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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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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乾卦中…什麼卦?”

“上九,亢龍有悔。”

“《易經》…孤不曾讀過。什麼叫‘上九’?‘亢龍有悔’是什麼意思?”宋獻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這是兇卦,繞著彎子說道:“相傳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奧,變化無窮。總而言之,不外陰陽搭配,相生相剋,天地間萬事萬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聖人活到四十多歲時對弟於們慨說道:‘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易經》中講的是天地間陰陽變化之理,陰陽二氣化為圖像便是乾坤二卦,化為數字,便是單數為陽,偶數為陰。一、三、五、七、九是陽數,二、四、六、八是陰數。因為以數字代表陰陽變化,故卜筮亦稱數術之學。微臣…”李自成心急地說:“此刻不是講書,孤要你說明白這一卦主何吉凶。既是兇卦,也須將兇卦的道理說個明白。快說!”宋獻策跪下說道:“請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乾卦中陽盛已到極限,正所謂到了‘物極則反’,是極運,不能再前進了。倘若再往前進,就要受挫,必將有悔。所以這一卦的辭是‘亢龍有悔’。《繫辭》是孔子作的,解釋此卦說:‘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今陛下已得北京,仍要懸軍東征,不顧困難,與此卦正合。臣心所憂,不敢不冒死直諫!”李自成心中震驚,一時拿不定主意,隨即向李巖問道:“林泉,你是舉人,讀過《易經》,深明《易》理。你對此卦有何解釋?”李巖已經跪在地上,回答說:“獻策晚膳後,沐手焚香,用蓍草占卜,得出此卦。當時臣在一旁觀看,心中也為之一驚。《易經》中別的卦中也有‘亢龍有悔’的卦,但不若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最為不吉。剛才獻策所言,敬請陛下采納,對東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軍師商量好假託占卜來諫阻東征,登時產生了一股反。他沉默片刻,又神嚴峻地向李巖問道:“這卦就沒有別的解釋了?”李巖說道:“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卦,變化無窮。但卦辭十分簡單,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聖人出,好學深思,勤奮讀《易》,曾經讀《易》韋編三絕。也就說,穿竹簡的皮條兒斷了三次,足見其閱讀之勤。他曾經說自己‘四十而不惑’,但過四十歲以後,他又對弟子們慨地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到了晚年,他周遊列國回來,專心為《周易》寫出《十翼》,又稱《易傳》,以教後人。《繫辭》包含在‘十翼’之內,十分重要,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們記孔子的話…”

“孤要你解釋‘亢龍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釋。”李巖又叩了一個頭,接著說道:“剛才獻策所言,正是孔聖人的話。但《繫辭》中另外還有幾句話。‘上九,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這幾句《繫辭》頗有深意。”

“這幾句話與孤東征之事何干?”

“請陛下效唐太宗從諫如,俯聽臣愚昧之見。陛下雖然建國大順,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李自成截住說:“倘若不是吳三桂據山海衛不肯投降,孤在數內即可舉行登極大典!”

“微臣願意冒死直言,苟利於國,不避斧鋮之誅。孔子聖人,在‘貴而無位’之後,接著又說,‘高而無民’,更值深思,亦與今我大順情勢吻合…”

“我大順已佔有南至長江,北至燕山的半個中國,江南亦不難傳檄而定,怎麼說孤目前的處境是‘高而無民’?孤願有忠貞骨鯁之臣,決不罪你,但你要把話說清楚!”

“臣竊思,我朝雖然新佔有數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瘡痍滿目,人民未享復甦之樂,故雖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無民’。荀子議兵,首重得民,陛下今真正之憂不在吳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處處民心未服。萬一東征受挫,東虜乘之,兵連禍結,將以何策善後?請陛下三思!”李自成也覺得李巖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但是他又擔心一旦吳三桂在山海衛城中為崇禎發喪,以興兵為號召,傳檄各地,遠近響應,加上滿洲兵乘機南下,局面會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間,他考慮了各種後果,還是認為先發制人,迅速打敗吳三桂為上策。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決心,又以溫和態度向李巖問道:“你說孔子解釋‘亢龍有悔’一卦的一段話,下邊一句是什麼?”李巖說:“下邊一句話是‘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李自成搖搖頭,說道:“這句話與我大順朝的情況不合。孤於崇禎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與你們二位,到襄京後得喻上猷、顧君恩與楊永裕等,都是人才。到了長安以後,又有許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們知道天命已改,降順我朝,受到重用。路過平陽,破了太原,又來了一批文臣。如今滿朝濟濟,都是孤的輔弼之臣。只要是人才,孤就錄用,予以高官厚祿,俾其各盡其才,贊襄大業,不能說‘賢人在下位而無輔’啊!你們都是賢人,並沒有身居下僚!”

