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釋冤獄鐵丐感皇恩伴學子婉娘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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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太皇太后與康熙的密旨,魏東亭來到天牢釋放了查伊璜。在他的心目中,這姓查的應當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偉男子,待到見面,不大失所望。原來不過是個六十多歲乾瘦的老頭兒,兩撇花白鬍子分的很開,顯得滑稽可笑。再加上不修邊幅,潦倒骯髒。除因吳六一的照顧,在獄中飲食頗佳,氣尚好之外,實在看不出有甚麼出奇之處。
按照康熙的旨意,他悄悄領出人來,僱了轎直送九門提督府。門上的人只瞟了他一眼,便傲慢地說道:“提臺正在簽押房召集諸將議事,二位尊駕改再來罷。”便坐下不理了。
久聞九門提督府裡的人架子大,今一見果然如此!魏東亭雖然未穿公服,穿的是原來內務府的便衣,但平在等閒衙門裡也是直出直入,從未受到過阻攔,沒想到九門提督府不認帳。他想了想,換了笑臉,從懷中取了一錠小銀遞上,說道:“勞煩門官通稟一聲,就說內務府魏東亭求見。”
“我早看出你是內務府的了。”那人也不接銀子,只瞅著他們笑道:“你大概頭一回來吧?我們衙門不興這個!提臺賞賜多,罰得也重,為你這點銀子吃一頓板子,不合算!”魏東亭還待要說,查伊璜在旁開了口“甭傳了!我找姓吳的也沒甚麼事。魏大人,咱們走!”說著拔腳便走。
“查先生!”魏東亭幾步趕上,賠笑道:“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剛才咱們說得好好的,就先到舍下盤桓幾再說吧!”不料這戈什哈一聽“查先生”三字,像被電擊一般跳了起來,連跨幾步趕過來打了一揖,問道:“您姓查?查伊璜老爺是您甚麼人?”查伊璜老頭兒倔著不答話。魏東亭忙接上去說:“這位便是查伊璜老先生,剛剛被特赦從天牢裡出來!”
“啊?”話音一落,那戈什哈大驚失,倒身下拜道“小的不知,有眼不識泰山,老爺您得包涵著點!”起身又打了個千兒飛也似地進去了。魏東亭吃驚之餘又詫異,只是愕然瞧著這位不起眼的老人。
片刻之間,只聽咚咚咚三聲炮響,提督府中門譁然開,幾十名親兵墨線般排成兩行疾趨而出。魏東亭素聞鐵丐其名,卻從未見過面,此時留心抬眼觀看,只見中間一人,五短身材,八字鬍鬚,已除了冠服,只穿大衣裳,繫著玄帶急步了出來,後面跟著五六位參將、副將,一個個都是笑容滿面。魏東亭心中暗想,嗯,這就是名震京華的怪人“鐵丐”吳六一了。
吳六一幾步搶上,翻身跪倒,夫聲痛哭道:“恩人!幾時得脫囹圄,怎地也不先告訴我一聲兒?”查伊璜忙雙手將他扶起,笑道:“不是你相救,我怎麼出來。啊,是這位兄弟接我出來的。”吳六一轉身對魏東亭又是一個揖,說道:“敢問貴姓、臺甫?”慌得魏東亭忙還禮不迭,笑道:“不敢,免貴姓魏,草名東亭,賤字虎臣便是!”
“久仰久仰!”吳六一笑道:“天子近臣!”說著便將二人往裡讓。兩邊兵丁將佐一個個按序排班垂手而立,站得筆直。魏東亭心中暗贊:“久聞吳鐵丐治軍嚴厲,真不含糊。乾清宮前,也不過如此整肅。”方到二堂,便聽裡邊一個人呵呵笑著了出來,說道:“提臺大人今喜從天來,我竟不在身邊!”說著瀟灑地向查、魏各作一個長揖。魏東亭一邊還禮,一邊想道“眾軍士整肅如此,這人是誰,卻如此放肆?”方啟問,便聽吳六一笑著介紹說:“這是府中幕賓何志銘何先生。”何志銘笑道:“提臺天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查先生,今我們可要叨光快活一番了!”回頭又吩咐一旁戈什哈:“快快擺酒來!”嚴然是半個主人,魏東亭瞧著越發驚異,不得要領。
他哪裡知道,這吳六一素治軍極嚴,下屬稍有觸犯軍令,不論有面子沒面子,就拖下去打得發昏。只因罰重賞也高,動輒千兩銀子,所以人們怕他、尊他、離不開他。但吳六一對文人墨客卻極其寬厚,禮敬如賓。養著十幾位翰墨高手為他草章謀劃。這何志銘是他第一得用的人,待遇要超過那些記名副將。當下筵宴擺齊,吳六一強按著查伊璜坐了上首,何志銘、魏東亭一左一右相陪,他自己在下首就位,親自把盞勸酒。下邊幾桌是副將、參將、遊擊、千總依序而坐,直排到二堂前邊天井裡。
吳六一安席已畢,自斟了滿滿一大碗酒,興奮得滿面紅光,朗聲說道:“諸位!跟我從循州來的都認得,這位便是查先生,請先乾了這一杯,恭賀先生蒙赦歸來!”眾將佐都起身舉杯道:“提臺請,查先生請!”吳六一素來討厭馬,所以喝酒時也沒有一人敢出來說兩句奉場面的話。
酒過三巡,魏東亭笑道:“鐵丐將軍!久慕將軍蓋世英豪,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就說這酒量便少有對手!”鐵丐笑道:“這算甚麼!當年在海寧與查先生初遇,雪大如掌,酒興似狂,連飲三十餘匝猶未盡量。”查伊璜笑問:“今還能如此豪飲否?”鐵丐道:“卻也難比當年了。”說畢二人相視而笑,情十分親密。魏東亭暗自嘆道:“這才叫朋友呢!”
