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我在科爾多瓦逗留了幾天。有人指點我,多明尼各會①圖書館有些手稿,我也許可以從中找到有關古門達若干令人興趣的資料。我受到仁慈神父們的盛情接待,白天我在修道院裡度過,傍晚則在城裡散步。在科爾多瓦,夕陽西下時分,總有不少閒人集聚在瓜達爾基維爾河右岸。在那兒,可以聞到濃烈的製革氣味,當地製革業歷史悠久,至今享有盛譽;而且,這裡還有一大奇觀,值得人們玩賞。晚鐘敲響之前幾分鐘,便有一大群女子云集河邊,在那高高的堤岸下面。沒有一個男人敢混進這支隊伍裡。晚鐘一響,意味著黑夜來臨。最後一響敲過,在場所有女人個個脫下衣服,進入水裡。於是,喊叫聲,嬉笑聲,好不熱鬧。男人們站在高岸上,如痴如醉地欣賞著浴女,眼睛睜得大大的,卻看不到什麼名堂。然而,這一尊尊白皙的形體,在深藍的河中若隱若現,發出多少詩情畫意,只要稍加想象,狄安娜和眾水神沐浴圖就不難再現,且不必害怕慘遭阿克託安的命運②。有人告訴我,一天,幾個絝絝子弟湊了一筆錢,收買了教堂的打鐘人,讓他提前二十分鐘敲晚鐘。儘管天還很亮,瓜達爾基維爾河的女神們毫不遲疑,寧可相信晚鐘,也不信任太陽,大大方方地更換泳裝,浴衣向來是最單薄不過了。那時我不在科爾多瓦。當我在那裡時,敲鐘人是不接受賄賂的,暮茫,恐怕只有貓眼才能分清到底是賣橘子的龍鍾老太,還是科爾多瓦最漂亮的女工。
①多明尼各會,西班牙神父聖?多明尼各(一一七o~一二二一)創立的天主教組織。
②阿克託安,希臘神話中的獵人,他因偷看森林女神狄安娜和水神們一起洗澡而受到狄安娜的懲罰。狄安娜把他變成一隻小鹿,結果小鹿被阿克託安自己的獵狗咬死。
一天晚上,什麼也看不清楚了,我正靠著堤岸的欄杆菸,忽然發現一個女人登上河梯,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她的頭上著一大簇茉莉花,展開的花瓣在夜間散發出醉人的清香。她衣著簡樸,甚至顯得寒酸,渾身黑,與大多數夜遊女工無異。名媛淑女一般早上才穿黑晨服,晚上就穿法國晚禮服了。出水女郎來到我身邊,讓矇頭紗巾滑落在香肩上,正當“滿天星斗落幽光”①,我朦朧看見她小巧玲瓏,年輕嬌,體態健美,還有一雙大眼睛。我立刻扔掉雪茄煙。她明白這是出於法國式的禮貌,連忙說她很喜歡聞煙味,如果到溫馨好煙,她還上幾口呢。幸好我的煙盒裡還有這種煙,便連忙獻給她。她居然賞臉出一支,花了一個蘇,讓一個小孩給我們取來引火繩,把煙點著了。我們雲吐霧,侃了很長時間,堤岸上只剩下我和美麗的出水女郎在一起了。我想,邀請她到“內維里亞”②去吃冷飲,不能算是冒昧吧。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不過,下定決心之前,她想知道已經幾點鐘了。我按響了報時表,她聽了驚訝不已。
“你們的發明真了不起,老外先生們!您是哪國人,先生?
英國人③,是吧?”①這個典故出自法國作家高乃依(一六o六~一六八四)著名悲劇《熙德》。
②內維里亞,即冰窖咖啡館,實際上是一種冰雪庫。在西班牙,幾乎村村都有自己的“內維里亞”――原注。
③在西班牙,凡是不帶點棉絲織物樣品的旅遊者,都被看作是英國人。在哈爾基斯,我被榮稱為“法蘭西的英國紳士”――原注。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小姐,或者夫人,您大概是科爾多瓦人吧?”