“陛下聖明,延攬人才,才有我大順朝於短期中六部鹹備,濟濟多士。然而應該有眾多的地方大變,府州縣官,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國土,恢復農桑,嚴懲宄,使百姓得享復甦之樂,四民鹹有葵傾之心。必須如此,三年之後,方能足食足兵,國家基稍固,立於不敗之地。目前情況,尚非如此。陛下大概也知,我朝處處尚在戎馬倥傯之中,賢人避居山林,豪強伺機為亂,而派往河南、山東各地的州縣官多系市井無賴之徒,仰賴陛下聲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糧要錢,要騾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聞‘隨闖王不納糧’之言,始而延頸以待,繼而大失所望。所以《繫辭》上說‘賢人在下位而無輔’,與目前賢人避世,不肯為陛下效力的情況,大致相合。也因此‘動而有悔也’。臣愚,直陳所見,懇乞恕罪!”李自成雖然明白李巖說的多是實情,無奈自從他到了西安以來,天天聽慣了歌功頌德的話,聽不見談論大順朝政事缺點的話,倘若偶聞直言,總不順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巖,又看看宋獻策,同時又想著今午後的御前會議,劉宗、李過、李友等等心腹大將都主張對吳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經同意,並且向朝臣們宣佈暫緩舉行登極大典,而劉宗也已經召集重要將領,下達東征命令…他想到這些,對李巖說道:“東征之計已定,拖延時,決非上策。如坐等吳三桂準備就緒,為崇禎復仇,以恢復明朝為號召,傳檄各地起兵,滿洲人也興師南犯,對我更加不利。況且我軍到了北京後,士氣已不如前,這是你們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種形勢看,遲戰不如速戰,坐等不如東征。你們不要再諫阻東征大計,徒亂孤心!”宋獻策一反平的謹慎態度,慷慨說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側身於帷幄之中,言聽計從,待如腹心,故臣願以赤忠報陛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臣縱觀全局,衡之形勢,證之卦理,竊意認為,陛下東征則於陛下頗為不利,吳三桂如敢南犯,則於吳三桂不利。東虜必然趁機南犯,只是不知其何時南犯,從何處南犯耳。為今之計,與其徵吳,不如備虜。吳三桂雖有數萬之眾,但關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勢如無之木,從長遠看,不足為患,且可以奇計破之。東虜則不然,自努爾哈赤背叛明朝,經營遼東,逐步統一滿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謂使鹿使狗之地,勢力漸強,至今已歷三世。皇太極繼位以後,繼承努爾哈赤遺志,更加悉力經營,改偽國號為大清,不僅佔領遼東全境,且統一蒙古,征服朝鮮,利用所掠漢人種植五穀,振興百工,製作大炮。此一強敵,萬不可等閒視之。在今之前,十餘年來陛下是與明朝作戰,而明朝早已如大廈之將傾,崇禎只是苦苦支撐危局耳。陛下既來北京,從今起,必將以滿洲為勁敵,戰爭之勢與昔迥異。故臣以為陛下目前急務在備虜,不在討吳,東征山海,如同捨本而逐末。一旦虜騎南下,或擾我之後,或奔襲北京,則我腹背受敵,進退失據,何以應付?處此國家安危決於廟算之,臣居軍師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進言,懇乞俯聽一二,免致‘亢龍有悔’。”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動搖,低頭沉片刻,隨即問道:“孤不能一戰而擊破吳三桂麼?”

“兵法雲:‘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方是取勝之道。今吳三桂據守雄關,頗有準備,無懈可擊。又加以逸待勞。倘若東征不利,豈不折我兵馬,挫我軍威?倘若東虜乘機南犯,我軍遠離北京,又無援兵,必敗無疑。所以臣說陛下東征則陛下不利,三桂西來則於三掛不利。”

“孤只打算以速取勝,然後迅速回師,在北京郊外與東虜作戰如何?”

