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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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喜剛走,那兩個為李自成引路來到寢宮的宮女又來到他的面前,其中那個年紀較長的問道:“皇爺要到御榻上睡一陣麼?”李自成點點頭,不覺打個哈欠。他剛取掉氈帽,立刻被一個宮女雙手捧住,放到一個紅漆描金大立櫃中,李自成要脫掉箭袖戰袍,那個年紀稍長的宮女立刻替他解掉絲絛,解開扣於,幫他脫掉袍子,疊起來放進立櫃。李自成對兩個宮女的細心服侍到很滿意,隨即頹然坐到沿上,打算脫掉靴子。兩個宮女不等他自己動手,立刻跪到地上,一人為他脫下一隻。李自成從她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香氣,含笑問道:“你們倆叫什麼名字?”年長的回答說:“回皇爺,奴婢叫王瑞芬,她叫李香蘭。”李自成又問:“你們是乾清宮的?還是坤寧宮的?”王瑞芬回答:“奴婢們是從別的宮中叫來的。乾清宮和坤寧宮的都人們差不多都投水自盡了,有少數沒有投水的也跟著別的眾都人奔出西華門逃散了。”李香蘭補充說:“坤寧宮還剩下四個宮女在守著皇后的屍體。”李自成不再問話,在御榻上躺了下去。他正伸手拉開疊放在御榻裡邊的黃緞繡龍被,王瑞芬帶著一股醉人的芳香,捷地替他將被子拉開,蓋到他的身上。從繡龍被上散發出淡淡的為李自成從來不曾問過的奇妙的香氣,他望著王瑞芬問道:“這被子是薰的什麼香氣?”王瑞芬躬身回答:“回皇爺,今早進來清宮的吳將軍挑選宮女們來武英殿和仁智殿侍候皇爺,也把奴婢挑來,因奴婢原在承乾宮中,多知些宮中禮節,吳將軍就指定奴婢為皇爺身邊眾宮女的頭兒,宮中俗稱‘管家婆’。這御榻上一應被、褥、枕、帳各物,不能用前朝皇上使用過的,全是從御用監的內庫中取出新的。這繡龍被在庫中已經放了幾年,奴婢領出後,放在薰籠上,用外國進貢的香料薰過,所以不是一般的香氣。”
“外國進貢的什麼香料?”
“相傳這是大海中的一種龍,有時到無人的海島上曬太陽,口中的涎水在石上,幹了後發出異香,經久不滅。土人到島上取來,製成香料,獻給他們的國王。國王作為貢物,獻給中國皇帝,所以這種香料就叫做龍涎香①幾年前,皇后賞賜一點給承乾宮的皇貴妃田娘娘,尚未用完。奴婢就是用龍涎香為皇爺薰的龍被。”①龍誕香--抹香鯨生活於赤道附近的海洋中,其腸胃中有一種病態分泌物,呈結石狀,漂浮水面,有時被風衝上海邊,可以製成極名貴的石料,香氣持久,名為龍涎香。
李自成微笑點頭,又看了這位宮女一眼,然後把眼睛閉上。今初進皇宮,還沒有受百官朝賀,更沒有舉行登極大典,他已經知道了做皇帝的尊貴。宮中的陳設富麗,身邊宮女們美貌,溫柔,知禮,對他服侍得細心周到。他想著他的光輝的武功,極大的勝利,後的皇帝生活…想著,他含著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申時過後,李自成被宮女叫醒。王瑞芬帶著三個宮女完全依照服侍崇禎皇帝的規矩,跪地上替李自成穿好靴子,一個宮女用金盆捧來溫水請他淨面(宮中不用“洗臉”一詞),另一個宮女用紅漆描金龍鳳托盤捧著一個藍花御窯茶杯,盛著半杯溫茶,請他漱口,另一個宮女跪在一邊,用景泰藍梅花托盤捧著一個白玉般的建瓷①小漱盂,承接他吐出漱過口的溫茶。隨後,宮女們又細心而捷地服侍他穿好施子,戴好帽子。雖然李自成對宮女們這樣的服侍到繁瑣,但是他並沒吩咐免除,反而在很不習慣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從貧窮苦難的幼年到身為銀川驛卒,又到起義,經過十五年艱苦百戰的戎馬生涯,到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他開始認為是大功告成,改西安為長安,一面積極籌備建立新朝,一面率領戎馬萬匹,造橋樑,修行宮,仿效漢高祖還鄉,以帝王氣派還鄉祭祖,大封功臣和皇族近親,又一面準備東征幽燕,奪取崇禎的大明江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在西安是佔用秦王府為皂宮,一切草創,沒有太監,也沒有懂得皇家禮儀的宮女。那些臨時挑選的民女,雖有宮女之名,卻是既不識字,也不懂皇家禮節。在他看來,那些女子只能算暴發戶家中的使丫鬟,沒法同明朝的宮女相比。就在這午覺醒後的短短時間裡,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低頭跪在他面前的宮女們的粉頸、桃腮、雲鬢,也出現了那行走的輕盈的體態,說話時的溫柔而婉轉的北京口音,還有那奇妙的脂粉香和薰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他是一個還不滿三十八歲的壯年男子。與張獻忠和羅汝才的格不同,多年中為著義軍事業,他竭力壓抑著男女之情,被人們稱頌為不貪,不愛財,有大志。現在進了北京,進了皇宮,在巨大的勝利中,他的情起了巨大的變化。儘管他表面上十分嚴肅,內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動了男女之情。