“不。”
“您至少是安達盧西亞人。您說話口音很軟,我好像聽得出來。”
“既然您對各地口音如此悉,您一定能猜到我是哪裡人。”
“我覺得您是耶穌國裡的人,離天堂只有兩步路。”(這個比喻,我是從我的朋友、著名的鬥牛士弗朗西斯科?維拉那裡學來的,指的就是安達盧西亞。)“得了!天堂…這裡的人說,天堂不是為我們開的。”
“那麼,您大概是摩爾人,…或者…”我言又止,不敢說出她是猶太人。
“算了,算了!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亞人;要不要我給您算算命?您聽說過嘉爾曼西塔嗎?就是我。”當時,我不信仰任何宗教,距今已有十五年了,因此,即使我身邊纏著一個巫婆,我也絕不會怯而退步。
“好嘛!”我內心自言自語“上星期,我同一個剪徑土匪共進晚餐,今天卻要去和魔鬼的門徒一起飲冰。走天下路,見天下事。我與她結,還有另外一個動機。說來慚愧,離開校門後,我曾花費不少時間研究神秘學,甚至幹過好幾次驅魔逐怪的勾當。雖然我早已改歸正,不再戀此類研究,可是我對一切信現象的興趣至今不減當年。瞭解一下波希米亞人的巫術到底提高到何等程度,我自有無窮的樂趣。
談話之間,我們進入“內維里亞”靠一張小桌坐下,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照明,蠟燭罩在玻璃球裡。這下我可以從容不迫地端詳我的吉達娜①了,在座的幾位賓客也在飲冰,看見我有美人作伴,個個驚慕不已。
①吉達娜,西班牙人對波希米亞姑娘的稱呼。
我真懷疑嘉爾曼小姐不是純血統波希米亞人,她美麗無比,至少我遇見的所有波希米亞女人都望塵莫及。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具備三十個條件才稱得上美人,或者不妨說,得用十個形容詞才能形容她,而每個形容詞要適合她身體的三個部位。比方說,她必須有三黑:黑眼睛,黑眼瞼,黑眉;三:手指,嘴,頭髮,如此等等。其他條件,請看布朗託姆①的大作。我的波希米亞女郎不能指望達到十全十美。她的皮膚光亮純潔,顏近似黃銅。她的眼睛雖然有點斜視,卻大得可愛;她的雙稍顯豐厚,但鮮豔如畫,出一口白牙,比開殼的杏仁更為潔淨。她的頭髮,也許有點,但又長,又亮,像烏鴉的翅膀泛著藍的光澤。不必過於雕細刻加以描寫,以免使您不堪享受,我不妨一言以蔽之:她身上的每個缺點,幾乎兼備著一個優點,兩相對照,優點比缺點也許更加突出。這是一種奇異的美,野的美,她的臉乍一看令人吃驚,但叫你難以忘懷。尤其是她那雙眼睛,有一種既勾魂又兇野的神,在任何別人的眼神裡是無法找到的。波希米亞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這句諺語觀察之高妙堪稱畫龍點睛。倘若您無暇到植物園②去研究狼的眼,那您不妨仔細觀察您家的貓捕捉麻雀時的神態。
①布朗託姆(一五四o~一六一四),法國貴族作家,著有《名媛錄》,所謂西班牙美女標準,其典即出於此書。
②巴黎的植物園兼容動物,故有此說。
在咖啡館裡讓人算命,豈不叫人笑話。因此,我請求漂亮的巫婆允許我陪伴她回家;她毫不為難就同意了,但她還想知道已是什麼時刻了,並請求我再一次按響報時表。
“它真是金的嗎?”她說,並仔細地觀賞著。
我們又開始散步,此時夜鎖籠,多數店鋪已經關門,大街小巷空空蕩蕩。我們穿過瓜達爾基維爾大橋,走到市區邊上,在一幢其貌不揚的房屋前停下腳步。一個小孩給我們開門。波希米亞女郎對他說了幾句話,可我全然聽不懂,後來才知道這是波希米亞土語,叫羅馬尼或希貝?加里。小孩立刻不見了,留下我們倆待在一間頗為寬敞的房間裡,屋裡只有一張小桌,兩張凳子和一隻箱子。我不該忘記還有一個水罐,一堆橘子和一把洋蔥。