“虜兵何時南犯,自何處進兵,是否與三桂已有勾結,凡此種種,我皆不知。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這三句話都是對廟算說的。今臣等御前議論東征,議論虜情,就是古之所謂‘廟算’。目前形勢,虜情為重,三桂次之。我對虜情知之甚少,虜對我則知之較多…”

“為什麼東虜對我的情況知之較多?”

“往年曾聞東虜不僅派遣細作來北京探刺朝廷情況。還聽說東虜出重賞收買消息。我軍從長安以二十萬人馬東征,虛稱五十萬,又稱尚有百萬大軍在後。這二十萬人馬,過黃河分作兩路,一路由劉芳亮率領,越過太行,佔領豫北三府,然後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親率十萬人馬,由平陽北上,破太原,佔領大同與宣府,入居庸關,到北京只有七萬多人,每到一地,都沒有設官理民,雖有疆土而不守,雖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種種,東虜豈能不知?倘若虜騎入,彼為攻,我為守。兵法雲:‘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長城以內,千里畿輔,平原曠野,地形非利於藏兵設伏,故守軍非‘藏於九地之下’。而東虜士飽馬騰,可隨時來攻,無山川險阻,乘隙蹈瑕,馳騁於曠野之地,正所謂‘動於九天之上’。故目前戰爭之勢,對我極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與三桂之數萬孤軍,而在全遼滿洲八旗之師。臣今衡量形勢,縱覽天時,地利,人和,心懷殷憂,不能不冒死進言。請陛下罷東征之議,準備集全力應付滿洲強敵。倘能一戰挫其銳氣,則吳三桂將可不戰而勝。”李自成的心中更加彷惶,又問道:“既然滿洲人尚在調集人馬,趁其來犯之前,為使吳三桂不能與東虜勾結,先將他打敗如何?”宋獻策說:“倘若…”忽然,李雙喜匆匆進來,跪下稟道:“啟稟父皇,汝侯率領毫候等幾位大將,還有從通州趕來的制將軍劉體純,有重要軍國大事,來到文華門,請求立即召見。”宋獻策和李巖聽說劉體純從通州趕來,隨劉宗一起進宮,料定必有重大消息,都不覺心中吃驚。李自成馬上對雙喜說道:“叫他們馬上進來!”他又對宋獻策和李巖說道:“你們平身,坐下!”片刻工夫,李自成便聽見劉宗率領重要大將們登上文華殿的丹墀了。一般武將,進入宮中都是輕輕走路,深怕驚駕;惟有劉宗與別人不同,平時腳步就重,到宮中也不放輕,加之此時他為國事心思沉重,一腔怒氣,腳步很自然地比平時更加沉重。

因為凡是在御前談論機密時候,太監和宮女都回避,連傳宣官也不許站在丹墀上邊,所以由雙喜引著大家進殿,並揭起暖閣的黃緞軟簾。

宋獻策和李巖看見劉宗進來,都趕快站立起來。劉宗為要做武將表率,先在李自成面前叩頭,然後平身就座。李過等大將們一齊叩頭,肅然就座,等待提營首總將軍向皇上啟奏作戰大計。宋獻策和李巖看見劉宗的骨稜稜的方臉上的嚴峻神,已知事情有變,同時在心中想道:“完了!剛才的一番苦諫將付諸東!”李自成向眾位親信大將的臉上掃了一眼,先向劉宗問道:“捷軒,你們如何商議?”劉宗說:“大家都主張迅速出兵,消滅吳三桂,不可遲誤。剛才聽了劉二虎的稟報,大家出兵之意更加堅決,所以臣等立刻進宮,面奏皇上。”李自成轉向劉體純,問道:“德潔,你在通州,又有何緊急探報?”劉體純重新跪下,奏道:“臣黃昏時在通州得到了才從山海衛回來的細作稟報,認為這消息十分重大,趕快用了晚膳,親自飛馬進京。臣先到軍師府,知兩位軍師已經奉詔進宮,適逢首總將軍府的中軍來請兩位軍師議事,臣就到了首總將軍府,將這一重大探報先稟知汝侯了…”

“到底是什麼重大探報?”

“連來吳三桂與部下文武商議,又招集山海衛地方紳士商議,決定興兵復明,為崇禎復仇。又擔心兵力不足,決定差人去瀋陽向滿洲借兵。”

“他要投降滿洲麼?”

“聽說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到吳三桂進了北京,收復了明朝江山之後,割給滿洲一些土地,每年給滿洲人大批金銀綢緞,像南宋對金朝那樣。”

“他媽的,該死!”李自成不覺罵出一句話,又問道:“你的探報可靠麼?”