①建瓷--建窯生產的瓷器。建窯,宋代著名瓷窯之一;窯址在福建建陽。
宮女王瑞芬向他啟奏,剛才李雙喜曾經來過,因見皇上未醒,不敢驚擾聖駕,回武英門值房等候。李自成聽了後,立刻離開寢宮,在宮女們的隨侍下來到了武英殿的西暖閣。隨即將李雙喜叫了進來。他向左右站立的宮女們瞅了一眼,大家肅然退出了。
“崇禎有下落麼?”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雙喜跪在地上回答:“啟奏父皇,清宮將士們一直在皇城內各處尋找,尋找崇禎的佈告也在全城張貼了,至今尚無消息。不過,太子和二王已經找到了。”
“找到了?是怎麼找到的?”
“他們都被太監們送到周皇親府上,佈告在各街道貼出不久,周皇親和另一家皇親都不敢隱藏,將他們獻出來的。”
“現在何處?”
“現在看管在五鳳樓上,於直叔與林泉將軍正在向太子詢問宮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見。”
“叫傳宣官速去午門傳旨:李巖、吳汝義速將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帶來見孤!”過了一陣,李巖、吳汝義二人將太子和永波二王帶到了李自成的面前。吳汝義叫太子等趕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強地不肯下跪。看見他不肯跪,他的弟弟們也不肯跪。李自成態度溫和地對吳汝義說道:“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強。”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問道:“汝父為何亡國?”太子自信必死,慷慨回答:“我父是勤政愛民,發憤圖治,本無失德,只因諸臣誤國,所以失去江山。”
“你知道你父是現在何處?”
“天明前我由內臣護送出宮,以後宮中事全然不知。”
“你不用害怕。你還在少年,非當國之主。明朝種種弊政,非你之過。孤每讀史書,看見三代以後,一遇改朝換代,繼世開國之主多不能以寬仁為懷,對前朝皇室家人宗黨,惟恐不斬盡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孤心中不以為然,有時掩卷長嘆。孤要效法三代聖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後,對秦、晉二王及其家室宗親,一個不殺,一體恩養。如今秦、晉二王都隨孤前來幽州,你們可知道麼?”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將北京改稱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語真假,低頭不語。李巖因為經常參與密議,所以知道李自成的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已經見諸行事。他對太子說道:“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堯舜之主,斷無殺你之心。你應當謝不殺之恩。”李自成語氣誠懇地接著說:“在進軍幽州之前,孤曾與大臣們討論決定,倘若兵臨幽州城下之,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願意禪讓,孤將待以殊禮,使他繼續享受人間尊榮,優遊歲月,對官眷也一體保護。孤還在御前會議上對文武大臣們宣佈:我大順軍進城之,倘若崇禎帝已經自盡殉國,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許殺害,二不許待。孤要對太子待以杞、宋之禮①,封以大國。說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為宋公,孤將封你為宋王。至於你的兩個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級,一封永國公,一封定國公。此事孤早已決定,只等孤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就對你降敕封王,頒賜鐵券,世襲罔替,與國同壽。”①杞宋之禮--周武王封夏朝的後代於杞(今河南杞縣),成王封殷紂王的庶兄微子於宋(今河南商丘),使二者承夏殷之祧。