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她,波希米亞女郎從箱子裡取出一副似乎已經用舊了的紙牌,還有一塊磁石,一隻乾癟的四腳蛇,以及另外幾件必備的算命術品。爾後,她叫我用一個錢幣在我的左手畫十字,巫術儀式就這樣開始了。沒有必要在這裡向您陳述她作種種預言的細枝末節,至於她算命的那套本事,顯然可以看出,她可不是半路出家的女巫。
可惜我們不久就受到打擾。房門猛然打開,一個男人闖進屋子,只見他披著斗篷,只出兩個眼睛,不客氣地斥責了波希米亞姑娘一頓。我聽不懂他說什麼,但從他的口氣裡,知道他正大發脾氣。吉達娜看見他既不驚奇,也不生氣,反而跑著上去。她用剛才當著我的面用過的土語,嘰裡哇喇地對他說了幾句。只有她反覆說的“佩依羅”一詞,我算聽明白了。我知道波希米亞人都這麼稱呼外族人。假設指的是我,解釋起來就麻煩了,我已抓起一隻板凳腿,暗自盤算,看準適當時機就朝那個入侵者頭上砸去。那傢伙暴地推開波希米亞女郎,朝我來;可是,他突然後退一步。
“啊!先生,”他說“原來是您!”我也瞧了瞧他,認出我的朋友唐何。此時此刻,我真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讓人把他絞死。
“喲!原來是您,老朋友!”我笑著喊起來,儘量不出勉強的痕跡;“您打斷了小姐的話,她正在給我算命,可有意思了。”
“又來這一套!早晚要完蛋,”他咬牙切齒地說,狠狠地瞪著她。
然而,波希米亞女郎繼續用土語跟他說話。她越說越動。她眼睛充血,變得十分可怕,臉上肌搐,不停地跺腳。看樣子,她是在他幹什麼事,而他卻顯得猶豫不決。到底是什麼事,我已心中有數了,因為老看到她用小手在脖子上快速抹來抹去。我料想事關割一個人的脖子,而且我有幾分疑心,可能就是指我的脖子。
對她波濤滾滾的長篇大論,唐何只斬釘截鐵地回答三言兩語。波希米亞女郎無奈,只好深惡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盤腿而坐,揀了一個橘子,剝了皮,吃了起來。
唐何抓住我的胳膊,開了門,把我帶到街上。我們都一聲不吭,大約走了二百步路。後來,他伸手一指說:“一直往前走,您就上大橋了。”他轉身就走,匆匆離我而去。我回到客店,有點狼狽,心情的確很壞。最糟糕的是,脫衣服時,發現我的手錶不翼而飛。經過再三考慮,我既不想第二天就去討還原物,也不打算請求市長派人找回失表。我結束了對多明尼各會珍藏手稿的研究工作,就動身去維利亞。在安達盧西亞來回忙乎了幾個月之後,我想回馬德里,中途必經科爾多瓦。但我已無心在那裡久留,因為我對這座美麗的城市和瓜達爾基維爾河的浴女們已經產生了反。但還有幾個朋友要去看望,還有幾件事要辦,在這個穆斯林親王們的古都①至少再呆三、四天。
①科爾多瓦於八世紀被摩爾人征服,曾經連續四個世紀為穆斯林王國在西班牙的首都。
我回到多明尼各會修道院,一位神父對我研究古門達遺址一向關心備至,他一看見我就張開雙臂歡,高興地叫嚷起來:“謝天主!歡歡,我親愛的朋友。我們都以為您死了呢,而我呢,我對您說吧,為了拯救您的靈魂,我念了多少《天主經》和《聖母經》,可我並不後悔。您居然沒有被人謀殺,但您遭到搶劫,這個我們是知道的。”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頗為驚訝。
“是的,您曉得,就是您那隻漂亮的報時表嘛,在圖書館裡,每當我們叫您去聽唱詩時,您就按表報時間。太好啦!它已經找到了,人家會還給您的。”
“這就是說,”我打斷了他的話,有點難堪“我不知丟在什麼地方了…”
“那壞蛋已經蹲大牢了,誰都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搶一個小錢,竟敢向一個基督徒開槍,所以我們擔心得要命,生怕他把您給殺了。我同您一起去見市長,我們會讓人把漂亮的表送還給您。到那時,可不能說,西班牙司法機關不知幹什麼的!”