“回陛下,十分可靠。臣差往山海衛城中的幾個細作,有的認識了平西伯行轅中的人員,有的認識了當地著名紳士、舉人佘一元的家人,所以得到的消息很真確。據細作稟報,吳三桂差往瀋陽借兵的是兩位親信將領,已經動身了。”李自成惱怒地對宋獻策和李巖說:“吳三桂向滿洲借兵,戰爭來到眼前,你們剛才還苦苦諫阻孤討伐吳三桂,幾乎誤了大事!”宋獻策和李巖本來有許多話可以爭辯,但是李自成已是皇帝,此時頂撞將有不測之禍。他們在心中十分委屈,震驚失,只好低下頭去。劉宗向李自成說道:“聖上不必生氣!宋、李兩軍師都是忠臣,諫阻陛下東征也是出於一片忠心,只是他們的兵書讀得太多了,越讀越顧慮多端,膽子越讀越小了。咱們從在陝北起義以後,隨時說打仗就打仗,碰上官軍,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唄。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書,三不看皇曆選擇吉,四不慢慢商議。陛下常常一聽稟報,立刻跳上烏龍駒,揮動花馬劍,身先士卒,衝向敵人,不是常常打了勝仗?陛下常說:兩軍相遇,勇者取勝。又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起義後那麼多年,是在刀刃上走過來的。那許多年呀,咱們不靠陰陽八卦,不講金木水火土,嚐盡艱難困苦,一步一步走向勝利,全靠陛下對敵人敢打敢拚。陛下先稱‘闖將’,後稱‘闖王’,全靠一股闖勁!難道不是這樣麼?”李自成頻頻點頭,在心中說道:“東征之事,孤不再猶豫了!”劉宗又說:“如今滿洲人還沒從瀋陽起兵,我軍火速東征,一戰打敗吳三桂,使他來不及與滿洲人勾起手來對我。此是上策,不可失誤。從今夜起,即作出師準備,一部分人馬先移城外。各種輜重軍需,也要連夜準備,兩內趕往通州,不得稍誤。皇上御駕親征,北京哪位大臣留守,哪位大將警衛,留下多少兵馬,都得請皇上趕快決定。自從來到北京之後,士氣已經不如從前。皇上既然主意已定,自今夜起,文武群臣凡有向皇上諫阻東征的,便是干擾東征大計,陛下一概不聽,以示皇上已下決心。如此才能使三軍同心,鼓舞士氣!”李自成點點頭,說道:“你說得很是。”他又向著大家說:“如何調動人馬,如何東征,由提營首總將軍全權處置。牛丞相和各衙門大臣,自然要留守北京。今夜,你們出宮以後,孤就宣召牛丞相、六政府尚書侍郎等大臣進宮,面商留守諸事。”劉宗問:“皇上,北京為陛下行在,又為北方軍事重鎮,必須有一大將率領一萬人在此鎮守,何人為宜?”李自成遍觀諸將,沉片刻,忽然說:“林泉文武雙全,他留下來,率領一萬人馬鎮守北京,李友、李侔與吳汝義為副。林泉,你以為如何?”李巖趕快跪下說道:“臣碌碌庸材,荷蒙重任,不敢違命,縱然肝腦塗地,也要盡心努力,以報陛下,待陛下凱旋!”

“好,好。”李自成說:“你平身,坐下。獻策,諫阻孤東征的話不用說了,要一戰打敗吳逆,你有何計?”宋獻策雖然諫阻東征之議受挫,明知東征必敗,今後大局難料,正應“亢龍有悔”之卦,心中震驚,手心暗暗出汗,但是他畢竟有非凡之處,仍然思慮周密,神態鎮靜,起身奏道:“山海衛地勢險要,城池堅固,無法包圍,也不能硬攻,必須出奇兵攻其要害,焚其糧草,使其軍心瓦解,不戰自潰。”

“能如此就好,請你快說!如何能攻其要害,使其不戰自潰?”