吳汝義輕輕推了一下太於:“趕快跪下,向大順皇上叩頭謝恩!”李巖也不無動地說:“此係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趕快謝恩!”太子仍然倔強不動,也不說“謝恩”二字。他的兩個弟弟見他是如此態度,也照樣學他。李巖擔心太子和二王的倔強會惹怒大順皇帝,目視太於;在窗外竊聽的宮女們更擔心本來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會惹出殺身之禍,暗中焦急。吳汝義又一次催促太子謝恩,但大於依然不動。李自成看見倔強的太子的眼眶中充滿熱淚,只是忍耐著不讓眼淚出。他對吳汝義側然說道:“算了,不必勉強他對孤謝恩。他的國家已亡,母后自盡殉國,父皇不知下落,應該心中悲痛,也應該懷恨於我,要他跪下去叩頭謝恩他當然不肯。孤今得了天下,何計較這些小節!”李巖雖然從六年前就率眾起義,投奔闖王,同明朝決裂,但他畢竟是明朝兵部尚書李白的兒子,曾中天啟舉人,在對待太子和永。定二王的問題上,他的情比較吳汝義複雜,所以沒等李自成將話說完,趕快跪下說道:“陛下對勝朝如此競仁,三代而後實屬僅見。四海之內,前朝臣民必將聞之奮!”李自成點頭使李巖平身,對吳汝義接著說:“你派一隊將士將太子和二王護送到劉宗處,妥加照顧。你再尋找幾名東宮的舊太監,前去服侍。”吳汝義躬身說道:“領旨!”便帶著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於想看看他早已聽說的金鑾殿,也想看看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皇后居住的坤寧宮,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同去看,順便還可以談一些別的事情。他叫雙喜去命宣詔官到內閣宣牛丞相進來,並派另一位宣詔官去軍師府召宋軍師速來。
雙喜啟奏:“回父皇,軍師曾在申時一刻來到武英門請求見駕,說他有事要面奏皇上。兒臣說皇上連勞累,不得休息,剛才在仁智殿寢宮午睡,是否將皇上叫醒?他說‘不必驚駕,我先去內閣找丞相商議,等聖駕醒來後你叫我就是’。此刻軍師一定還在內閣。”
“叫軍師同丞相一道進宮!”李自成輕聲說,他如今要召見軍師和丞相,已經不再用“請”字,而用“叫”字了。
內閣是在午門裡邊向東的一個小院內,院門向西,進門過一屏風,便入內閣小院;有五間坐北朝南的平房,除當中的一間供著孔子和四配神位,其餘四間便是輔臣們辦公的地方。在明代這本是機要重地,嚴在內閣會客閒談。但是一則大順朝廢除了輔臣制,恢復了宰相制,二則宋獻策地位崇隆,當然可以隨時同丞相牛金星面商機務。
過了不多久,牛、宋二人便來到了。他們向李自成行了叩頭禮以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先向軍師問道:“獻策剛才進宮,有何緊要事兒?”宋獻策使眼,要雙喜將窗外站立的宮女屏退。雙喜出去揮退宮女們,他自己也去武英門的值房中了。宋獻策重新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奏道:“臣得到確實消息,吳三桂…”李自成說:“獻策平身,坐下說話。”宋獻策叩頭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吳三桂的兵力不可輕視,他以山海關為後繼,人馬已有一部分進至永平、玉田與三河一帶,對北京頗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趕快舉行登極大典,而尤以在襄陽和西安兩地降順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極更切。陛下今進入北京,估計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為新朝效忠。他們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趕快登極。陛下一登極,他們就算是對新朝有擁戴之功。然而以臣愚見,陛下登極典禮大事必須加緊籌備,招降吳三桂一事更為急迫,以免夜長夢多。”李自成問:“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宋獻策說:“崇禎十四年八月,洪承疇在松山兵潰,吳三桂雖是洪承疇所率八總兵之一,損失不輕,但寧遠是吳三桂父子經營多年的基,也是洪承疇在關外必守之地,所以松山之潰,只損失了出證援錦之師,他的老本兒留在寧遠,並未受挫。吳三桂因為實力仍在,所以松山潰敗後能夠固守寧遠。虜兵進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進。近半年來,聽說虜兵繞過寧遠攻佔了中後所等城堡,都在寧遠與長城之間,惟獨不敢進攻寧遠,也不敢攻佔覺華島。”李自成問:“覺華島在什麼地方?”