“我老實告訴您吧,”我對他說“我寧可丟掉表,也不願出庭作證去吊死一個窮鬼,尤其因為…因為…”
“噢!您大可不必擔心;早已掛上號了,不能吊死兩次呀。我說吊死,還錯了呢。您那土匪是一個小貴族;後天他就要受絞刑①,嚴懲不貸。您看吧,多一件和少一件贓物絲毫改變不了對他的定案。如果他只偷東西倒要謝天主了!可他血債累累,一件比一件更嚇人。”①一八三o年,貴族仍享有此項特權。今天憲政時代,絞刑才適用於平民百姓。――原注。
②典出莫里哀喜劇《德?普爾索尼克先生》,是一個瑞士士兵說的蹩腳法語。
“他叫什麼名字?”
“這地方大家都知道他叫何?納瓦羅;但他還有一個巴斯克名字,這是您我都念不上來的。我說,此人值得一看,您最喜歡瞭解當地的奇聞逸事,您不該錯過機會去見識一下,在西班牙,壞蛋們是怎樣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關在小教堂裡,馬丁內斯神父會帶您去。”我那多明尼各會神父一再勸我去看看“喬麗的小絞刑”②的準備情況,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帶著一盒雪茄去看望案犯,但願他能因此原諒我的冒昧。
有人把我帶到唐何身邊,他正在吃飯。他冷淡地對我點點頭,禮貌地謝我給他帶去禮物。我把那盒雪茄放在他雙手裡,他清點完數目後,從中挑選出幾支,把其餘的還給我,說再多了也沒用。
我問他,是不是花點錢,或者靠我的朋友們的情面,我也許可以有所作為以減輕對他的刑罰。他先是苦笑著聳聳肩;不一會兒他卻改變了主意,請求我做一臺彌撒拯救他的靈魂。
“請您,”他怯生生地接著說“請您再做一臺彌撒,祝福一個曾經得罪過您的人,行不行?”
“當然可以,老朋友,”我對他說“但據我所知,這裡沒有人得罪過我呀。”他抓著我的手,緊緊地握著,神情嚴肅。沉默了一陣子,他又說:“我還可以請您幫個忙嗎?
…
您回國時,或許要路過納瓦羅?至少,您必須經過維多利亞,離納瓦羅不很運。”
“是的,”我對他說“我肯定要經過維多利亞;而且,繞一圈到潘普洛納①也不是不可能的,為了您,我願意兜這個圈子。”①潘普洛納和維多利亞都是西班牙北部城市,前者在後者的東面。
“太好啦!要是您到潘普洛納,您會看到不少使您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我把這個聖牌給您(他給我看掛在他脖子上的一枚小銀牌),您用紙把它包好…”他停頓了一下以控制內心的動…“請您給,或者託人給一個老大娘,我會把她的地址告訴您。――您就說我死了,您不要說我怎麼死的。”我答應為他辦事。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同他消磨了大半天時間。下面請大家閱讀的悲慘故事,就是他親口對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