢,這就好了!”聖母皇太后含笑說,不期與多爾袞的炯炯目光碰到一起,心中一動,趕快回避。

多爾袞說道:“我為了大清的創業,也為了皇太后,誓忠輔幼主進北京為中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