“虎臣,”鐵丐見魏東亭若有所思,手按酒碗問道“不才曾七次上折,僅救下查先生一命,此次恩赦,想必是虎臣所保?”
“哪裡,這乃出自聖裁。”魏東亭毫不遲疑地答道。何志銘聽後全身為之一霎,便放下了著,魏東亭見查伊璜和鐵丐均詫異。忙又道;“也是太皇太后的慈命,聖上深知將軍忠義,查先生事出無心,不以查先生之事,致使將軍失望,待稟知太皇太后,方下特旨赦免的。”這幾句說得聲音很重,滿座軍將都是一驚。
鐵丐頓時面現肅然之,查伊璜卻似滿不在乎地獨自把盞而飲。魏東亭繼續說道“大皇太后慈訓,說莊氏一案辦得苛了一點,但彼時入關未久,人心未定,也還是情理中事。如今天下大定,應憐惜人才。”查伊璜聽至此,由不得長嘆。一聲道:“借乎知之己遲,人老珠黃,還有甚用處!”鐵丐見查伊璜傷神,忙勸道:“聖明在上,明兒鐵丐奏明瞭,請復先生功名,再圖進取,也是可行之道。”
“不不不!”不等他說完,查伊璜忙止住道:“小住數,我還是回海寧去。暮年思鄉,我是斷斷不做宮的了,鐵丐你素知我意,不必客氣。”
“也好!”鐵丐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咱們今且痛飲一醉再說!”說著便舉杯讓酒“請,請!李麻子,黃老五,你們怎麼啦?”這一夜直喝到二更時分方才盡興而散。魏東亭自此便結了鐵丐和何志銘,聲氣相通。偶爾,鐵丐還破例便衣到他虎坊橋寓處走走,幾個月後,居然稱兄道弟了。
上次和班布爾善密晤之後,鰲拜十分謹慎地收斂了自己的專橫。雖說仍是居家發號施令,但到了乾清宮,大面上跪拜儀節都一絲不苟,對康熙也和悅了一些,像是換了一個人。康熙便也覺得自在多了。魏東亭空把自己心挑選的名單呈上,一共有二十多人,請康熙過目,補入硫慶宮當差。康熙心不在焉地看看“撲哧”一聲笑道:“犟驢子,真起得好名字!”魏東亭笑道:“這是奴才在關東時結義的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氣倔強,生頑,大家就給他起個渾名叫犟驢子,他便索認了,從此,外號叫開了,他的真名實姓反而沒人叫了。”
“好。”康熙笑道“從明天起,叫他們三人進來侍候,餘下的人每隔十幾增添幾個。”魏東亭趁便道“已經兩天沒去上學了,伍先生著實惦念著聖上呢,今兒不如去去的好。”康熙點頭淡淡一笑道“也好。”午牌剛過,康熙換了一件青羅截衫,也不戴帽子,乘了一輛小馬車。帶了蘇麻喇姑徑直往索府後花園。魏東亭帶兩三個人遠遠跟著,一路上確也沒見甚麼異樣。
聽得他們進了園,伍次友挑簾而出,笑道:“世兄,三沒來了吧,我倒著實想念呢!”康熙笑道:“學生何嘗不想來,只是天氣炎熱,太祖母怕熱著了,說是功課寧可少些,不讓身子虧著了。”伍次友便笑著讓他們主僕進了書房。
康熙一落座便道“這幾天雖沒來上課,倒讀了幾部雜書。即以秋而論,著實使人莫名其妙,為何周室亂七八糟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正要請教先生。”伍次友朗地笑道:“噢,世兄不學時文,卻倒盡追求帝王之道,難道不進仕途,就能出將入相麼?”說得康熙開心大笑。蘇麻喇姑用手帕子掩著嘴,也是笑不可遏。
康熙拿起桌一的宋甕茶鍾兒端詳著問道:“我有將相之志,難道先生就沒有麼?”