“覺華島又名花菊島,在寧遠城東南海濱,為內地由海路向遼東運輸糧食輜重要地,也是防守寧遠的命脈所在。虜軍不攻取寧遠城與覺華島,非不願攻,實因吳三桂在寧遠是一塊硬骨頭,不容易吃掉。所以眼下寧遠兵駐紮在山海關及永平一帶,猶如在北京戶外駐軍,陛下對吳三桂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孤問你,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三桂原是寧遠總兵,步騎兵約有三萬,近來他改稱關寧總兵,受封平西伯,山海關也歸他管轄。守山海關的兵馬素稱銳,少說有五六千戰兵,所以關寧兵合起來有三萬五千以上,加上駐在秦皇島與關內附近各處之兵,總數在四萬出頭。關寧兵以騎兵最強,號稱關寧鐵騎。”李自成聽到宋獻策的稟報,表面上不動聲,著微笑,但心頭上猛然沉重。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問道:“啟東有何意見?”牛金星欠身回答:“軍師幾年來雖然在軍旅之中,贊襄帷幄,但是素重遼事,總在博訪周諮,所以方才所議,頗中肯綮。以臣愚見,目前對吳三桂以招其來降為上策。我朝一面籌備登極大典,使四海知道天命已定,耳目一新,一面派妥當人前往山海關,勸吳三桂早來降,不要觀望。倘若吳三桂能夠來北京參與皇上登極盛典或派人送來賀表,不僅可以為北方武將表率,亦可以為江北四鎮榜樣。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李自成說:“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祿。你看他能投降麼?”牛金星有成竹,從容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晉封伯爵,奉詔勤王,捨棄父子兩代經營之寧遠,攜帶五十萬百姓入關,寧遠隨即為東虜佔領。他兵進永平,我大軍已將北京團團圍住,使他勤王之計化為泡影。如今困居於山海①、與永平之間,進退失據,軍需民食,鹹失來源。他雖有三四萬關寧兵,勢如遊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吳三桂之父吳襄,偕其母及其與子侄、僕婢等三十餘口,於去年移居北京城內,現已成為我朝人質,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二也。自從崇禎十四年二月破了洛陽,三年來陛下身統數十萬眾,所向無敵,威震海內,今又輕易攻佔北京,奪得明朝江山。古人云‘先聲奪人’,以陛下今之神武威名,東虜未必敢來入犯,吳三桂孤立無助,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三也。還有第四,崇禎十四年洪承疇所率領的援錦八總兵,其中白廣恩、唐通二人已經投降,頗受禮遇,官爵如舊。白廣恩在我朝且已封伯。這些榜樣,吳三桂看在眼裡,豈有頑抗不降,自尋敗亡之理?臣請陛下寬心,明可命吳襄寫一家書,欽差適當大員,帶著陛下手諭與吳襄家書,並帶著犒軍銀物,前往永平,面勸三桂速降。十之內,定有佳音。”①山海--明朝習慣,對山海關簡稱山海,因為它不僅有一座關城,還是一個軍事轄區山海衛,到清朝才設立縣治。
李自成滿意點頭,又問:“差誰去較為合適?”