“據我軍小劉營細作探得確實,吳三桂從寧遠覺華島經海上運來的大批糧秣輜重,只有一小部分運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餘艘海船上,停泊於姜女廟海邊。姜女廟在山海關之東,相距十三里。如今海面風多,海船都泊於緊靠海岸可以避風之處,容易被我軍出奇兵焚燬,倘若此計能行,吳三桂的數萬關寧兵雖然號稱強悍,必將軍心自亂,人無固志,不需苦戰,自然崩解。”李自成眼睛一亮,想起上次召見劉體純時,自己也曾想到過焚吳三桂糧船的事,連連點頭說:“孤也想到過,可是…姜女廟在山海關之東,我軍如何能夠出奇兵奔襲姜女廟,焚燬糧船?”宋獻策在五六年前曾經漫遊冀東,到過山海衛城,略知這一帶地理形勢。這次來到北京,因吳三桂屯兵山海,成為大順朝的肘腋之患,他不得不查閱兵部職方司所藏地圖,又詢問了一些悉山海衛附近地理的人,使他對此計有成竹。他向李自成奏道:“我軍當然不能越過山海衛城,但並非無路可達。在山海關之北約三十多里處,有一地名曰九門口,又名一片石,是燕山山脈最東端的一座雄關。長城自西婉蜒向東,在九門之北約十里處隨山勢折而向南,故九門口亦面向正東。平守九門口明軍只有四五百人。倘若派五千騎兵,從撫寧縣境內山間小路於半夜出其不意,襲佔九門口,將守軍全部俘獲,不使走漏消息,然後以五百人守九門口,四千五百騎兵出九門口,沿小路前去焚燒糧船。從九門口到姜女廟是一條絃線,大約有四十里,沒有山嶺,盡是淺崗、丘陵,也有平地,在渤海與燕山餘脈之間,利於騎兵奔馳。路過山海關外數里處的歡喜嶺時,留下三千人馬,面向山海關佈陣,火器弓弩在前,以防吳三桂的人馬出關救糧。只派一千五百騎兵,攜帶在北京備好的硫磺等引火之物,飛馳姜女廟海邊,使海船拔錨不及,放火燒船。燒船之後,迅速退回,與歡喜嶺前的人馬匯合,趕快退回九門口,退入長城以內,不可在山海關外戀戰,徒傷兵力。”劉宗忘記是在皇上面前,用力將大腿一拍,大聲說道:“妙計!妙計!果然是大順皇帝駕下搖羽扇子的好軍師,人間奇才!”李自成滿面含笑點頭,向宗問道:“誰可以率領這一支人馬建立奇功?”宗說:“這支人馬要出長城,繞過山海關外邊,奔襲海邊,一旦被吳三桂截斷後路,便要孤軍苦戰,不動如山,方能殺遇強敵,退回長城以內。依我看,這一支奇兵最好補之親自率領。”李自成微微搖頭,轉望軍師,用眼神詢問意見。宋獻策已經落座,略一思忖,欠身回答:“補之是大將之才,在山海衛城邊與關寧兵兩陣相對,大軍決戰,非他不行。羅虎又勇敢,又機警,與士卒同甘共苦,親如兄弟。命他率領這一支奇兵出九門口奔襲海邊,火焚糧船,必能勝任,用不著補之前去!”宋獻策提出派羅虎率一支奇兵去姜女廟焚燬糧船,大家一致同意。羅虎一營只有三千人馬,當即商定,由李過營中調二千銳騎兵,臨時歸羅虎指揮,事後歸還建制。

李自成在心中對宋獻策大為稱讚,他出的焚糧妙計,還有他選中的將領,都與自己不謀而合。

他是個有半生戎馬生涯的起義領袖,非張獻忠一類草莽英雄可比,所以雖然他聽從了以劉宗為首的陝西將領的意見,決定搶在滿洲兵南下之前東征吳三桂,不再猶豫,但是吳三桂所率領的關寧兵,人數估計有四萬多人,憑著堅城,又有山海關長城之險,頗得地利,並不容易吃掉。萬一焚燒糧船之計受挫,只能靠正面戰場。他的心中很不輕鬆,又向軍師問道:“山海衛城池不大,可以圍攻麼?”宋獻策直截了當地回答:“對山海衛不能圍攻,只能靠野戰以決勝負。所謂山海關,指山海衛東門而言。此城往北數里處即是燕山東端。長城自燕山而下,連接山海關,向南行,三四里處便是老龍頭,緊傍渤海,山海關與燕山腳之間有一小城,名曰北翼城,山海關與老龍頭之間也有一小城,名南翼城,幾乎與老龍頭的小城相連。臣細察輿圖,知我軍從山海衛城池左右,均無法越過長城,將吳軍包圍。此係就地理形勢而言,我無法圍攻山海衛城。何況以眾寡來看,兵法上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此話雖然不能死解,但必須我軍多出敵人數倍,方可將敵人包圍。今我軍只比吳軍多出一萬餘人,談何包圍,惟有決勝於野戰耳!”李自成心情沉重,又問道:“野戰需要幾天取勝?”

