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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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十二章闖王的帳篷已經損失完,老營就設在山頭上的小樹林裡。落葉滿地,有一些亂石可以坐人。背後是一塊巨大的岩石,可以擋住北風。明月徘徊林梢,地上樹影婆娑。劉宗和幾位重要將領都已到齊,圍著火堆烤馬。從宿營以後,總管就派人到戰場上牽回來許多匹受傷的戰馬,分給各營宰了吃,老營也留了一匹。吃馬既可以把乾糧節省,在缺水的情況下也比吃乾糧容易下嚥。闖王還沒回來,大家已經在談論著今晚如何突圍的事,劉芳亮和李過爭著要打前鋒。正在爭著,李自成走進來了。
闖王剛在火邊坐下,正要同大家商量如何突圍,把守在山腳下的偏將馬世耀走進樹林,報告說:“稟闖王,洪承疇派一中軍參將和大天王一道,隨帶親兵十名,前來下書,我叫他們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帶他們上來?”
“大天王一道來了?”自成問,覺得意外。
沒有等馬世耀回答,郝搖旗不顧身上掛彩,一躍而起。大聲罵道:“畜生!竟然敢前來送死!讓我去宰了他!”袁宗第也憤怒地說:“光宰了他還不夠。給他個大開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自成把右手輕輕一擺,說:“你們都坐下,別暴跳如雷,看我的眼行事。…世耀,書子在哪裡?”
“在那個參將手裡。他說他要親自把書子給你,聽你的回話。”
“好吧,帶他同大天王來見我。只准他二人上山,親兵概不準帶。”馬世耀走後,郝搖旗重新坐在石頭上,望著闖王問:“李哥,你還想讓高見活著回去麼?”闖王沒有回答他,把大家掃了一眼,說:“他們是拿著老洪的書子來勸降的,咱們怎麼回話?”
“怎麼回話?”劉宗輕蔑地冷笑一下,說:“殺了他們,叫老洪知道咱們是鐵漢子,決不投降!”田見秀搖頭說:“用不著殺下書的人。叫他們回去告訴洪承疇說咱們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給你送了什麼禮物,你還想留著他的狗命?”郝搖旗譏諷說。
田見秀笑一笑,沒有回答。
袁宗第向大家說:“大家看,咱們來個假降行不行?”
“假降?”李過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袁宗第說:“要是能騙過一時,讓咱們脫離包圍,未嘗不可試試。怕的是洪承疇和孫傳庭不會上當。”李過說:“洪承疇和孫傳庭都不是陳奇瑜,別想騙住他們。咱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能突圍就突圍,萬一出不去,跟他們拼到底吧。縱然戰死,浩氣長存,讓後世說起來也不丟人,還可給世人樹一個寧死不屈的榜樣,雖死猶生。像大天王這樣無恥苟活,還不如死了的好!”袁宗第拍拍脯說:“好!補之!還是你說得對!我袁宗第從造反那天起就沒打算在上善終。咱們活是好漢,死是英雄,要投降還不如頭朝下走路!”李過接著說:“何況咱們總會衝出去一些人。只要‘闖’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振旗鼓的子!”劉宗大聲說:“補之說得對。還是我的主張乾脆:殺了來使,立刻向官軍進攻,殺開一條血路出去!”李過說:“那也用不著殺來使,玉峰叔說得對,讓他們給洪承疇帶一句回話好了。”中軍報告,敵將已經上山。劉宗將大手一揮,除他和闖王之外,所有的將領都從火邊站起來,分兩行肅立。這時中軍牌刀手早已分作兩行站隊,從樹林中一直排到林外。馬世耀先進來,向自成稟報說敵將和大天王已經帶到。自成拍一下袖頭上落的木柴灰,不動聲地說:“帶他們前來。”敵將劉仁達原以為李自成已經潰不成軍,老營中亂作一團,沒料到竟如此軍容整肅,威嚴難犯,不心中怦怦亂跳。就在這剎那間,他覺得他大概沒希望轉回去了,很後悔沒有向親隨人和朋友們囑咐幾句話,但又想著,不囑咐也不要緊,巡撫大人定會撫卹他的家屬。不過他儘管心中害怕,卻又橫了心寧死不辱使命,不在“賊”前失去面子,所以故意裝得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地邁步前進。隨在他背後的大大王高見被迫來見闖王,雖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不在眾人面前出內心恐懼,但是不行,愈走近闖王的老營愈是面如死灰,兩腿癱軟又打顫,像犯人被拖上殺場一樣。兩個由孫傳庭派來的諭降使者就懷著這樣不同的心理,緊跟在馬世耀的背後,穿過兩行怒目而視、刀劍閃光的牌刀手,來到闖王面前。
李自成和劉宗坐在岩石上一動不動,用冷冰冰的眼神望著兩個使者。火在地上燒得很旺,照得他們風塵的臉孔通紅,更顯得神威嚴。大天王為著向大家討好,相隔幾丈遠就裝作親熱的樣子大聲招呼,連連拱手,灰白的臉上堆著極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沒誰理他,只有闖王用鼻孔嗯了兩聲,算是回答他的殷勤招呼。他看見這一招並不靈,就不敢再做一聲了。劉仁達抱著豁出去的決心,在火堆邊立定,帶著戰勝者的傲慢神氣,向自成問:“你就是李闖王?”
“我就是。洪總督派你來有何貴幹?”