“臣認為唐通最為合適,請陛下聖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人的有名鎮將,與吳三桂同時封伯,且為洪承疇援錦八總兵之一,與吳三桂是患難之,且資歷老於三桂,作為勸降欽使,定必勝任。”李自成點頭同意,又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意下如何?”宋獻策答道:“丞相所言極是。不過唐通畢竟是一介武大,言語未免失之過直。臣以為再差張若麒同行,文武搭檔,有張有弛,遇事多有進退,較為適宜。”李自成面帶笑容,又連連點頭,隨即向李巖問道:“林泉有何高見?”李巖認為宋獻策的擔心也正是他的擔心,對於牛金星的話並不同意,但是在西安時因諫阻過早東證已經深拂主上之意,幾乎受責,加上宋獻策經常對他提醒,如今他最好少說會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話。他心中矛盾片刻,然後恭敬地站起來說:“微臣原來也為東邊的情況擔憂,但聽了丞相之言,也就略覺心寬。臣尚有若干芻蕘之見,過幾天后,俟陛下稍暇,再為奏陳。至於遣使一事,丞相與軍師計慮周詳,臣無他議矣。”李自成急於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宮等幾處主要宮殿,便點頭同意。正要率牛、宋等起身去看三大殿,雙喜神情興奮地走進暖閣,跪到他的面前,聲音急促地說:“啟稟父皇,崇禎,崇禎…找到了!找到了!”牛、宋、李巖都大吃一驚,定睛注視著雙喜的神動的眼睛。李自成不覺從椅子上跳起,大聲問道:“崇禎藏在何處?沒有受到傷害?”雙喜回答:“是找到了崇禎的屍體。他已經上吊死了。”李自成鬆了一口氣,重新坐下,忽然產生莫名其妙之,隨即用輕鬆的口吻說道:“這倒好處置了!
…
他是在何處自縊的?是怎樣找到的?”雙喜說道:“父皇,全部清宮將士,午後繼續在皇城內各處尋找,總無頭緒。剛才忽然補之差人來說,崇禎已經在煤山東山腳下上吊死了,屍首找到了。旁邊一棵小樹上還吊死一個沒有鬍子的中年漢子,好像是個太監。為怕屍首認不確實,如今將乾清宮的兩個太監也叫去了。”
“崇禎的屍體從樹枝上卸下了麼?”
“聽說兩個屍首都已經卸下來了,停放在一片草地上。補之剛才差人告訴兒臣,請父皇親自前去看看,下旨如何處置。如今他派兵士將北上門①嚴加守衛,不許閒人進入煤山院內。他向父皇請旨,問是否可以將崇禎屍首抬到乾清宮暫時停放,找到棺材裝殮。”①北上門--在今景由門之外,即進入景山大院的第一道大門,與紫城神武門相對。本世紀三十年代為拓寬馬路,先拆除北上東門、北上西門,解放後又拆除北上門。
李自成望著牛、宋等問:“你們看,應當如何處置才好?”牛金星欠身回答:“以臣愚見,陛下雖然以北京為行在,不擬駐蹕過久。但是遲早應將乾清宮拔除不祥,在聖駕返回長安之前,遷至乾清宮居住數,或在乾清宮正殿召見群臣,宣佈政令,以正天下視聽。因此之故,崇禎屍體應在別處停放,不宜抬回乾清宮去。”李自成問:“停放什麼地方?”宋獻策欠身說:“臣聽說正對煤山的是壽皇殿,何妨命太監將壽皇殿的門打開,略事打掃,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壽皇殿中,以備裝殮。”李自成點點頭,又問:“用什麼棺材裝殮?穿什麼衣服裝殮?他和皇后都裝殮之後,埋葬何處?”牛金星迴答:“自古以來,帝后的棺材稱為梓宮,極其講究,既不能在數內備辦,崇禎又是亡國之君,也用不著了。宮中為年老宮眷們存有較好的現成棺材,可以找出來裝殮崇偵和周後。崇禎可穿上常朝官服,皇后也穿上常朝禮服。如此處理,較為簡便,也不失陛下對待亡國帝后之禮。”