“我怕不成。”伍次友揮著扇子笑道“學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如若退回二十五年,天下大亂之時,風雲際會之,或可為天子倚馬草詔。如今天下澄清,讀書人能盼到翰林也就不再往下想了。”康熙忙道:“以先生的道德文章,這點想頭並非過奢。”
“方才世兄問及秋致亂之由?”稍頓,伍次友轉入論題“歷來人們見仁見智各持一端。據我看來政令不出天子,諸將不尊周室,乃是禍亂之本!”這句話正敲到點子上。康熙剛平靜一點的心情,驟然又起波瀾,他勉強笑道:“現在政令也是不出天子,不是很好嗎?”伍次友冷笑道:“現在徒具太平之形,實隱憂患之氣。國疑主少,危機四伏,內有權把持朝政,外存藩鎮擁兵自重,哪裡談得上甚麼‘很好’?”聽此一番話,康熙臉上陡然變。蘇麻喇姑急忙掩飾道:“聽說鰲拜中堂如今恭謹多了。”伍次友轉臉看著蘇麻喇姑道:“恭謹不恭謹,不在於辭。魏徵犯顏批龍鱗,太宗反不以為,因知其並無私意;盧妃恭謹謙遜,世稱臣;這怎麼看呢?今觀鰲拜之忠,只能看他不權。皇上親政已有二年,他為甚麼還要包攬朝政,議軍國大事於私門?這是忠臣應該做的麼?”康熙越聽越驚,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我不出將入相,你也不過想個翰林,咱們不管他甚麼忠臣臣的!”便起身拉了魏東亭道:“熱得很,婉娘且陪先生,小魏子,你我出去走走再來。”說罷二人便一同出來。
屋裡只剩下蘇麻喇姑和伍次友,一座一站,好久誰也沒有說話。蘇麻喇姑倒了一杯涼茶,雙手捧給伍次友。伍次友小心翼翼接過道:“多謝。”又停一會兒,蘇麻喇姑方道:“秋闈在即,伍先生還要去應試麼?”伍次友出了一陣子神,方喃喃答道:“唉,寒窗十載,所為何事,去還是要去的。”蘇麻喇姑便在對面坐了,搖著紗扇笑道:“先生可肯聽婉娘一言相勸?”伍次友見龍兒和小魏一去不回,單留下婉娘,心中早有些不安;見她竟大大方方坐到對面,更覺局束,臉上便滲出汗來,聽婉娘如此說,眼望著窗外,將杯放在桌上道:“請講。”蘇麻喇姑見他一副道學先生模樣,倒覺好笑,起身擰了一把涼巾遞上道:“我勸先生這次秋闈不考也罷。”伍次友原想婉娘定要勸他刻意功名,促他去考,萬萬沒有料到她競如此相勸,不轉過臉打量著蘇麻喇姑,笑問:“為甚麼呢?”儘管蘇麻喇姑是一位見多識廣、聰明機變的滿族姑娘,但像這樣與一個青年男子獨坐促膝而談,也是頭一回。蘇麻喇姑見他正眼盯著自己,不面紅耳熱,鼓起勇氣答道:“如今鰲拜專權,先生之志難伸,先生之道難行,不考則已,怕的是一入考場,有身陷囹圄之災。”這話情真意切,伍次友不動容,旋又笑道:“噢,上一科考後並無後患嘛!”蘇麻喇姑接口便道:“上次有蘇中堂在,這一次卻沒有,這就是不同!索告訴先生吧,鰲拜這會兒正到處捉拿您呢!”伍次友驚訝道:“是麼?這些你怎麼知道?”蘇麻喇姑一怔,來不及思索便隨口答道:“我也不過聽索額圖大人和夫人閒談罷咧。”蘇麻喇姑這句話病太大了,伍次友不也是一怔,心想:“她怎麼不說‘我們老爺太太’竟扳平身份直呼索額圖的名諱,幸而伍次友一向對此並不看得很重,這想法就一閃而過不再深思,當下笑道:“依你便永不應考了?”蘇麻喇姑也笑道:“先生的詩中有兩句最耐人尋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橫中!’只要有我們主子在,早晚有您一個出身就是。”
“你是說——”伍次友愈聽愈不明白。
“眼下也無需多說,”蘇麻喇姑掩口笑道“先生孤高耿介,當然不肯曲中去求功名。我們很清楚,怎麼會強人所難?”伍次友沉著將這話一字一字回味許久,自覺然,遂笑道:“依你!等老賊過世再考也罷。”二人正說得熱鬧,忽聽窗外有人笑道:“婉娘姑娘好才情、片言說醒痴人!”蘇麻喇姑紅著臉啐道:“是小魏子這促狹鬼!大熱天兒,你帶著龍兒到哪裡去了?看我告訴老太太,仔細著了!”說話間康熙和魏東亭已笑著進來。康熙笑道:“婉娘別急嘛,這和先生不要急是一樣的道理。是我讓小魏子在這裡偷聽的。”蘇麻喇姑這才低頭不語。
伍次友心裡一動,這少年身上似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氣質,朗質樸中帶有雍容華貴,使人親而難犯,當下坐定了,康熙笑道:“方才出去走了幾步,才知新秋將至,園中柳葉已開始落了,隔幾我邀先生一同出遊可好?”伍次友雙手一供,調侃地說道:“敬從世兄之命!”康熙抬頭看看天,已將未未,便對蘇麻喇姑一笑:“婉娘,咱們也不能老戀著這兒,也好走了,省得老太太惦記著又打發人來催。”魏東亭不住地笑,蘇麻喇姑不好意思地笑道:“誰戀著了?主子不說走,奴才敢動麼?”