“總督大人因見你們人馬死傷殆盡,已被重重包圍,翅難飛,體上天好生之德,網開一面,諭令爾等速速投降,免遭殺戮。如若爾等執不悟,膽敢抗命不降,一聲令下,四面大軍殺上山來,玉石俱焚,老弱不留,爾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請勿自走絕路,快快投降!”劉仁達用一隻手把諭降書往闖王面前一送,又說:“這是諭降書,你自己看看。降與不降,立刻決定,我好回稟總督大人。”郝搖旗刷地拔出劍來,搶前一步,大聲喝道:“畜生!你敢如此無理,老子斬了你的狗頭!”劉仁達猛然一驚,諭降書從手中落到地上,離火堆只有一尺多遠。他本能地拔出劍來,準備抵抗。但看見在一瞬間有五六個義軍將領都拔出劍來,將他和大天王四面包圍,他趕快老實地劍入鞘,並且不管恰當不恰當,從嘴裡吐出來一句平從演義小說上常見的話:“自古‘兩國興兵,不斬來使’,你們這是為何?”大天王趕快走到劉仁達前邊,一邊作羅圈揖,一邊求大家息怒,千萬不要動武。袁宗第對他冷笑一聲,嚇得他的脊背猛然一涼。李自成不動聲地將手一擺,使幾位將領退回原位。劉宗向敵將問:“今天我們捉到你們兩個偏將,據說洪承疇和孫傳庭傳令,捉到闖王同我劉宗都有重賞,是麼?”
“捉到李闖王賞銀萬兩,捉到你賞銀五千兩,另外官升三級。副總兵以上並要保奏皇上,晉封侯爵。”
“聽說捉到我們高夫人也有重賞?也是封侯?”
“也有重賞。不是封侯,是世襲指揮。”
“你們官軍裡最小的武官是把總。你可知道我們義軍裡像把總那樣的小官是什麼?”
“我聽說叫做哨總。”
“對,在我們闖王的部隊中叫做哨總。我不殺你,但請你回去傳我劉宗的口諭,有人能斬洪承疇首級來降者賞一哨總,決不食言。”劉仁達一驚,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病。劉宗還沒有等他定下神來,嚴厲地命令說:“把洪承疇的什麼屬諭降書拾起來,雙手呈給闖王!”劉仁達順從地俯身拾起諭降書,雙手呈給闖王。他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彎去拾,不該示弱,到恥辱,但已經來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諭降書看過之後,從鼻孔裡輕輕地冷笑一聲,把它扔到火上,望著它慢慢燒掉。劉仁達睜大眼睛,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燒的諭降書,又望望闖王的冷靜、嚴肅又著一絲輕蔑微笑的臉孔,壯著膽子問:“你真不投降?”闖王慢慢地站起來,用一隻腳踏在石頭上,說:“勝敗兵家之常。我不過一時受挫,算得什麼!我同你們洪總督打了幾年仗,原以為他知彼知己,誰曉得他竟然不認識我李闖王是什麼樣人!你回去對他說,崇楨八年我同高闖王、八大王長驅東進,破鳳陽,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張。要是我打算今投降,我不會焚燬他朱家祖墳。哼,對我勸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都比你的人馬多,他們都投降了,你還不服氣麼?”自成聽了這話,向前近一步,哈哈大笑起來,隨即說:“你們以為八大王和羅汝才是真降麼?你們敢說從此對他們可以高枕無憂麼?他們是不是真降,他們的心中明白,你們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話再說回來,我李自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決不會像八大王和曹那樣,為著保存兵力,休養士卒,向朝廷低頭,假降一時!”劉仁達被李自成的這種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氣概和毫無通融餘地的回答得無活可說,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覆命。他暗中用腳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說話。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臉一說:“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萬不要這樣任,還是投降吧!四面官軍圍得水洩不通…”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話說完,突然大喝一聲:“住口!”大天王渾身一跳,失魂落魄一說:“是,是。我住口,住口。”闖王厲聲問:“你還有臉來見我麼?你還配做我的表兄弟?在披一張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投降是出於不得己啊!”
“有什麼不得已?打了敗仗就是不得己麼?”大天王從李自成的可怕臉看出來自己很難活命,但仍然企圖替自己辯解,能得到自成饒恕。他說如果不是他的兩個兒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會投降。李自成一聽這話,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後退兩步。
“有人為起義親手殺了自己的老婆兒女,你還有臉說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飛起一腳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齒罵道:“該死的畜生!”大天王趴在地上連聲哎喲,裝出一副可憐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自成,你,你怎麼是這樣脾氣…”闖王下令說:“牌刀手,快替我綁了起來!”立刻過來幾個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綁。劉仁達一看闖王要殺大天王,立刻大聲說。
“他是洪制臺派來的,你們不能害他!”闖王冷峻地回答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搭腔!”郝搖旗在一旁說:“連他收拾了吧,讓他同大天王做個伴兒往-都城去!”劉仁達不敢再做聲,心中十分惶恐,但表面上還裝著滿不在乎的神情,甚至還著一絲冷笑。他心裡說:“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們算賬!”大天王哀求說:“自成,老表,闖王,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如嶽叔的情面上,你抬抬手讓我過去吧!”
“我正是為了你對不起高闖王,今夜才把你處死!”大天王望著田見秀哀求說:“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田見秀回答說:“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大天王又望著高一功說:“一功!我是你的親叔伯哥,難道就不替我講一句情麼?”高一功冷笑一聲,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大天王還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見高夫人。忽然聽見自成喝令“跪下!”他的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在自成的面前跪下,井把頭低了下去。
自成問道:“我問你,那個假扮曹的下書人是誰派來的?”
“是孫撫臺叫我派的。我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