“如何埋葬?”宋獻策回答:“崇禎既然亡國,也不必為他修築山陵。可將田妃墓門扒開,將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將崇禎帝、後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將墓門封好,就算是我朝對亡國帝后以禮埋葬了。”李自成又問:“林泉有何意見?”李巖欠身回答:“丞相與軍師所言,十分妥當,微臣但請陛下飭工政府連夜派工匠在東華門外搭一蘆蓆靈棚,明將崇禎帝后棺材放置靈棚之內,任勝朝舊臣前去‘哭臨’①致祭,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應去祭奠父母。還可以命僧道錄司派僧道去靈棚前誦經,超度亡靈。七之後,再送往昌平埋葬于田妃墓中。如此處置,更顯出我皇對勝朝寬仁聖德。臣碌碌寡聞,不知所言當否。”①哭臨--封建時代,帝王死亡後,臣民舉行的哀悼儀式。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好!啟東,這事情命工政府與禮政府共同去辦。現在,都隨孤去看看崇禎的屍體。”他先站起來。牛、宋、李巖也都趕快站起來。李雙喜率領十名衛士跟在後邊。當走出武英門以後,他回頭向雙喜問道:“吳汝義到哪兒去了?”雙喜趨前一步,躬身回答:“他奉旨到午門前邊,派遣一隊將士將太子和永、定二王護送去提營首總將軍行轅,正要回武英殿來,剛走到金水橋邊,恰好得到稟報:我清宮人員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禎的長女長平公主…”李自成驀然一驚,問道:“不是聽說長平公主昨夜被崇禎用劍砍傷,隨即由太監背出宮去?”雙喜說:“是的呀,兒臣同子宜叔也覺奇怪。子宜叔罵了前來稟報的官員,他問不出一個頭緒,趕快往壽寧宮去了。”李自成望著大家說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們看崇禎的屍體去!”李自成率領牛、宋等親信大臣到了煤山的北上門口時,因為雙喜已經派人跑步通知了李過,所以李過匆忙來到萬歲山門①接駕。李自成問道:①萬歲山門--即今之景山門,但已改建,其前邊的北上門已於解放後拆除。
“崇禎的屍體如何找到的?”李過躬身回答:“方才有一太監看見崇禎的御馬吉良乘從煤山的大院中出來,出了北上門,左右張望,似乎想進玄武門,又不肯進,抬頭叫了幾聲。這馬,鞍轡沒有卸,連肚帶也沒有松。臣尋找不著崇禎的下落,正坐在玄武門內休息,得到稟報,立刻來到玄武門外,牽住御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在馬身上輕輕拍拍,將馬牽進萬歲山門,說道:‘御馬,你帶路吧,去尋皇上,尋找你的主人!’由御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個很隱蔽的去處找到崇禎的屍首。”李自成問道:“你上午帶將士進煤山院中查看,為何沒有看到御馬?”李過回答道:“據御馬監的太監言講,崇禎的每一匹御馬都十分馴良。崇禎下了御馬,不再管了,連肚帶也沒有松,匆忙上山。這御馬等候主人回來,不敢遠去;後來等不到主人,就在山下吃草,走進樹林深處。大概臣進入煤山院中時,只顧登山尋找崇禎,也遇到兩隻梅花鹿被驚跑了,卻沒有留意御馬。也是臣地方不,一時疏忽。這馬在密林中等候半,不見主人返回,才在山上山下各處尋找,到僻靜處看見主人已上吊死了,才跑出萬歲山門,站在路上悲鳴,告訴人們崇禎皇帝在什麼地方。”李自成點點頭說:“常言道,好馬通人,確實如此!如今崇禎的屍首放在哪裡?”李過說:“放在上吊的槐樹下邊,如何處置,等候陛下降曰。”
“引我們先去看看吧。”崇禎和王承恩的屍體都放在煤山腳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遠。李自成看看崇禎臉孔還很年輕,白淨面皮(當然死後已經灰白了),略有清秀的短鬍鬚,長髮散亂,帽子已經失落,雙目半閉,舌頭略有吐,脖頸下有一條被絲絛勒成的紫痕,一隻靴子已經失去…李自成的心中一動,不忍多看。此刻他看著崇禎的屍體,並沒有到勝利的喜悅和興奮,而是產生了很複雜的思想和情,竟然使他在心中嘆息一聲。