“野戰只能打一天兩天,不勝則退,不可戀戰。在強敵之前,全師而歸,即是勝利。”李自成的臉一寒,心頭猛然沉重。

李巖在心中讚道:“獻策畢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緊要關頭,敢說實話!”劉宗說道:“這次出征,皇上親臨陣地,我軍將士望見黃傘,必將勇氣百倍。為何不見勝利就趕快退兵?”宋獻策直率回答:“其一,屯兵于堅城之下,自來為兵家之大忌。其二,兩軍相,都將全力以赴,傷亡必重。我軍是懸軍遠征,別無人馬應援,既不能勝,又不速退,危險殊甚;其三,自北京七百里遠征,攜帶糧食甚少。當地人情不,百姓逃避,不能‘因糧於敵’,豈能令三軍空腹作戰?其四,遼東情況不明,東虜從瀋陽何時發兵,何時南犯,從何處越過長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東虜自中協、西協入,斷我歸路,與關寧兵對我前後夾擊,我將無力應付。因想著以上四端,故愚意認為,倘若一戰不能全勝,千萬不可在山海衛城下逗留,必須以火速退兵為上策。”劉宗怫然變,說道:“獻策!你怎麼光愛說洩氣話?哼,咱們還沒有出兵,你就想著從山海衛趕快退兵!”

“是的,侯爺!用兵之道,變化無常,為將者一見形勢不利,不宜再戰,便應全師退兵,以保三軍之命,以後再戰。倘若‘知進而不知退’,便是…取敗之道。”宋獻策本來想說出《易經》原話‘亢龍有悔’,但看見皇上臉嚴峻,便改換說法,避開“龍”字。

李過笑著問道:“軍師,你這話關乎大局,可不是說著玩的!”宋獻策平與李過情不錯,也很受李過尊敬,勉強微笑著說:“補之,兵法中《謀攻篇》,不是隻講進攻,也講‘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聖人著《易經》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講究如何趨吉避凶,由逃避變為亨通,所以《易經》中說:‘遁之時義大矣哉!’”宋獻策說到這裡,看見皇上的臉緩和下來,也就不再說了。

在片刻之中,李自成不說話,御前諸大將都不說話,似乎都在想著宋獻策所說的這一番意見。李巖很明白獻策的良苦用心,深為佩服,他站起來向皇上躬身奏道:“陛下率大軍東征之後,北京兵力空虛。倘若東虜自西協入犯,威北京,如之奈何?請陛下速下密詔,命劉芳亮仍然坐鎮保定,控制冀中與冀南三府,但需調兩萬兵,由一大將率領,速來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師,方能使北京安如磐石。”李自成點頭說:“此議很好。兩位軍師還有什麼建議?”李巖說道:“河南地處中原,綰轂東西南北,十分重要,目前因駐軍稀少,所派州縣官員無力彈壓,也不能理民,情況殊為可憂。請陛下火速密飭袁宗第自湖廣調五萬大軍,由他親自率領,馳赴河南,鞏固中原。”

“湖廣由誰鎮守?”宋獻策回答:“目前左良玉雖然有三十萬人馬,號稱五十萬,屯兵武昌,但是他從前年朱仙鎮大敗之後,暮氣深,他本人也身體多病,看來不會再有多大作為。白旺駐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孤明即飛敕袁宗第率五萬人馬離開湖廣,駐軍洛陽。鎮守河南。”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說:“你們出宮吧,分頭準備出兵東征。要立刻召牛丞相與喻上猷進官,連夜商議大臣們如何留守北京的事。”以劉宗為首的御前會議諸臣在李自成面前叩頭以後,魚貫退出。在東華門外紛紛上馬,出了東安門不遠,劉宗率領眾武將奔向首總將軍府,繼續連夜會商軍事,臨分手時,劉宗在街心勒馬暫停,向兩位軍師說道:“老宋,林泉,我同各位大將細商出征的事,少不了你們二位。你們回軍師府稍停就來,到我那裡一起消夜!”宋獻策回答:“不敢怠慢,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