在他和大臣們後邊跟來的幾個太監,此時都轉到崇禎屍首的腳頭,由一個顯然地位較高的中年太監領頭,向崇禎跪下,叩了三個頭,而那領頭的太監還不住小聲嗚咽,熱淚奔。李自成向太監們問道:“你們裡邊有沒有乾清宮的太監?”那個領頭的太監忍住嗚咽,叩頭說:“回聖上,奴婢是亡國的待罪內臣,原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名叫吳祥。”李自成將吳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在壽皇殿中,找棺材裝殮,又說:“你的主子倘若願意將天下讓孤,不要自盡,孤定會對他以禮相待,優養終身。可惜他不知道孤的本心,死守著‘國君死社稷’的古訓,先皇后自盡,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孤看你不忘舊主,還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宮中找一好的棺材,將你的舊主小心裝殮,停放在壽皇殿中,好生守護,等候孤的聖旨。乾清宮中的宮女還有沒有?”吳祥回答:“大部分都投水自盡了,也有逃出宮去的,如今還剩下十來個宮人仍住在乾清宮中,等候發落。”
“等你們將崇禎的屍首抬到壽皇殿以後,命乾清宮的宮女們來給崇禎梳頭,更換衣服靴帽。”
“領旨!”吳祥叩了一個頭,又問道:“請問聖上,崇禎皇爺臨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聖德,准予禮葬,此實亙古以來未有之仁。不知裝殮之時,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關於此事,李自成剛才本已採納了牛、宋等人的意見,但此刻他的心思很亂,竟然忘了在武英殿商議的話,一時拿不定主意,回頭向牛。宋等望了一眼。
牛金星趕快說道:“以臣愚見,崇禎既是亡國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龍袍入殮。況且臨時找來的棺材,亦非梓宮,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殮。陛下對勝朝亡國之君施以堯舜之仁,不加戮屍之刑,史冊上實不多見。用宮便服或常朝服入殮,准許太子、二王與勝朝舊臣‘哭臨’,於禮足矣。”李自成再一次同意了牛金星的意見,吩咐吳祥照辦,並說皇后的裝殮也照此辦理。李自成吩咐畢正要離開,跪在草地上的吳祥忽然說道:“陛下,奴婢舊主崇禎皇爺臨死前在衣襟上寫了幾句話,請陛下看看。”李自成驚問:“寫了什麼話?”吳祥說:“崇禎皇爺寫遺詔時,臣在乾清宮暖閣窗外站立,並未親眼看見。當時只有管事宮人魏清慧站立在崇禎皇爺的身邊侍候,臣是聽魏宮人說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裡面。”
“你趕快翻開他的衣襟,讓孤看一看他寫的什麼遺言!”吳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禎的腿邊,翻開袍子前襟,果然有幾句話歪歪斜斜地寫在袍子裡兒上。李自成和隨侍身邊的大臣們都趕快低頭觀看。因崇禎當時心慌手顫,字體潦草,李自成不能夠完全認清,命吳祥趕快讀出。吳祥一邊讀,大家一邊看。唸完以後,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間都沒做聲,但心中都想了許多問題。他們對“賊來,寧碎朕屍,勿傷百姓一人”一句話,不能不受到動。隨後,李自成鬱鬱不樂地說道:“咱佔至今,天下無不亡之國、亡國之君,歷代都有,但是並不一樣。崇禎雖然失了江山,但是這是氣數,是他遭逢的國運所致。古人說‘蓋棺論定’,據孤看來,崇禎實非一般的亡國之君!”牛、宋和李巖都沒說話。他們因看了崇禎的衣襟遺言,都不免受了動,而且也同意李自成的評論。不過,這是一個非常的問題,所以都沒有發表意見。李自成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屍首,又看了吳祥一眼,問道:“那個陪著崇禎上吊的太監是誰?你認得他麼?”吳祥回答:“回聖上,他是司禮監秉筆大監王承恩,大軍快到北京時欽命他提督京營和內臣守城,可是無兵無餉,一籌莫展,只得陪著主子自縊。”李自成說道:“他也是一個對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屍首應該如何埋葬?”
“回皇爺,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將屍體領回,自行裝殮殯葬。”李自成說:“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這事兒你就辦了吧。”
“奴婢領旨!”李自成帶著牛、宋等大臣,轉到煤山的北邊,遠遠地向壽皇殿和其他建築看了看,隨即又轉到煤山西北腳,沿著黃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副軍師制將軍李巖,毫侯權將軍李過,站立在他的左右。養子雙喜帶著十名護駕武士站立在煤山中峰兩側一丈之外。
十幾年來,李自成率領著老八隊①的起義人馬,起初活動於陝西②、河南。山西境內,後來進入湖廣,打回陝西,東證幽燕。他走過無數的高山大川,都不像此刻登上煤山的心情舒暢。其實煤山並不是山。它是明朝初年改建北京城的時候,將元大都的北面城牆拆毀,利用一部分城牆上堆成了這座假山,不但不能同大山相比,也不能同大山餘脈的丘陵相比。論它的佔地範圍和高度,都不值一提。按照當時計算,從山頂垂直到地面是一十四丈。就這座小小的假山的中峰,在當時就是北京城內的最高處。李自成登上煤山的正中峰頂之後,向南縱目,從金碧輝煌的紫城到房屋鱗次櫛比的南城和外城,從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正陽門直到永定門,盡入眼底。神聖不可侵犯的紫城,如今踏在他的腳下。遼、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腳下。佔領了北京就是滅亡了明朝,奪取了天下。十幾年百戰經營,如今才看見真正勝利了,大功告成了…李自成一站到煤山的中峰之巔,又是欣喜,又是驚歎,不自覺地發出一聲:①老八隊--明末陝西農民大起義,高祥是在王嘉胤犧牲後最有威望的領袖,號稱闖王,他有十隊農民聯軍,李自成的一支人馬是第八隊。
②陝西--明代陝西行省的轄境包括今陝西、甘肅、寧夏和青海省大部分。
“啊!”原來因為崇禎父子都沒下落,為他的大順江山留有很大隱患,使他駐進武英殿以後一直放心不下。如今太子和水、定二王找到了,崇禎的屍首找到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節節勝利,只有擇吉登極,招降吳三桂,再招降南方的左良玉及江北四鎮①,消滅張獻忠,統一全國,建立傳之久遠的大順鴻業,而且他很快就要開始按照盛唐的規模重建京城長安。此時雖然他也想到宋獻策和李巖所擔心的滿洲人犯,然而他認為他的大順朝並非風雨飄搖的明朝,東虜必不敢來。他懷著躊躇滿志的心情向牛金星說道:①江北四鎮--崇禎末年,駐軍於長江下游北岸和淮南一帶的四個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和高傑。
“啟東,如今崇禎已經有了下落,登極大典之事要加速籌備。北京雖好,終是行在,孤應當早回長安,一面招撫江南,一面經營關中,奠定我大順朝萬世基業。”牛金星躬身回答:“今初進北京,六政府尚未安頓就緒。臣已告訴了禮政府,依照軍師所擇吉,皇上準備於四月初八即位。從二十六起,每逢三、六、九百官上表勸進,陛下三讓而後俯允諸臣之請。禮政府從明起即火速準備大典儀注,還有法駕、鹵簿等事,百官還要準備朝服,鴻臚寺也要作許多準備。這三四天內,明朝;臣必然陸續投降,也要使在北京新降諸臣躬逢盛典,得沾陛下雨之恩。”
“張若麒與唐通何時去山海關勸降?”
“臣將於明叫來吳襄面談,用他的口氣給吳三桂寫一家書,還要與張、唐二人商量如何前去,由戶政府籌措五萬兩銀子和一千匹綢緞帶去,作為陛下犒軍之物。最快,也得三天後才能動身。”李自成義說:“但願吳三桂能隨我大順使臣於四月初八之前來北京。”牛金星說:“倘若吳三桂因為有五十萬遷入關內百姓需要安置,不能如期來參與盛典,應該有賀表送來。只要吳三桂有賀表來到,即是他順應大勢,在陛下駕前稱臣,不惟不再擔心他會勾結滿洲韃子為患,而且也可為南方諸鎮表率。”李自成微笑點頭,望一望宋獻策和李巖,用眼向他們徵詢意見。他們二人對滿洲的問題看得比較嚴重,目前對吳三桂的問題也看得比較複雜。因皇上正在躊躇滿志,牛金星的話已經使皇上含笑點頭,他們也只好恭敬點頭,不敢說出他們的不同看法。李自成以為軍師和李巖同牛金星的看法相同,便不再多問,轉身打算下山。恰在這時,雙喜從樹隙中看見吳汝義走進萬歲山門,立刻向他躬身稟報:“啟奏父皇,吳子直將軍進萬歲山門了。”李自成向身邊的大臣們說:“我們快回宮吧。真是怪事,原聽說長平公主已經由太監背出宮了,剛才又聽說公主並未出宮,在宮中投井未死,被人救出。孤命吳汝義親自去壽寧宮處理此事,他現在來了。我們下山吧。兩個公主…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